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狼皮

青梅

1

六丫兩歲半了。

六丫銜著娘的奶頭說：“狼在哭?！?/p>

家里人都對六丫持歧視的目光，不僅僅因為她的畸小和背鍋，還因為她竟然不到一歲時就會嘰里咕嚕說話，當然這些話，因為說得嘰里咕嚕而很難讓外人聽得懂，但即便是聽不懂，也讓人聽著難受。

“六丫是怪物?！蔽逖灸翘鞆耐饷媾芑丶襾碚f，五丫明顯“營養(yǎng)”過剩，塊頭巨大，才八歲的孩子，倒比三丫四丫高出一頭，那姿態(tài)直逼二丫，駭怕得二丫直跺腳，“娘哎，娘哎，你可不能再長了，你再長大些，可讓我怎么活！”

二丫說這話時，剛剛滿十六歲，十六歲的二丫已是隊里掙工分的好勞力了。而且，她現(xiàn)在恰好有了心事，看家里誰都不順眼，她坐在西山梁上，總是低下頭偷偷地想，哎，她怎么會生在這樣一個人家啊，看看哪家好像也比這家好啊。

二丫心頭窩著火，尤其看不得娘奶孩子，那個半干的乳房被六丫的嘴嘬得老長，“恁大的人了，還吃！”二丫恨恨地說，無比鄙夷地看了六丫一眼。

六丫頭也沒抬地說：“二丫，有了人?！?/p>

坐在地上的娘猛然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自從兩年半前的那個臘月爹把那只母狼背回家來，剝皮吃肉后，這張完好的狼皮就被爹撐住四角，釘在了西墻上，說是辟邪，要壓一壓這屋里的煞氣。自從那時起，除非爹要求娘上床去睡，其余的時間娘都不喜歡在這頭狼的注視下安眠。娘在南墻邊支了張小床，平時她與六丫也總是坐在地上，里間屋里全是那五個丫頭的天下，娘沒有心力去管，任由大丫母雞一樣地領著妹妹們上天入地。

“嘁！”二丫把嘴巴一噘，沖娘翻了翻白眼，徑自走開。

六丫知道二丫不屑她，她一邊不屑她，一邊也很害怕她，怕留在那兒她再會預言出別的什么話。

娘低下頭怔怔地看著六丫，這丫頭從在娘肚子里起，就與懷別的丫頭時很有不同，以至于娘都暗暗把她認定是個男孩，所以懷六丫的時候，娘表現(xiàn)得比以往有些驕傲也有些乖張，等后來，爹背那頭母狼回家時，破了羊水，沒多大工夫，六丫就降臨了，同時降臨的還有她小小的背鍋和命運。

娘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

六丫不過一歲的時候，爹有一次又在打娘，劈頭蓋臉地打，打得娘沒有絲毫的招架之力，六丫那時睡著了，被娘放在床上。

六丫被爹娘的動靜吵醒了，醒來的六丫眨巴了幾下眼睛，她看到爹的色厲內(nèi)荏，也看到娘的軟弱可欺。

六丫看著爹娘，她先是嘰里咕嚕地嘟囔了一會，便極輕易地張開了嘴巴，稚嫩嫩地喚道：“娘，可憐。可憐，爹?！?/p>

這之前，爹已經(jīng)打娘打得有些累了，他耷拉下腦袋，正對著那堵墻噓噓地吐著氣，好像一條蛇有一下沒一下地吐著蛇信兒。爹陡然聽到六丫的發(fā)聲，差點沒閃了牙齒，把舌頭咬掉。

爹清楚地聽到了六丫的爹，娘清楚地聽到六丫的可憐。爹一腚蹲坐在了地上，娘抹了一把淚眼，淚如泉涌，看看，恁小的孩娃都曉得她可憐，這人活著還有多大的意義？

從這以后，六丫就會說話了，說得晦澀難懂，但又是那樣一針見血，一劍封喉。

娘把六丫從懷里拉了出來，讓她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六丫先是不同意，她歪歪扭扭地掙扎著幾下，不倒翁一樣左右搖了搖晃了晃也就坐穩(wěn)了。

娘把自己敞開的胸重新裹上，娘一邊裹一邊嘆氣，她原是喜歡唱戲的，在娘家她還是出了名的花旦，后來又唱青衣，她的夢里全是些才子佳人的對簿，她的眼角還殘留一絲鏗鏘鑼鼓的音符。娘把胸裹好，并不看六丫，她爬過窗臺，把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拿在手里，復又跪在地上，把發(fā)髻松散開，娘的頭發(fā)又黑又密，瀑布一樣。

六丫張著嘴巴，癡癡地看著娘的頭發(fā)，看著看著，忽然看到了娘滿頭的血汩汩地冒了出來，瞬間就把整個頭皮浸染了，那些濃密的頭發(fā)緊緊地貼在她的頭皮之上，慘然駭目。

