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_楊軍 記者_姚曦
從王陽明到“游戲的人”——兼作“第三屆兒童文化論壇”見聞錄
特約記者_楊軍 記者_姚曦
【引子】
到寧波,有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的,余姚的王陽明故居。
2014年11月底,適逢寧波舉辦第三屆兒童文化論壇“游戲文化與兒童教育”主題研討會,本刊采編也順道去了余姚。
也許去得不是時候,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快要閉館,故居顯得有些冷清。好不容易央求管理員,進去看了。故居重院深深,還依稀可見當年王家的風光。但屋宇結構樸實粗大,裝飾素雅,并沒今天豪宅的喧露。主體建筑瑞云樓是一棟二層的木結構樓房,王陽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這里度過的……
故居門前的廣場上,豎著王陽明的立像。只有幾個大人在那里拍照,幾個孩子追跑、攀爬玩耍,一個女孩的媽媽和孩子咕噥了兩句,那孩子便走到像前,煞有介事地跪拜起來。
跪拜之禮,在現(xiàn)代中國,從來是飽受批判的“封建糟粕”。說是因為“屈辱”,因為被西方的船堅炮利“屈辱”了,便要學習西方,最后學會了沒多少,便自己的也連著“屈辱”起來。但是,那小女孩兒竟在那里跪拜王陽明,雙手雙膝和頭放在地上,眼睛微閉著,顯出一臉童稚的真誠來。
我們大人站在那里,膝蓋太硬,倒覺得是蒙了“屈辱”。
跪拜之禮對古人本是最平常不過的生活方式。因開始并無桌椅、凳子,人是跪坐在席子上,叫做“正襟危坐”。人們見面,要行禮,只要身子稍往前傾,雙手放到地上或席上就行了,十分方便。
而且,這樣坐是有益腿部力量的。日本、韓國現(xiàn)在還保留有這樣的習俗。
日本時代劇里經(jīng)??梢砸姷焦糯毡救舜蠖爝€是光腿,穿著木屐。其實,這也是他們起居坐臥方式的影響,并非空想。
有了桌椅、凳子,人們心里起了變化,保留了跪拜形式,卻誤解了生活。不知道跪在地上原是“接地氣”,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祖宗、跪圣賢乃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因為古人謙卑。
受跪拜的王陽明發(fā)展的哲學便是講人心的變化,提倡從人的心里去尋找萬物的“理”,不受外物格之無窮盡的煩累。理全在人心,人心有善,人去發(fā)展這種善念,便是“致良知”。人心里怎么想,便做出來,便是“知行合一”。這是現(xiàn)代人講的“唯心主義”。
悟到了人心的變化,王陽明在一篇很小的文章里講到了蒙學之教,即《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在第三屆兒童文化論壇上,寧波濱海國際學校校長李慶明匆忙擬就的一副對聯(lián),掛在大劇院舞臺兩邊上,是為:
“孩提樂嬉游憚拘檢,必使怡情悅性,行臻三儀協(xié)和;大人比赤子敷樂教,莫非興詩游藝,詠歸萬物泰初?!?/p>
“樂嬉游而憚拘檢”一句是出自這里。兒童的天性是“樂嬉游”的。在王陽明看來,這天性正“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難之,則衰萎”。所以,兒童的教育,是必須“使其趨向鼓舞”的,使其“中心喜悅”的,然后“則其進自不能已矣”。
要舒發(fā)這種天性,有一種循循善誘的教育,我們回到了游戲。這是“游戲文化與兒童教育”所要討論的主題。
我們時代的教育和王陽明的時代又何其相似!“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烏知古人立教之意哉?”歌詩習禮,在王陽明那里,在圣賢之教那里,是以游戲的精神出之的。所以孔子會喟然說“吾與點也”。童蒙的教育本該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游戲狀態(tài)。
因此,回到歌詩讀書習禮的教育,王陽明說是“誘之歌詩,導之習禮,諷之讀書”。
歌詩讀書,其中的情感音韻是可以宣泄人性情中的“幽抑結滯”的、是可以宣發(fā)人的“志氣”的。像跪拜這樣的禮儀,在兒童教育里也是游戲的,是肅威儀,而且是動蕩血脈、固束筋骸的。
跪拜不是去受“屈辱”,是讓自身變得清明、美好和謙卑下來。小女孩兒跪拜陽明之像,又哪里是明白這樣的理,她覺得好玩,就去做了,和攀爬跑跳之樂并無二致。
