黃凌
一.
夏天,吹沙18歲,細膩單薄,長發(fā)迤邐,美得如風擺柳,像極了《潘多拉之心》里的白愛麗絲。高考結束,吹沙像剛從納粹集中營逃出生天的猶太人,滿城搜尋帶有上帝福音的美味。一天,伊利維爾里,她在栗子塔和芝士蛋糕間猶豫不決時,一只夾子鉗走最后一個芝士蛋糕。不知為何,這只被鉗走的芝士蛋糕,變成了吹沙目下的焦點,她沿著蛋糕的方向,看到一只粗糙的手,指甲不修邊幅,虎口帶著奶漬,腕間三分之一處,繡著一只淡藍色迷你海豚,正在用人類不可挽回的速度付款。
吹沙眼看這只芝士蛋糕和自己今生無緣。
請問。吹沙的聲音細而怯懦,能把這只芝士蛋糕讓給我嗎?因為……我需要用它來治病。
果然,這個不像樣的借口讓他愣住了。噢,不行。隨即他冷酷的拒絕。不過,如果你有空,幫忙試菜,我可以請你吃。說完,毫無顧忌的撇開大嘴露出白牙。
吹沙對食物自有一番理解,魚應該帶有海洋的味道,而檸檬則應依附在晨霧里,焦糖堅果有著濃烈的哥特情節(jié),芒果布丁熱情而放恣,巧克力杏仁餅有著悶酥小心情,牛肉會讓土豆陷入愛情,而一滴完美的刺身醬油,能讓盤子變飛毯。
試菜?對于一個愛幻想的吃貨,等于“明日過期”的優(yōu)惠券,于是,她認識了他,另一個吃貨——粢飯團。
吃貨界,分兩種人,粢飯團屬于第一種,人如其名,胖胖的臉,就如笑面貓,喜歡在家做簡單的美食,一個標準的三分鐘廚師,覺得讓饑餓的人等太久是一宗罪過,認為,若做菜必須先腌制,然后風干,煎炸后撈出控油再炒制,就失去了讓食材重生的神圣感,簡直像在報復一個死去多時的仇人,并且對于一個上班族來說,簡單易行,才能來日方長。而吹沙,屬于吃貨中的第二種——就只是一個吃貨。
二.
那晚,粢飯團用蜂蜜、柳丁和魚豉油做料汁,清蒸素鱈魚;豆腐成泥,加糯米粉揉成團,芝士蛋糕打撒做餡,一道芝士釀豆腐;大良炒牛奶,把雞蛋清和鮮牛奶混合,加入蝦仁、烤鴨絲,用花生油慢炒,最后撒上點欖仁;主食是炒飯,整個西紅柿,配上火腿粒,松茸絲和大米一起倒在電飯煲里,斷電后,用木鏟攪勻,然后用平底鍋下辣醬收水汽,酸辣可口。吹沙舔舔舌,同“長勺子”里的印尼炒飯差不多嘛!
就是賣相差點,吹沙看出了這個bug。
下次做菜,能找?guī)讉€好看的盤子嗎?吹沙吃著剩下的芝士蛋糕,比劃一桌三不爛齊的餐具說,尤其這只缺口大碗,洪老前輩御用的吧?
碗再差,你也沒少吃幾口,再說,能治病不就行了?粢飯團眉毛一揚,搓著兩只油手。
不是你讓我試菜嗎?人家提意見,你又不樂意了。
這意見是給菜的嗎!癟著嘴奪過芝士蛋糕說,病好了就速度的出院吧。
呵呵,就治一次怎能出院?我雖算不上病入膏肓,起碼也面有菜色,先來幾個療程的藥吧!
粢飯團把抹布一摔,嘿,你還扼上我啦?然后把腕上那只小海豚亮出來,好歹我也是有文身的人。
就你那蠅頭大的文身,且收好了!說完,兩人同時笑了。
吹沙不傻,在伊利維爾看到粢飯團手上的奶漬時,她就看出來,這貨肯定是個廚子,廚子都沒好看的手,只是沒想到,他頂多算半個廚子。
三.
吹沙被林宥嘉的《殘酷月光》感染,“我一直都在流浪,卻不曾見過海洋”。每當吹沙對著粢飯團臆想周游列國,風卷殘云時,粢飯團都無奈地回到廚房默默加菜。
這次實在沒存糧,做了盤芝麻醬蓋澆飯,吹沙不高興了,這不就是芝麻醬拌白飯嗎?耍心機!
沒多久,粢飯團語重心長地說,你知道嗎,廚房是地獄,是黑暗的無底坑,有不死的蟲和不滅的火,使人晝夜永受痛苦!
吹沙大叫,胡說八道,不滅的火勉強算有,哪來什么不死的蟲!
目下廚房正臥有一只大蟲,無奈怎生都吃不夠,你說它是不是墮入了黑暗的無底坑?
