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趙黛霖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唐·溫庭筠

詞中，“小山”可以有兩個解釋。一謂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證。“金明滅”指屏上彩畫。二謂枕，其另一首“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為證?！敖鹈鳒纭敝刚砩辖鹌?。三謂眉額。溫飛卿《遐方怨》云“宿妝眉淺粉山橫”，又本詞另一首“蕊黃無限當山額”。“金明滅”指額上所傅之蕊黃，飛卿《偶游》詩有“額黃無限夕陽山”。三說皆可通，是他用語晦澀之處。

這首詞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獨守閨中的美人。溫詞被當作《甄嬛傳》的主題曲唱得家欲戶曉，劇中借安陵容之口唱出這闕賀華妃與皇上琴瑟相和之好的詞作。華婦問及詞中無一樂字何處有樂意。安陵容回答：詞中雖未明寫歡樂，一女子醒后注目衣服上的化翼鷓鴣，想必一定是良宵好夢，便也是歡喜了。

這樣的理解并無不可。只是我想把這首詞的意境想得更加婉轉(zhuǎn)一些，才更像飛卿。飛卿就是飛卿，總得有一些和別人不同的地方，那才是花間詞。

首句“小山重疊金明滅”三意取其一，在那靜謐閨中，美人慵倚金漆枕，第二句寫欲起未起之狀，鬢云紛亂，“欲度”二字最妙，雖然意難解，但那發(fā)絲垂落，絡(luò)過腮邊的場景卻如目睹。三四句寫她起身梳妝，一“懶”，一“遲”，欲起懶，弄妝而遲，情事已見?！芭弊职俎D(zhuǎn)千回，婉轉(zhuǎn)得就像美人的一段綺麗心事，全詞整個的場景，也隨著這一“度”一“懶”，一“遲”一“弄”而靈動香艷起來。是的，這是一闕香艷的詞，“照花”兩句仍寫妝，而后，詞人筆鋒一轉(zhuǎn)，寫美人在試衣間時看到衣上成雙小鳥，顧影自憐。成意簡單，只說更換新繡之羅衣，忽睹衣上有鷓鴣雙雙，艷之情與孤獨之哀便隨著這“雙雙”流溢而出。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上闕的她，為何懶畫蛾眉，遲弄梳妝，一段蘊含蓄厚的閨怨就如此流暢地被展現(xiàn)出來。

或許這就是飛卿，他的詞，往往以閨中情為主，沒有什么高妙的立意，深刻的思想，但是，也只有他，可以把閨怨寫得如此委婉曲折、隱秘晦澀，又如此動人。雖然難解，可亦有動人之處。怪不得詞論家們說詞的婉約自他而始，怪不得王國維說他的詞像一位盛裝麗人。他終身未第，一生大部分時光都在漫游、求仕、應(yīng)舉、閑居中度過。生活給了他一副形似“鐘樓怪人”的外表，一位早逝的父親，還有一段和他的詞一般凄美的，與長安才女魚幼薇破碎的愛情。于是他的詞那么綺靡，詞藻艷麗，情事繁密，隱約婉曲又極廣抒情之筆。真的，他真的極少為自己詞中的人物說些什么，只是冷靜——甚至是冷漠地寫出她的容顏妝飾、情態(tài)舉止。至于情懷心境，都已是少見到堪比流星雨的次數(shù)。

有人細細地數(shù)出，他的詞作中，用“金”字約三十處，用“紅”字“翠”字各近二十處，如“畫屏金翡翠”“翠釵金作股”“翠鈿金壓臉”“金雀釵，紅粉面”，而抒情卻僅用一兩句來顯示詞情，且多在結(jié)束?！皳u蕩詞境”用來評價他再合適不過，在別人高歌時，他只低吟。“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此情誰得知”“無繆獨倚門”，搖曳回蕩，攝人心魂。

因著這暗流的情感，太多人愛上了飛卿;因著這闕《菩薩蠻》，太多人愛上了花間詞。若你在小山重疊之間與他相逢，無論你是否懂他，他都能感動你。而你要做的，便是一次次咀嚼、回味這份由他剪裁的綺麗，就可以了。

（本文獲第十四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三等獎）

（指導老師：張邦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