“哇”，六丫大聲地哭了起來。

六丫的哭把正梳妝的娘哭得十分慌忙，她顧不上再細細品味戲文了，那戲文里還藏有她的一個小小的秘密。

娘三下五除二把頭發(fā)綰起，她放下鏡子，伸手去抱六丫。六丫的一句話把娘駭定在了那里。

六丫說：“狼是張才?！?/p>

娘一下子入了定。眼前是一片盛開桃花的尼庵，妙善手持拂塵，口念彌陀，卻分明是眼波流轉(zhuǎn)，心意纏綿，那一邁步一回眸，便是一個傾城；那一抬眼一蹙眉，便是一個故事。

“張才，哪一個才是奴夫張才？”娘的戲文突然涌出胸腔，跑出喉嚨，抑揚了起來。

“狼是張才?！绷绢D頓地說。

“狼！”娘抬眼去找，四圍里全是靜寂，她的眼睛逡巡到西墻那里，那是條深灰色的母狼，它被無期限地禁錮在那里，雖被禁錮，它的頭顱卻仍是不屈，那兩團空白的眼睛里滿是怨恨的戾氣。

娘看得心驚肉跳，她一把把六丫抱在了懷里，六丫在她的懷里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一下子從屋子中央散開，像一層層向外盛開的花兒一樣，一層層開到屋外去了。

2

這一年大丫被說了婆家。是鄰村的四木匠陳家。

陳家是祖?zhèn)鞯哪窘?，那時木匠在農(nóng)村算上等的職業(yè)，吃著濕的拿著干的，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又能天天轉(zhuǎn)悠著吃百家飯。一技在手，吃遍村子無敵手，想想委實喜人。大丫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

陳家四木匠的爹舌頭天生短，說話不利索，背里人家都喚他半啞巴。半啞巴是大丫的公爹。

“陳小四，我給你說，咱們以后結(jié)婚了要自己單過?！贝笱締为毰c陳小四見面時，那是六月的一個黃昏。

在村頭的池塘邊，有許多來下水的人。陳小四光著膀子，有些痞子樣地看著大丫，其實他是個很老實的人，哪怕他想學習些痞子習性，他的骨子里也是老實的。

老實的陳小四看著大丫：“大丫，我想好了，不關二丫的事，你說啥就是啥?！?/p>

“當然不關二丫的事，這關二丫什么事。”大丫白了一眼陳小四，她不喜歡在這個時候談到二丫，她還是喜歡與他單獨待在一起，她咧了咧嘴無聲地笑了笑，又故意甩下臉子問：“那結(jié)婚后，咱倆誰聽誰的？”

“當然，當然聽媳婦的?！碧旌芸炀秃诹讼聛恚愋∷目床磺宕笱镜谋砬?，但他感覺她是歡喜的，趁著黑，大丫的手輕輕地蓋到了他的手背上，陳小四打了一個激靈，他的心里一熱，一翻手便把大丫抱在了懷里，大丫并沒有掙扎，她吸吸鼻子聞到了陳小四特有的粗壯的男人氣息，大丫的身子就先自酥軟了下來。

大丫十九歲這年的秋天就要嫁到陳家，不得不嫁得這樣子倉促，是因為她的肚皮里被裝進了一枚氣球的種子，在不久的將來這枚氣球會一直被不斷充氣并會一直長大。

大丫對于娘家并沒有多少留戀，她在離開家的那天清晨，挨個看了妹妹們，看到二丫時，她把嘴巴遞到二丫耳邊，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說得二丫淚眼迷離；到三丫四丫那里，她從身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對黃發(fā)卡，遞了過去，兩個丫頭接過來，旋風一樣跑開了；五丫還站在那里，五丫的個頭讓她在姊妹中很不容小覷，大丫把脖子里系著的紅色絲巾拿下來圍在她的脖子上，把她的頭發(fā)還細心地用手指抿到耳后去，五丫一把扯住大丫身后抬著的食盒，使勁地拽住，她一下子慟哭起來，六丫還在娘的懷里，她嘻嘻一笑，只有她知道現(xiàn)在五丫的心思，她是舍不得那滿食盒的吃食而已。

告別爹娘的時候，大丫低下頭仔細地看著六丫的眼睛，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層灰白，六丫突然張開手臂要大丫抱，大丫嚇了一跳，在平時，她就有些忌諱這個小怪物，三歲了還沒有人家一歲多的孩子高，身材小也就罷了，那后背偏又扣著一個大大的羅鍋在那里，使得她在走路時總是不自覺地向前探著頭，一走一縮，從后面看好像王八殼子。

陳小四來接新媳婦時趴在她耳邊傳達了婆婆的旨意：“今天不比旁日，一定要記住，不能抱任何人家的小孩。切記切記?！?/p>

大丫不敢看六丫向著她張開的小手，她頭一低，向前緊走了兩步，出了大門。大門外，停放著一輛獨輪車，那是陳小四推來接新娘子的“坐騎”，新娘子坐一頭，那一頭配上幾塊差不多斤兩的石頭。

“石頭，石頭。”六丫突然指著那輛獨輪車聲淚俱下。

娘把六丫抱進屋里，屋里西墻上的狼眼睛突然锃亮了一下，那枯皺的嘴角處蕩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狼，在大笑?！绷就Ａ丝?，指著狼皮對娘說。

