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路走過一次,雙腳記憶一輩子
1990年4月2日,省城濟南的七家媒體和文學(xué)雜志社,在曲阜舉行孔孚先生的詩歌作品研討會。會議之前大家希望工作繁重、享有盛名的賀敬之同志能到場,以襄盛舉。敬之同志滿足了大家的心愿蒞臨會場。大會由我主持,我這樣開場:提到一位劇作家的名字,我們會想到蜚聲文壇的大型歌劇《白毛女》;提到一位民歌作者的名字,我們會想到那在人們嘴上長了翅膀的《南泥灣》;提到一位詩人的名字,我們會想到那有著岡底斯山般旋律的黃鐘大呂之作《雷鋒之歌》。他——就是為了社會主義文學(xué)事業(yè)嘔心瀝血的賀敬之同志。
掌聲響過之后,敬之同志很嚴(yán)肅地說:“首先我抗議桑恒昌同志加給我的這些不能接受的攻擊?!本粗緳C敏、幽默、智慧、深刻有口皆碑。我和他多次接觸,有時在一起相處時間很長。他的話真誠而樸素,引起我諸多的聯(lián)想。我曾經(jīng)陪同他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棗莊市臺兒莊區(qū)薛莊鄉(xiāng)賀窯村。車行到村頭,他招呼司機停車步行進村,看得出他的步履有些沉重,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故土、故園,他懷著虔誠的心情走進村里。久旱的魯南大地開始下雨,第二天我們踏著泥濘陪他去祭掃父母的墳塋,采了許多野花放在墳頭,他佇立在墳前滿含熱淚喃喃地說:“還是那句話:化悲痛為力量?!边@使我想起瘋狂的“文化大革命”中,母親陪他度過了許多磨難而揪心的日子。他仰起頭來環(huán)顧四周,可是在向他的先人、故人和鄉(xiāng)親獻(xiàn)上自己的敬意?他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深情令我十分感動,我曾經(jīng)在詩里寫道:“夜深了/許多窗戶亮著/那是失眠的眼睛/許多窗戶暗了/那是失明的眼睛/故鄉(xiāng)啊/盼兒盼得好心疼?!毙柚?,他這是50年后,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在臺兒莊招待所住了6天,談詩論文,非常盡興。敬之同志謙恭自持,是個不愿麻煩別人的人。有一天,我看到他衛(wèi)生間的坐便器有小股噴水,無法使用,問及才知這幾天他都是出去找?guī)?,這件事令我哭笑不得,也給我留下刀刻斧鑿的印象。其間,他和文學(xué)愛好者們多有接觸,面對這位大人物、大詩人,盡管是老鄉(xiāng),好多人還是感到拘謹(jǐn),但很快被他的和藹、和善及談笑風(fēng)生所感染熟絡(luò)起來,有的人說沒想到賀部長這樣平易近人。時間長了,我常常聽到朋友們這樣稱道他。我也常常聽到他這樣嗔怪說這話的人:“平易近人是本來就應(yīng)該做到的,怎么做到了應(yīng)該做到的倒成了優(yōu)點?”
時間說了未必都算,總會有說了算的時間
又是一年秋風(fēng)勁,敬之同志為教育廳的一個頒獎事宜再次來到泉城濟南,閑談中他說因為工作的原因,他與許多風(fēng)景名勝、歷史古跡、文化圣地擦肩而過,就濟南而言,他去過靈巖寺,留下深刻印象還賦詩一首:“傳神何妨真畫神/神來之筆為寫人/靈巖四十羅漢像/個個喚起可談心?!边€勒石成碑,立于大雄寶殿之前,和梁啟超的碑刻“海內(nèi)第一名塑”并排在一起。千佛山近在咫尺他卻不曾登臨,第二天沒有別的安排,何不去千佛山一游。次日,汽車開往千佛山,當(dāng)時停車場往上還沒有構(gòu)筑臺階,車還可以行進百多米,為了節(jié)省時間和體力,接待人員交了停車費,想把車開上去,停車場的管理員是位老人,執(zhí)意不肯。接待人員和他交涉,說車內(nèi)是位部長,還是中央的部長。管理員話外有音:部長太多了,天天來。接待人員又說部長年齡大,身體有些不便。管理員說回北京養(yǎng)好了再來嘛。當(dāng)時的氣氛極其尷尬,停也不是,走也不是。接待人員不知如何應(yīng)對。突然有人靈機一動問管理員:“大爺,看過白毛女嗎?”
“看過,誰沒看過啊?”
“誰寫的?”
