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
夜幕降臨時,長沙的天空就像一塊素凈的深藍色綢布,沒有任何點綴。白天下了幾場毛毛細雨,夜晚便有微風迎面撲來,帶著些許涼意,讓人十分愜意。
看著沒有星星點綴的天空,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一個人的模樣:滿頭銀絲,嘴巴干癟。大眼睛早已失去年輕時的靈動,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穿著洗得略微發(fā)白的帶著小花的暗紅色背心,右下角的口袋被她用別針封住了口。她在緩緩地向我走來,背有些駝,步子有些顫巍,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小芳啊,你這個星期回不回奶奶家了啊。”
她便是我的奶奶。
剛上小學時爸媽工作忙,沒時間管我。每到周末便把我送到奶奶家,那個時候最開心的就是星期五。
從鄰居家的摩托車上蹦下來,就能看到被奶奶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院子。這個時候我只要站在原地大喊幾聲“奶奶我回來啦”,就能看到奶奶笑瞇瞇地從旁邊的廚房里走出來。那時覺得奶奶家就是天堂,早上睡醒可以不用疊被子,中午吃完飯也可以不用睡午覺。奶奶還會帶著我坐村里的“三輪公交車”到隔壁的鎮(zhèn)子趕集,給我買我心儀的玩具和我喜歡的零食。奶奶到地里干農活的時候,我就和堂哥堂姐去小河邊釣魚、到別人家的果園里摘果子,或者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丟沙包、跳房子、跳花繩、捉迷藏……每每到了飯點,村里都會回蕩著大人們喊小孩回家的聲音。有時候我會躲起來,但奶奶總是能很快找到我,然后牽著我回家。
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奶奶會在煮飯的時候往灶膛里丟幾個番薯,番薯遇熱會發(fā)出小小的噼里啪啦的聲響。估算著壓著火的那一面差不多熟了,奶奶就會用火鉗夾著給它翻個身,幾分鐘后一個香氣裊裊的番薯便出爐了。對于我來說,吃烤番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奶奶會先把粘在番薯上的炭火灰吹掉,然后把烤得焦糊的皮一塊一塊地剝下來。我覺得皮的里層似焦未焦,味道最好,細啃過后才肯丟掉,嘴唇周圍弄得黑溜溜的。奶奶總是一邊笑我像只小花貓一邊去拿毛巾給我擦嘴。
那天早上吃了兩個烤番薯的我還不滿足,奶奶便讓我自己到隔壁的小倉庫去再拿兩個,貪心的我選了兩個最大的。好不容易熬到它們烤熟,卻發(fā)現(xiàn)兩個大番薯都是壞的。當時我對著兩個壞番薯哭了好一會兒,還說再也不和奶奶玩兒了——每年除夕夜全家人一起吃團圓飯的時候奶奶都會提起這件事。
在我五年級時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動了好幾次手術,身體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她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瘦得只剩下骨頭了,我問她疼不疼,她搖搖頭告訴我不疼了。她說她以后抱不了我也背不了我了。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沮喪,讓我想起一二年級時奶奶家還沒有電視,吃完晚飯的我會跑到隔壁看電視。奶奶喊我回家的時候我總是和她撒嬌,讓她過來背我回家。
爺爺走得早,奶奶也沒有能力送她的孩子上學。她總是對我說:“小芳啊,你在學校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當一個大學生,不要和奶奶一樣不識字。”
小學時得了獎狀,最開心的就是奶奶。她總是在第一時間用米粒把它們整整齊齊地貼在墻上。每當家里來了客人,奶奶總要把別人領到那兒,指著墻上的獎狀,驕傲地說:“看!這些都是我家小芳得到的獎狀?!比缓笠粡埥右粡埖亟o別人講。
后來老家要重建,那面墻也要拆除。奶奶想把墻上的獎狀揭下來,爸爸嫌麻煩。她便在墻邊站著,到了飯點也不吃飯,直到爸爸答應幫她把墻上的獎狀撕下來。撕的時候奶奶一直在旁邊守著,每撕下來一張她都要把它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捋平,然后折起來收好。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上了高中,奶奶的記憶力已經開始衰退,但她還記得那面墻上貼著我的獎狀以及它們在墻上對應的位置。
我一直在成長,奶奶卻越來越老,她的世界也越來越小。小得我很努力地想擠進去,讓她不要那么孤單,卻因為沒時間陪她而讓她越來越孤單。爸爸好幾次將奶奶接到鎮(zhèn)上和我們一起住,奶奶都是住了幾天就嚷嚷著要回家,她說在鎮(zhèn)上沒有老人和她聊天,她也不想出去逛。她說老家才是她的家。有時候想起奶奶坐在床邊發(fā)呆的樣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卻歪著頭睡著的樣子,吃飯時飯粒粘在嘴角的樣子,扶著墻走路去上廁所的樣子,我心里都是滿滿的酸。
我能做的就是放長假回家陪著她坐在沙發(fā)上看瓊劇。電視的音量調得很大,因為奶奶的聽力不好。
“奶奶,這個穿得很漂亮的老爺是壞人嗎?”“壞,怎么不壞!他和陳世美一樣壞!”
“奶奶你看那個穿紫色衣服的姑娘,她好可憐哦?!薄鞍Γ莻€孩子命苦啊。小時候為了弟弟受了那么多苦,弟弟長大了還不認她這個姐姐?!?/p>
“奶奶我出去給你買吃的吧?!薄澳棠滩幌氤?,你留著錢去學校買好吃的。你的錢夠不夠花?奶奶還偷偷存了點錢,你爸爸都不知道,嘿嘿?!?/p>
“奶奶,你要多出去走一走,曬曬太陽,別老坐著看電視啦?!薄鞍??踢足球?不行啦,這么老了,還踢足球嗎?人家會笑話咱們的。”
……
我們的對話都是圍繞著這幾個話題,千古不變。
奶奶的聽力越來越差,我和她說話都要提高好多個分貝。奶奶經常把我說的話聽錯。叫她多穿衣服她回答“我剛剛吃過飯了”,跟她說我去學校了她回答“你這個周末要回奶奶家啊”。她沒聽清我在說什么的時候就會“???”一聲,這個時候我就會提高音量再重復一遍。有時候一句話我和她重復了好幾遍她都沒聽清,她就會假裝懂了點點頭,告訴我她知道了。我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再“???”下去了。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無論她“啊”了多少遍我都不會煩,我會重復到她聽清楚為止。
高一的時候對門的那個姐姐參加了高考,她去大學報到時她奶奶送她送到了機場。奶奶知道后問我為什么沒有考大學,她說她也想去機場。我告訴她我還有兩年才能參加高考,到時候她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機場了。
奶奶聽了后很開心,拉著我的手說:“到時候我跟你爸爸坐車去機場,送你去坐飛機好不好。我沒有去過機場,嘿嘿……”
后來,我信守承諾考上了大學,奶奶卻沒有信守承諾送我去機場。
在我高三的第二個學期,奶奶舊病復發(fā),手術后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就走了。家里人誰都沒告訴我。直到高考完我想去奶奶家找奶奶時爸爸才告訴我這個噩耗。
我是個不孝的孫女,我沒能見到奶奶最后一面。
如今奶奶離世將近兩年,我很想她。
看著沒有星星點綴的天空,我仿佛看到一個身影,穿著洗得略微發(fā)白的暗紅色背心,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小心翼翼地和我說:“小芳啊,你這個星期不回奶奶家了啊?!?/p>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