娘不用抬眼去看那張狼皮，她也知道，六丫說的是真的，她就不止一次地看到那頭狼貼著西墻在笑。

有時是在夜里，爹要娘的時候，爹的呼吸里全是狼的呼吸，娘被這呼吸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有時是在白天，因為六丫小而不忍斷了這奶，娘被六丫拖著要吃奶的時候，六丫的眼睛里全是狼的眼睛，那眼睛對著娘的眼睛，娘被這眼睛穿透得體無完膚。有時候，沒有任何預見，只要一抬頭，不論是在屋子里，還是在田地里，還是在干著別的什么，那眼前總會有一抺狼的笑容，那笑容從眼前一閃而過，好像是電影蒙太奇。

“大笑？”娘好像還沒有弄明白大笑的意思，那笑聲已經(jīng)沖天而起，呈漣漪樣圈圈擴散，在這漣漪的中心，是那雙空洞而蒼白的眼睛，那雙眼睛忽隱忽現(xiàn)，一直帶著那邪惡的笑聲飛旋。

六丫知道，隨著這飛旋的笑聲，將會傳來一個震天的消息，她看著娘，越過娘的身影，她看到在那條大路上，大丫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那里，有風吹來，風像刀子，一下一下把大丫的身體一點一點兒分離，先是手臂，再是腳趾，再是胸膛，再是脖頸，再是肚腹，最后那腦袋也一并四分五裂，那一縷一縷被分離出來的頭發(fā)，迎面吹散在風里。最后流成一汪的是那一團血肉模糊的氣球的種子。

六丫看得驚心動魄，她張大嘴巴，有涎水流了下來，娘伸手幫她擦拭了兩下，六丫下意識地一合嘴，娘的手指一下子被咬進了嘴里，十指連心哪，娘一聲驚呼，猛力一甩，六丫像陀螺一樣被甩在地上，在地上被迫轉(zhuǎn)了幾個圈后才停了下來。

娘捂著手指，有粘稠的血從指縫里滲透出來。

許多的聲音開始一下子涌進了這個院子，爹和娘面面相覷。

3

五丫說：“六丫是個怪物?！?/p>

五丫在外面總是這樣地說，別人問不問她都要說，她會說起六丫的羅鍋，還會說起六丫的預言，說起這些的時候，她總是一臉驚恐，她的驚恐感染了聽的人，聽的人便更是驚恐，驚恐過后，大家便作鳥獸散，只留下五丫還呆在原地，好像一座飛來的小山，堵在了路口。

后來，五丫不再說了，她聽了二丫的話。

二丫成了家里的主導，由她繼續(xù)帶領著妹妹們上天入地，其實她帶領最多的只是五丫罷了，因為三丫四丫是雙胞胎的緣故，她們兩個并不買家里任何人的賬，她們倆總是我行我素，如影隨形。

唯有五丫對二丫臣服。

五丫開始試著接觸六丫，五丫山一樣擋住了六丫的陽光，五丫說：“六丫，姐帶你去池塘玩吧?！?/p>

六丫默不作聲，她眼睛未抬，從鼻子里細細地哼出一溜長音。

五丫有點著惱，她上前一把拉住六丫的胳膊，六丫的胳膊好細，細得好像家北地里的麻稈，細得好像二丫軟綿綿的頭發(fā)。

五丫拉住六丫的胳膊，只輕輕一提就提到半空中，六丫在半空中蹬著細細的小腿兒，像個滑稽小丑，惹得五丫忍不住哈哈大笑。

五丫一邊笑，一邊向外走，很奇怪，她竟然走得暢通無阻。

五丫把六丫提到了村邊的池塘邊，從這里到陳家莊還有四五里的路，陳家莊里還有個陳小四，他曾經(jīng)是她們的大姐夫。

五丫把六丫“啪”一下拍在地上，六丫搖晃了幾下，便站住了，她睜著灰白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五丫，她已經(jīng)不再害怕，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五丫，臉上綻放出喜悅的光芒。

五丫說：“六丫，你是個怪物。二丫說了，我們家里不能再有你?！?/p>

五丫說完就用手指向前推六丫，每推一下，六丫便向前趔趄了幾步，六丫沒有回頭，她只是臉含著微笑，隨著五丫的手指，慢慢前傾了去，冰涼的水浸濕了六丫的額頭，最后那個小小的身子咕咚一下子被掀進了水里，水中開始咕嚕嚕冒起了泡泡，漸漸地那些水泡泡也沒有了，水面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五丫拍了拍手，長吁了一口氣，她慢慢轉(zhuǎn)回身，向家里走去。

“噗哧”，五丫被地上翹起的石頭絆了腳，她一個仰馬叉摔在了地上，頭撞在路旁的石堰拐角上，生生地疼。

“??！”五丫一下子坐了起來，她雙手抱住頭，好像那疼痛仍在，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窗外邊那輪明晃晃的月亮，里間屋里除了二丫偶爾的輾轉(zhuǎn)，就是三丫和四丫的磨牙，外間是娘和爹的聲息，有些起伏也有些曖昧，她屏住呼吸，她想聽到關于六丫的哪怕一丁一點的動靜，可是外間的南墻邊的那張小床上，寂靜如這夜里的黑，那么徹底。