管理員也許曾是文學(xué)青年,順口說出賀敬之這三個字。接待人員故意放低聲音說:“車?yán)锞褪琴R敬之?!?/p>
管理員沉吟片刻,說:“我能看看他嗎?”車窗搖下,敬之同志的眼睛濕潤了。四目對視,敬之頷首。管理員揮手放行。
我曾和敬之同志說,您那些官兒,中宣部的,文化部的,多少人想當(dāng),多少人也能當(dāng)??墒?,誰能把您的名字和您的作品剝離開。有感于此,我后來還寫過一首詩:“冰心老說/年輕的時候都寫詩/到底是不是詩人/到老了才看得出來//有人問我,你老了嗎/我說,我有時間寫詩/沒工夫去老//又問我,你寫的是詩嗎/我說/你領(lǐng)著那些文字/去問問時間//時間說了未必都算/總會有說了算的時間?!?/p>
記得慶祝中國詩歌學(xué)會成立5周年的時候,敬之同志應(yīng)邀參加,事先約定不講話。當(dāng)主席臺的嘉賓都講過之后,主持人懇切地說,我們很希望聽到敬之同志的聲音。敬之同志半真半假地指責(zé)主持人:“說好了的不講話,你搞突然襲擊,不夠朋友?!彼又f:“今天是什么會?是詩歌學(xué)會。學(xué)會嘛,就是要學(xué)?,F(xiàn)在有些詩,我部分不懂,或者全不懂。誰辦學(xué)習(xí)班,我一定去學(xué)。學(xué)嘛,就要學(xué)會,不要學(xué)不會。”前不久,中央召開了文藝座談會,習(xí)總書記親自主持,并作重要講話。與會代表72人,竟然沒有一位是詩人??煞襁@樣理解,我們的新詩背離了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走偏了路子,令人擔(dān)憂。此時,想起敬之的那幾句話,有多少赤子之情的沉重,有多少文化老人的卓思。
敬之同志曾有詩熱情地贊美濟南:“泉城多真水/歷下少虛情/故人故心在/故鄉(xiāng)問征程”。當(dāng)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一定會想到許許多多他常常念叨的友人。不知其中可有,那位千佛山下看車場的管理員?
心上添了一位朋友,便添了層山疊水的牽掛
敬之同志是名載史冊的文化巨匠,是大人物大名人。和我這個普通一兵相識甚至相知,屈指算來,近30年矣。他還有柯巖同志對我的關(guān)心關(guān)照、教誨指導(dǎo)無法勝數(shù)。前不久,我患心疾,他得知后打來電話,說:“若來北京治病,也許我能幫得上忙。”一位90歲的老人,如此牽掛一個晚輩后學(xué),怎不讓人動容動心!
我記得很清楚,2000年剛過,我接到敬之同志的來信,打開一看,是一張紅彤彤的賀卡。上面是我非常熟悉的行書:“恒昌同志:我過去沒有送人賀卡的習(xí)慣,但這次是賀世紀(jì)之卡,理應(yīng)致送各方友人,特別是戰(zhàn)友和詩友。為此,當(dāng)然要寄送你一卡以作留念:念詩之友,友之詩。念詩之人,人之詩。這一切,為了健步走向新的世紀(jì)。賀敬之 1999年12月25日?!?所以我說,他的心上添了一位朋友,便添了層山疊水的牽掛。
1990年,這是敬之提醒我才記起的年份。他來濟南公干。擠出時間和文朋詩友在聚豐德飯店聚餐,文人雅聚,談笑風(fēng)生,好不暢快。接近尾聲,飯店三位經(jīng)理奉送一道特色大菜。品嘗之后,別有風(fēng)味。此時,就在此時,像一面墻似的隔扇打開,里面有文房四寶。不用說這有備之舉,是請賀部長留下墨寶。敬之同志喃喃著,沒有準(zhǔn)備,寫什么呢。大家靜靜地等待著,他上身伏案,飽蘸香墨,神貫氣通,在一百四十厘米長的宣紙上寫了七個大字:“唯有德豐能聚人?!甭淇顣r錯把聚豐德寫成德豐聚,只好另寫一幅。這幅沒有款識的書法,被我收藏,總想找機會請部長題名落款。2012年11月5日,我去北京,為賀部長祝壽,攜此書法,一了心愿,很快收到回復(fù)。盡管對事情記憶略有出入,最感人的不僅是他88歲老人的記憶力,還有他傾情筆墨。他在大字右側(cè)寫了226個字,回憶往事,抒情達(dá)意。字字句句散發(fā)著他的智能和體溫:
數(shù)日前,恒昌攜魯籍詩友來京祝我米壽,不意攜此無款識之大字長條囑我署名。初不解,細(xì)觀之乃多年前我出差濟南時所書。其間某夕,應(yīng)恒昌之邀,與歷下諸文友餐敘于‘聚豐德飯店。席終將離座,倉促間應(yīng)索題,急書‘唯有德豐能聚人七字,未及落款即因他事匆匆作別。未料此后恒昌不棄此紙,不厭字跡潦草拙陋,竟悉心收藏,至今已過二十二年矣。今日重睹舊物,同憶往事,不禁感慨系之。聽鄉(xiāng)音之未改,思友情之恒長,念世情人情能不寄大望于明朝耶!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四日書于北京 賀敬之
每每拜讀此幅書法,總要向京城遙望。今年敬之90大壽,我因住院,未能親臨其盛,那一天,我在心里默念:賀部長,祝您生日和生日以外的日子,健康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