王陽明五歲時還不會說話,童年時代學習也不十分用功,熱衷于軍事游戲,這在那時和今天,都是一個典型的“問題兒童”。因為學習是要苛求格致的,是要考試出成績,是要考學的。
他格了“七天七夜竹子”,病倒了,因之對格物學說產(chǎn)生了極大懷疑。十一二歲念書時,他問塾師“何謂第一等事?”老師說“只有讀書獲取科舉名第”,他說:“第一等事恐怕不是讀書登第,應該是學做圣賢”。這些想法,待他后來辦學、講學,都一一做出來了。
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究竟是一個游戲匱乏的時代”,乃至游戲的精神也要么被利益分割了,或者被“娛樂至死”解構了。實則不僅我們膝蓋太硬,我們真正蒙羞地也因為失去了“赤子之心”。孟子再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聽著是何等唐突。
寧波的兒童文化論壇已舉行過兩屆,分別探討過童話文化和民俗文化在兒童教育的功能。這第三屆,探討游戲文化的教育功能,內(nèi)核依舊是一致的。
我的身體太搖晃了,除了盡力躲開他我什么都做不了,在場上允許的范圍里,能躲多遠就多遠。他沖了過來,狠狠踢向我的腹部,這一腳把我肺里的空氣都逼了出來,很疼。也許是太疼了,也許是因為被踢了一腳,我感到無法呼吸,到底是什么原因說不清,只是倒在地上。
有些東西快失去了,我們才幡然醒悟,回過頭來要抓住它。把游戲提到教育的高度來探討,這恐怕是以前我們想不到。當我們還是孩子,曾在田野中奔跑嬉鬧,有模有樣地辦著“過家家酒”、斗雞、捏泥人、“打仗”,曾瘋狂地迷戀著小人書,是想不到這些的。
在論壇上,記者曾和這次論壇的一位主講人、也是兒童閱讀推廣人的阿甲先生聊到過這樣一個“關于游戲和教育的悖論”:真正處于游戲狀態(tài)中的人是“沉浸”的,他不會想到游戲的意義乃至教育意義,但是,沒有處在游戲中的人卻要來談論游戲的意義。
游戲有什么意義呢?游戲的教育功能性是什么呢?與我們的學科教育、與生活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會去討論這些。說到這里,我們都不禁相視一笑。當然,這其實是個佯謬。游戲的意義并非不能談論,我們只是要特別關注:當我們談論游戲的意義時,我們是否在試圖附加什么本不存在的東西。在物理學上有個詞叫“觀察者效應”,這里同樣可以借用。
阿甲有一個說法。游戲者玩游戲時知道自己是“假裝”的,他還玩得很投入,是因為情境。規(guī)則、游戲者和場地共同構成了這個情境。但是,大人在帶孩子閱讀或做游戲開始,卻是不該“偽裝”?!案⒆訉嶋H接觸時,大人應該完全本我的、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p>
他講到一些老師的困惑,同樣一本好書,隔壁班的孩子讀得很好,自己也覺得很好,拿來給班上的孩子讀,卻失敗了。“我怎么拿一本書讓孩子游戲性地讀起來時,這個命題本身就已經(jīng)自我矛盾了。”游戲是一種情境,不能作為任務去附加額外的意義的?!耙茐暮⒆訉σ槐竞脮呐d趣,其實很簡單,給孩子一個任務,讓他摘抄書中的好詞好句,歸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就行了。”
荷蘭文化史家約翰·赫伊津哈曾寫過一本書——《游戲的人》。他說,我們有了“理性的人”“制造的人”,緊接著還要有“游戲的人”(Homo Ludens)。開篇第一句,他說:“游戲先于文化”。
“只要觀察一下小狗們在嬉戲中的表現(xiàn),就能明白人類游戲的所有特點了”,“人類文明并沒給游戲這個概念加上任何本質(zhì)的特點”。
于是,文化產(chǎn)生之后,人總要問游戲的理由和目的。有人說是剩余生命能量、或“模擬本能”的釋放,有人說為了有害沖動的宣泄,有人說是為了生活的放松、是為了嚴肅工作而作的訓練。
王陽明故居留存的王陽明書法殘本
相比之下,兒童和動物游戲是最原始的游戲。孩子玩火車游戲,“每個小孩都明白自己只是玩玩”。但是,孩子會給大人說,不要打擾我,要不火車就不真實了。游戲者的沉浸和“明知是假”的嚴肅,反而獲得了心靈的真實,游戲為兒童展現(xiàn)了一種理想中的生活圖景。生活是要這樣,才值得過的。
無需多引。在這之前,從沒有人將游戲作為這么“嚴肅”的哲學話題去探討的。在一個高級教育論壇上“嚴肅”討論“游戲文化”,恐怕也是不曾有過。但“游戲和嚴肅”,這樣傳統(tǒng)二元對立的命題,在這里也并不存在。我們試問,還有什么比游戲更嚴肅的生活真實呢?