五丫有些怕，她光著腳下了床，踮起腳，她輕輕挪到門邊去，門只是有個門框而已，被娘掛了一面破舊的被單制作的門簾，門簾有些重，并不容易被風吹起。

五丫躲在門簾后面，她用一根手指挑起一道細細的縫隙，拿眼睛向外探究，她伸出手指的時候有些怪異，這根手指就是推六丫進泥塘的那根手指。看六丫有多么小，只是用了這根小小的手指。

五丫害了怕，她猛地把手指又縮了回來，把這根手指握進另一只手里，仔細摩挲著。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外屋里的爹好像累了，他終于肯讓娘下床了，五丫聽到娘跳下大床的腳步聲了，這聲音讓五丫聽得心疼。娘徑直來到南邊的小床上，把熟睡的六丫向枕頭上抱了抱，自己側(cè)了身子斜躺在床沿邊。

五丫聽到六丫小狗一樣的哼唧聲了，那是熟睡中她憨態(tài)的樣子。五丫蹲下身子，慢慢蹲在門框那兒，她的兩只手顫抖地抓住門簾，她的眼淚唰地一下無所顧忌地奔涌而來。

爹放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屁，幾乎可以稱得上驚天動地，像是回應，夢中的六丫“哇”一聲哭了。娘把六丫摟進懷里，輕輕安慰著她，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背，六丫“哧”又一聲笑了，屋子里一角立馬有了另一層笑聲，這笑聲把夢中的每一個人都震動了一下，大家都無一例外地皺了皺眉頭。

這時的五丫無比清晰地看到了爹的夢：

吳明立十八歲那年就做了吳家莊的保長，民國26年，剛滿19歲的他救了一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小八路，那個小八路是八路軍某部某團的勤務兵，外出時不幸被偽軍俘虜。偽軍在吳家莊的吳家大祠堂里吊掛起了那個瘦弱的小八路，烙鐵、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用了一遍。

烙鐵烙在活生生的人的身體之上，發(fā)出了嘶嘶的鳴叫聲，接著空氣中便滿是焦肉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吳家莊廣袤的夜空，吳家莊里百十戶人家里的男人老人和孩子們的心都顫抖了，哪個不是爹娘生，爹娘養(yǎng)的娃，哪個不是爹娘的心頭肉啊。吳明立與寡母坐在夜的無邊的黑暗中無語。

“娃?！痹S久寡母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娃，你去吧，去想想辦法?！?/p>

“娘?！眳敲髁⒄酒鹕韥?，還是有些猶疑地叫了一聲。

“去吧，去吧，娘知道這不是壞事，那還是一個孩子啊?！惫涯干硢〉穆曇糁芯?jié)M是心疼，這心疼讓吳明立曾自以為堅硬了的內(nèi)心隱隱作痛。

“嗯?！眳敲髁⒏叽蟮纳碜诱驹陂T口，遮住了屋內(nèi)油燈的光，那盞孤獨的煤油燈同孤獨的娘一樣，孤獨地躍動在這影影綽綽的光亮中，讓人格外忍不住心疼。

五丫嘬起嘴，想幫著爹吹滅屋里那一盞微弱的煤油燈。

4

爹的夢還在繼續(xù)：

“吱嘎，吱嘎”，吳明立的大腳踩在門外冰冷的厚厚的積雪上，到達吳家祠堂時吳明立的左手里就多了一壺滾燙的老酒，右手里拎了一包下酒的肴肉，四溢的酒香和肉香，像是音符一樣，極速地蹦跳在皚皚的白雪上，蹦跳進吳家祠堂幽暗的大堂中，蹦跳進幾個大黃牙偽軍們張開的大嘴巴中。

這一夜自是一番劃拳猜酒，大快朵頤。后半夜，天空中又飄起了漫漫紛揚的大雪花片子，大的有些夸張的雪花，縱然是燃不起吳明立“燕山雪花大如席”或“風雪夜歸人，柴門犬吠”的感慨的，因為此時此刻的吳明立正在醞釀著一次行動。伴著紛揚的雪花，偽軍們都七倒八歪地倒在了地上，這些酒勁可酣著哩，那可是吳明立的八兄弟三揚自制的“三步倒”蒙汗藥；伴著紛揚的雪花，吳明立解下了高高吊起的小八路，那個年少的孩子伏在吳明立虎虎生風的背上，穿越雪夜，穿越季節(jié)冰冷的邊緣。當吳明立連夜把小八路背到山外，把小八路隱蔽好，又連夜返回吳家莊時，吳家莊已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所有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被趕在吳家祠堂外的雪地上，狂囂了一夜的雪花已漸漸停了，空氣中空前的寒冷，有不耐寒的孩子已哭將起來，這哭聲又慌里慌張地被懷抱著他的母親強制地用早已吮不出奶水的乳頭堵住，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在從母親懷中嗚嗚咽咽傳出來，使得吳家莊本就嚴肅的上空愈發(fā)地低沉和郁悶。

在禪堂中間的空地上，寡母雙手反背在身后，被捆綁起來了。吳明立呼地一下子大了頭，吳明立被粗重的呼吸壓迫著，他輕輕貼近了人群。吳明立聽見娘在大聲地說：“唉，鄉(xiāng)親們啊，俺養(yǎng)了一個不長進的貨啊，前夜里又去前莊找女人了呀，這可真是作孽啊?！?/p>