吹沙朝粢飯團吐了一臉芝麻醬,吃你幾頓飯,至于這么埋汰人嗎,還盼著我晝夜永受痛苦,虧我還想在遺囑里添上你的名字……說著,竟紅了眼框。
粢飯團忙從冰箱拿出一只“夢龍”,嬉皮笑臉地說,我也是為你的身材著想,拿著,花了我八塊現(xiàn)大洋,娘娘慢用!
吹沙一掌打碎了“夢龍”,像泡騰片一樣消失在粢飯團的生命里。
沒有吹沙沒完沒了的騙吃騙喝,粢飯團著實開心了一陣子。一晚,他正在廚房用一只胡蘿卜雕小豬,突然覺得像被困在某處的貓,逐漸缺失著人類的情感,像吹沙這樣單純的女孩,為什么要傷害她呢?他想她了,卻發(fā)現(xiàn)對吹沙其實一無所知,每次都是吹沙來蹭飯,即使現(xiàn)在說,他倆來自不同的時空,粢飯團也會深信不疑。
四.
廚房的地獄之火,摧枯拉朽般的侵蝕著關于吹沙的一切。粢飯團又像從前一樣潛心做菜,水煮魚,珍珠肉丸,翡翠蒸餃,涼糕,不知為何他甚至制作小零食,掛霜花生,糖葫蘆,麻辣牛肉干,也許因為吹沙說,外面的零食添加劑太多。
正當粢飯團淡忘吹沙時,收到了一封律師信。上面寫若吹沙離世,他可以繼承吹沙所有遺產。粢飯團一看就蒙了,這不是踩了狗屎撿餡餅嗎?從沒人如此喜歡他,為幾頓不像樣的飯菜,把身家都給他,就連奶奶去世,也只留下一句“好好做人,聽黨的話”。只是,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吹沙,說沒就沒了,讓人震撼到厭世。
粢飯團給律師事務所打電話,想去祭拜吹沙,畢竟他將要繼承遺產,給她燒點“天地銀行發(fā)行幣”,也在情理之中。
電話那頭一個溫柔女聲,物去人非兩茫茫,陰陽相隔不凄涼。仙鶴一去花落盡,只到天堂話滄桑。您好,仙居園公墓……粢飯團渾身一涼,掛斷電話,難道是吹沙回魂?一想,不對,“仙居園”這不是公墓的廣告電話嗎!再把那封律師信翻出來一看,粗鄙劣質,連個公章都沒有!
頓時,一股邪火升騰在粢飯團周圍,腦袋里盡是些猥瑣男在路邊偷偷撕下“重金求子”的畫面,他咬牙捏起一只旺仔小饅頭,吹沙!連名字都一股網味,哼,我要把你捏成沙吹了。
突然,電話鈴響,吹沙從醫(yī)院打來,說想見見他。她到底想怎樣!粢飯團轉念一想,賊賊的笑了。
五.
醫(yī)院總是人滿為患,怨聲載道。
拔絲山藥,粢飯團笑吟吟地用筷子夾起一塊送到吹沙嘴邊,心想,算你狠,居然騙到醫(yī)院來了。
來了,本來早就想告訴你,只是……吹沙一臉歉意。
噓,粢飯團按住她的嘴巴,心想,還想騙吃騙喝呢!強忍氣憤,輕聲說,知道為什么做拔絲山藥嗎?這是一道最愛情的菜,用糖把藥裹住——包管藥到病除!說完,“深情”的望著吹沙。
這不是糖衣炮彈嗎?吹沙有些難為情。
粢飯團心里卻樂開了花。
47床,打針。護士擼起吹沙的袖子,天啊,整個手臂都是淤青,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治療單上赫然寫著:吹沙,胰腺癌。
粢飯團猛地有種錯怪她的感覺,卻只問了聲,你真姓吹?
當然,我祖宗十八代都姓吹。
就算姓吹,也不能吹牛騙人吧。粢飯團想認真和這倒霉姑娘談談。
我沒有!
那律師信……一瞬間,粢飯團明白了。吹沙真的病了,而律師的電話,他寧可相信是自己打錯了。
每次吃完那些好吃的,我都會難受好幾天。吹沙眼睛突然一亮,但說真的,你真不賴,是個合格的廚師。
可你現(xiàn)在能吃下嗎?剛說完,粢飯團覺得自己很蠢。
所以,你要做漂亮的菜來色誘我哦。
沒問題!
這年冬天,粢飯團買來一堆漂亮盤子,更用心的呆在廚房里,燃燒著不滅的火,用心討好不死的蟲,哪怕醫(yī)生斷言,這姑娘看不到來年的迎春花,哪怕用一天一夜熬好的湯,只能看看。粢飯團做菜時會想,愛情不只是有情飲水飽的甜蜜,埋街食井水的甘愿,也可以是心滿意足的飽腹感。
因為有時,為愛人留一個好胃口,其實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