在論壇快結束時的一個沙龍上,一眾人探討游戲的教育功能,卡在“游戲在教育功能上的辯證意義”:游戲在兒童教育中是否有一個限定呢?游戲是否要分階段呢?幼兒園、小學低段的孩子可以玩游戲,高年級就不能玩?游戲是否要分類型呢?玩泥巴的游戲很好,網(wǎng)絡游戲就不好?
這時,一位女士在臺下說:這是沒有必要討論的問題。我們?nèi)匀幌菰诔扇说墓潭ㄋ季S里,把嚴肅和游戲二元對立起來。是的,想象一下,當我們真正玩游戲時,我們是“明知道假”卻做得很真的。演一個戲劇,我們就認為我們是和角色感同身受的人。我們會評論說:“演得真像、演得真好”。我們太害怕演員入戲不深了。但我們又經(jīng)常責備說:你不要入戲過深,玩得太瘋了。實際只是自己給自己一個偽命題。
李慶明在論壇上給一眾兒童講了一堂兒童哲學課,從王陽明講到伽達默爾,從孔子講到柏拉圖,看起來實在“太瘋了”。但孩子們未見得聽不懂。他們會從自己的生活實際去理解,他們有自己和大人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這個方式是“完整的”,他們比大人更確信“這個世界完好存在”。正如席勒說:“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的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p>
在漢語中,“游”字曾有兩種不同的寫法:“遊”和“游”。游戲的“游”原來是寫作“遊”??鬃诱f:“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笔沁@個“游”。
事實上,這兩個字是纏夾不清的,很多時候相通。區(qū)別的意義只在一點:外顯的活動和心靈的活動。
遊戲、遊玩、遊蕩,通常是在外顯的活動上,故從“辶”,用“遊”?!坝斡谒嚒保窃谛撵`的活動上,故從水,用“游”。詩經(jīng)也有“悠哉游哉”,是心里的逍遙啊。莊子的“逍遙遊”傳統(tǒng)典籍并未用“游”,其實也是心里的“游戲”。
游戲從“遊”進入“游”,是一個完全的人的意義。莊子在《人間世》篇借孔子之口說:“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是這個意思?!耙猿鍪赖男淖鋈胧赖氖?。游戲人間不是吊兒郎當,是自己心境非常輕松,做人非常本分,該做就做了?!保蠎谚Z)就好比王陽明講“致良知”,是對人之善性的宣發(fā)。
上面引了孔子的話,士志于道而游于藝。在“游”這個意義上,道和藝是一體的。“‘詩言志,歌永言?!恼虏贿^是興,文學亦不過是個載體。”“詩人”們的正業(yè)是家國天下。中國人講“出世”和“入世”,就好像講游戲的“進入游戲”和“回到現(xiàn)實生活”。
人間有很多事情是“是命之所在,義之所在,不得已而為之”的。但是,人從心中悟到了“良知”,人就自然地做出來了,是“行”,也就是“中心喜悅”的道。所以才叫“知行合一”,這正是王陽明在回應赫伊津哈“游戲的人”這一個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