清冷的風中，吳明立歪歪斜斜地從人群中走出，嘻皮笑臉地走向偽軍，一臉的疲憊和不堪，揉揉惺忪的眼睛，吳明立驚疑地問：“咦，這是咋了？長官。哎喲喲，跑了八路？這可咋辦噢?！?/p>

大雪覆蓋了一切昨夜的訊息，終究沒問出什么的偽軍，狠狠地搧了吳明立三個響亮的耳光，方才恨恨地作罷。夜里吳明立的臉腫得老高，火辣辣地疼。吳明立卻很高興。

沒過多久，吳明立的寡娘在池塘邊上汲水時，不慎跌落水中，那一灣遍開荷花的池塘環(huán)抱著娘，讓那樣一位倔強的從二十七八歲上就守寡的女人，永遠地合上憂傷的眼睛。

娘走后，吳明立便更是孤獨無依了，這一年的冬天，吳明立用他嫻熟的槍法，捕獵了一只大狼。狼是后山的，常常在半夜里嚎叫。吳家莊人煙少，每到夜晚，家家更是早早熄滅了油燈，整個村莊就如不存在一樣地靜寂著，了無聲息著，這時便總能聽到后山上野狼的嚎。這些狼們在連年的烽火和硝煙中，亦是常常地流離失所，吳家莊的后山暫時還是狼們生活的樂土。

仔細說來，吳明立在長到二十歲時，才有了第一次渴望和萌動，有了第一次深刻和迫切，在沒有目的，又不甚明了的狀態(tài)下，吳明立狂熱的內(nèi)心如同狂飆的野馬一樣翻騰，翻騰過后驕傲的吳明立抄起他自制的長管獵槍去了后山。

后山從此成了吳明立秣馬厲兵的戰(zhàn)場。

吳明立獵狼獵上了癮，隔不了十天半月的非要吃上一頓熱騰騰的狼肉不可，這樣吳明立的生活比平頭老百姓們提高了檔次，在那樣的一個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吳明立的腦袋都吃得很是流光溢彩。

吳明立獵狼的技術，很快被吳家莊的男男女女們傳得神乎其神，那些個獵不到狼吃不到狼肉的爺們娘們們常常私下里詛咒吳明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更是會讖語似的說：“狼也是有靈性的哦，吃不得，吃不得。怎么能讓人這樣子吃呢?！?/p>

吳明立不管狼靈不靈性，吳明立只管自己的肚子和嘴。

解放后，做過保長，但沒干過什么壞事的吳明立又做了村里的隊長，接著又娶了南山的女人曹如意。曹如意，早年唱過幾年大戲、花旦還有青衣，是個知風情懂風月的風流女人。

吳明立盡管個頭不高，但也算陽剛男人，做人做事也極有分寸，一來二去，就有人給他保了大媒。

曹如意剛開始并沒有看上吳明立，一來她唱戲唱得心兒野了，總渴望等待那些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二來是因為桃花庵的緣故，她遇見了張才。張才以切磋溝通的名義，天天找她談戲。談來談去，就假戲真做了。巧的是，張才的發(fā)妻也在戲班里作劇務，曹如意的日子便不再好過。最后鬧得實在沒有辦法了，曹如意才硬了心腸，一咬牙一跺腳從了吳明立的追求。

曹如意嫁到了吳家莊，嫁給了吳明立，成了吳曹氏。做了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六丫的娘。

曹如意早就消磨掉“倩紅裝翠袖，揾英雄淚”的性情了。女人就是女人，是用來做家務生孩子的。曹如意一溜兒生出的清一色的娘子軍，這一個個丫頭排起來，不管站在屋角里的哪一個地方，眼珠兒都是滴溜溜亂轉(zhuǎn)，找東西吃。不懂事的幾張嘴，把個野菜粥也會咂摸得賊響。

曹如意生不出兒子，讓吳明立極不待見，這時的吳明立常常酗酒，大丫去村頭沽來的劣質(zhì)酒，常常讓吳明立在后山漫山遍野的山花中沉醉不知歸路。

“四清”運動時，吳明立的隊長被撤了，因為有人提出了當年小八路的事，說那時的吳明立與地方偽軍合謀殺害過一名年僅十八歲的小八路。吳明立被審查了，拜把子的兄弟三揚并沒有如吳明立想象的那樣站出來為吳明立說話，畢竟當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啊。讓吳明立更想象不到的是三揚竟竭力就此事一再地指責吳明立，三揚戳著吳明立的鼻梁說：“吳明立啊，你也是太黑心了啊，那還是個孩子哩。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你就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吳明立看著三揚跳梁小丑似的表演，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吳明立有口難辯，吳明立被戴了“帽”，挖掘壞分子的有功之臣三揚做了隊長。戴“帽”后的吳明立一度頹廢。

頹廢的吳明立在臨近年節(jié)的臘月里又上了山，荒涼的后山一片荒涼，吳明立幾乎要掉下淚來，他的心境亦是如此的荒涼啊。

吳明立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擦槍，這桿獵槍伴隨著他有十幾年了，十幾年來，有多少只野狼被它撂倒又被他背回家去，然后被曹如意和丫頭們打了牙祭？

山上有風吹來，光禿禿的枝椏，打著啞語，傳出劈啪劈啪的聲響，吳明立無法專心擦槍了，他感覺到了一陣心慌，他曉得獵物要出現(xiàn)了，多少年來他都是有這樣一種感應的啊。

吳明立端起槍，趴在大石頭的后面，半晌，那只步履蹣跚的母狼就進入到了他的視野，“這是一只懷崽的母狼。”吳明立看過之后，暗暗在想，不知怎的，此時的母狼的步態(tài)有些像自家的女人曹如意，曹如意又快生了，已是第六胎了，誰知這一胎又會是什么樣的崽？

吳明立走神了，等他醒神后，母狼已歪歪斜斜地走過去了，離了他三十米以外，不容他多想，他的雙手先是端起了槍，然后瞄準，“嗖”的一聲，長管獵槍的子彈就突地射進了母狼的身體，那只母狼是斜著身子倒下去的，它似乎是想轉(zhuǎn)一轉(zhuǎn)頭看一看是誰對它放了冷槍，然而它只是無力地想了想罷了，因為它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失去意識了。

吳明立心下竊喜，這個年，總算是有肉了。吳明立噔噔跑了過去，拉起母狼的尾巴下了山。要是在往年，這個季節(jié)里后山該是白雪皚皚了，可是近兩年，后山竟是雨少得可憐，雪也少得可憐。大批的狼們都大批地遷移了，后山怕再沒有狼了，后山愈來愈寂寥了。

吳明立背回家的母狼，讓丫頭們?nèi)杠S和歡呼，大丫去灶間燒灶，二丫去屋后揀柴，三丫四丫去水缸抬水，五丫的臉被灶間紅紅的火苗映得紅紅的。

吳明立磨刀霍霍，準備給母狼開膛剖肚，曹如意這時挺著大肚子也過來看，她驚奇地說：“咦，還帶著崽哩?！?/p>

吳明立說：“嗯?！?/p>

曹如意驚奇地說：“咦，它還活哩。”

吳明立抬手用刀拍了一下母狼的頭，那腦袋早已冰冷僵硬了。

曹如意看了一會兒，忽然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扶著門框的曹如意幾乎要把苦膽都給吐出來了。

吳明立不解地停下手中霍霍磨著的尖刀。

曹如意眼淚鼻涕一塊淌了下來，曹如意說：“娘唉，它對著俺笑哩?！?/p>

吳明立轉(zhuǎn)眼去看地上的母狼，冰冷的母狼，僵硬的母狼，悄無聲息的母狼。

吳明立提起尖刀，唰唰唰唰唰，三下五除二，就終結(jié)了母狼的使命，母狼的崽已然成形，那只蜷縮在母體中奄奄一息的生命，被大丫一并放進灶間咝咝煮沸的鐵鍋中。母狼的毛茸茸的皮被吳明立洗凈晾干，晾干后它要被釘在屋里的西墻上，陽光下，這張皮毛發(fā)出亮亮的暖暖的光。

這天夜里，曹如意提前半月生了，生了女娃六丫，濕淋淋的曹如意忘記了疼痛，急忙去王婆的手里看，見又是個丫頭片子，曹如意仰天一通大笑，然后撲通一聲仰倒在土炕之上，外間里，熱騰騰的狼肉伴著酒香，吳明立喝下了整整一壇子封存的老酒。

這之后，吳明立的獵槍被沒收了，“四類分子”的丫頭和曹如意，一個個都成了吳家莊街頭的老鼠，吳明立的尊嚴受到了空前的威脅。吳明立曾經(jīng)銳利的眼神終于變得黯然了。

5

五丫還待在門簾那里，等著繼續(xù)看爹的夢。爹卻醒了。

爹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的回憶太久遠了，久遠地讓他幾乎要忘記了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時光。他跪在床上，透過窗欞外的月亮，他抬手撫摸著西墻上的狼皮。

“當初，真不該對你那樣?！钡卣f。

那張狼皮清脆地發(fā)出了一聲脆笑，嘎嘣清脆。把窗外的月亮驚得晃了又晃。五丫小碎步跑回到自己床上。

爹抬腿下床，從床底下嗤拉拉拽出了一桿獵槍。

這是把生了銹的獵槍，與當年被沒收的那桿幾乎一模一樣。

爹把獵槍端在肩頭，對著墻上的狼皮扣動了扳機，從他嘴巴里發(fā)出“砰”的聲響。

墻上的狼皮驚弓之鳥一樣應聲落地，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樣子。

爹哈哈一通長笑。

娘在黑暗里大睜著眼睛，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任由爹的獰笑在她的額頭駐足。

二丫讓五丫放棄對六丫要實施的行動，她現(xiàn)在顧不上了，陳小四已經(jīng)偷偷來找過她三次了。

二丫剛開始對陳小四沒有多少感覺，特別是他那個有半啞巴的家，想想都沒有共同語言。

陳小四后來又來找了二丫一次，二丫喊他大姐夫。喊過后，便猛然住了嘴，她記起大丫臨出嫁那天對她說過的話了。

陳小四說：“二丫，我一直喜歡的是你?！?/p>

二丫的臉紅了，她回家不敢對娘說，更害怕爹的獵槍。

二丫對五丫說：“別驚擾六丫了?！?/p>

二丫此后不時出現(xiàn)在六丫面前，希望能聽到六丫的關于她只言片語的預言。六丫因為口舌生瘡而拒絕開口說話，拿糖哄著，也拒不張嘴。

家里的日子過得愈發(fā)緊巴了。

這天早晨，郁郁寡歡又被生活所迫的爹，挑了一擔玉米去縣城，縣城里的城里人太奸滑了，恁好的玉米硬是壓低了價。賣了玉米，爹為了省下幾個腳力錢，硬是從幾十里外的縣城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回家時已近黃昏了，早上甚至中午都未曾進食的他就很惱火，六丫因為口瘡疼正哼哼唧唧不聽話，膩在娘身上，爹的暴躁脾氣一下子炸開來，沖六丫就是一巴掌，六丫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疼煞了娘，娘同爹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爭，娘說：“你已經(jīng)害死我的大丫，你這頭狼，你還要怎樣？我跟你拼了！”

娘把所有深埋在心里的苦痛都化作這一次大爆發(fā)，但這次爆發(fā)卻最終使得她丟掉了性命。

罵過了吵過了鬧過了，娘去小床邊上坐北朝南給六丫喂奶，忿懣的爹拎起一個馬扎沖娘扔了過去，娘只嚶唔了一聲，坐著的身子就矮了下去，懷里叨著奶頭的六丫摔在了地上，娘的后腦勺汩汩地流出了鮮紅鮮紅的血，娘的發(fā)髻散開了，成綹成綹地貼在娘的腦袋上，丫頭們害怕了，爹害怕了，家里的那只黑毛的公雞，被拔光了毛，光禿著身子咯咯地跑開了。娘的血卻總是止不住，沒完沒了地淌呀淌呀，再后來倏地一下子沒了痕跡，只留下一個茶碗口一樣大小的洞口呲開著，娘合不上眼睛，合不上眼睛的娘是不肯舍下她的丫頭們，娘獨自踏上了漫漫征程。

六丫從地上爬到有娘的那一頭，她縮起身子，蜷進娘的懷里，她看著娘的眼睛，“狼是張才。”六丫一字一頓地說。

娘終于閉上了眼睛。

娘埋進墳地后的第七天，二丫與陳小四私奔了。

五丫不知該不該告訴爹二丫與陳小四的事，她現(xiàn)在成了家里的支撐了，她指揮三丫四丫干這干那，還自動承擔起了照顧起六丫的重擔。

六丫現(xiàn)在就攀繞在五丫的肩頭，五丫愿意讓她攀繞。

爹是第二天知道二丫的事情的，頭天晚上爹喝醉了酒，并沒有多關心那里間屋的姐妹們，第二天早上、第二天中午也沒有知曉，第二天下午快傍黑的時候，問起二丫來，才從五丫的嘴里支支吾吾地知道了事情的大略。

爹把六丫從五丫肩膀上撕了下來，把五丫用繩子五花大綁了，綁在院子里的小梧桐樹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賞了她一頓竹筍炒肉。

六丫和三丫四丫逃脫了嫌疑。

這天深夜，爹扛起獵槍就上了山。

爹在山上躥了大半夜，他總覺得那半塊月亮一直在跟著他走，而且還悄無聲息地窺探著他。

爹把整個山梁踩得咔咔地響，他一會疾行如飛，一會兒又一屁股跌坐在山崗之上，一會兒悶頭越溝跨澗，一會兒又捶胸頓足痛徹心扉地哀嚎。

爹把獵槍端在胸前，他的眼睛總也瞄不準，眼前的一切驀地又回到三年前的臘月的那一夜晚，那一夜，他把那頭懷崽的母狼背回了家，那一夜，他們?nèi)页粤耸飞献铒栕钬S盛的一頓晚餐，那一夜，六丫提前了十五天降臨人世，那一夜，母狼連同她肚里的崽崽化成了一嘴余香。一家人中，唯有娘和六丫沒有吃肉喝湯，因為那時娘正在生產(chǎn)，而六丫正在來塵世的路上。

爹嗅到了狼的味道。

“還有狼！”爹憤懣地說，好像這山里再有狼是對不起他自己一樣。

后半夜，月亮隱進了云朵，那只狼還是出動了，三年了，它一直在伺機等待，在他的家周圍，在他的夢里，在他家人的夢里等待，等待只要一與他相遇，它就會飛快地跳上前來咬斷他的喉嚨，吸盡他的鮮血。三年了，它每每一想起西墻上它的愛人，就會惹起無限的悲傷，它好恨啊，它好恨！

現(xiàn)在，終于機會來了。它豎起兩條前腿，向著遠方做了一次拜祭，那里是它們的家鄉(xiāng)，有時間它們就要一起回到那家鄉(xiāng)去。

豎起前腿的它，是標準的美男子一枚。它有些自戀地想尋找一下地上自己的影子，月亮不在了，它什么也沒有看到，它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眸中發(fā)出熒熒的綠光。

速度就是生命！爹想都沒想，他端起獵槍，瞄準、發(fā)射，扳機扣動，那一抺綠光倏然而逝?！班弁ā?，它還沒有來得及完成拜祭，就中了暗槍，倒地的那一瞬間，它“啊”的一聲哀鳴，咧了咧嘴，露出特別滿意的微笑。

爹在凌晨回家，他后背上拖著那頭公狼，狼的后腿耷拉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淺淺的血痕。

五丫已經(jīng)被扶進了屋里，屋里三丫四丫正圍追著那張狼皮在跑，上躥下跳，狼皮靈活地起起落落，看似停下了，等三丫四丫一靠近，忽，它一下了又飛了起來。啊呀呀的尖叫聲快要把屋頂掀翻了。

爹把公狼從肩頭上放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那張狼皮箭一樣沖射過來。噗的一聲，六丫從狼皮下被彈了出來。那張狼皮一下子落在那頭公狼的身體上，一圈一圈，一圈圈回旋，不一會兒，狼皮不見了，那個公狼的身體上突現(xiàn)出一股色彩斑斕的光。

六丫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腦袋向后折了三折，再折回來時，六丫變了模樣，一下子長成了正常三歲孩童的模樣。

六丫從此再沒有一句預言。

6

爹無比艱辛地把幾個丫頭們拉扯成人。

一九七七年，身為團長的那個當年被救的小八路，知曉了爹為他受的拖累，組織終于還了爹一個清白，爹摘“帽”了，摘“帽”后的爹在家哭了三天唱了三天喝了三天醉了三天。

三丫四丫五丫各自有了著落，二丫與陳小四在外打工的日子也過得蠻好，倒只難為了六丫。

六丫按部就班地長到了二十八歲，個頭倒沒再壓下，臉盤子也好看，只是那羅鍋兒是順著整個背扣下的，姐姐們都先后離開了這個家，這個家的吃喝拉撒就全部一股腦地落在了她肩上，好在六丫是個有主見的人，她先是在家砌了羊圈蓋了長毛兔子窩，一年下來，不出庭院也能掙下個兩到三萬元錢，她家是吳家莊第一個萬元戶人家。

六丫的萬元戶，讓她多了些羨慕者，后來是趙長德奪了花魁。

“爹終于有人養(yǎng)老了。六丫是個怪物?！蔽逖菊f這話時，是笑著說的，最后竟笑得滿眼淚花。

出嫁后的丫頭們很少有人回家，她們多半是記著爹的乖唳和拳頭的。

爹找了一件自力更生的營生，拾荒。爹在送走了五丫后，他的拾荒生涯拓展到了百里之外，等到六丫娶了上門入贅的女婿后，六十五歲的爹開始覺得生活變得滋潤起來，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感覺良好。

拾荒的隊伍里爹認識了一個男人，男人偷偷對他說，他可以給他介紹個女人，女人家是東北的，叫桂，桂是很有些風情的。這個男人的話勾起了爹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多少年來，爹是多么地渴望有個女人能真正地懂他愛他溫暖他啊。動了心的爹答應與女方見面聊聊看看。

爹在見到桂之后，再也按捺不住了，爹很快把自己和自己的拾荒積蓄一并交由她來保管。四十七歲的桂果然風情得很，她給了爹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和快活，六丫有幾次碰到了爹與那女人的情事，讓六丫有些尷尬，趙長德一直慫恿她跟著他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去，她一直還在猶豫，現(xiàn)在爹做出的事，讓她有些無法容忍，六丫在心里有了暗暗的打算。

十天后，六丫選擇了一個晴朗明媚的日子跟趙長德離開了吳家莊，這次出走，與二丫和陳小四的私奔不同，六丫走得理直氣壯，她啥也沒帶，只帶走了家里的存折，當然她還給爹留下了夠爹生活的那一份。

爹好像并不在意六丫的背叛。只是爹在那天夜里醉了酒，爹不動聲色地等了六丫十天，又悄悄地不著聲色地潛入到趙長德報的家鄉(xiāng)，狗日的趙長德竟然故意錯報了家鄉(xiāng)，爹在那些個夜晚有些伶仃。

桂帶來了自己的鋪蓋卷兒。

爹不再等待六丫了，爹把嫁出去的三個丫頭們叫了回來，通報了六丫的叛逃，也發(fā)表了他與桂決定結(jié)婚的聲明。

三丫四丫五丫一起相互看了看，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從屋門外面走進來的桂，三姐妹張大了嘴，這個女人和大丫差不多同歲。

爹和桂正式住到了一起。

二十一天后，一個爹外出拾荒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桂席卷了爹的積蓄和幾件家里像樣的細軟，離開了爹的家，離開了爹，離開了這個好像一生都在追求愛情卻總是與愛情擦肩而過的男人。

爹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從此把拾荒的腳步踏遍了所有可能到達的地方，那個拾荒的兄弟，那個叫桂的女人仿佛一下子從人世間蒸發(fā)了一樣。爹不相信桂會騙他，爹踏上了去東北的路。

爹的尋親路并不順利，迎著朝霞，伴著夕輝，爹越過河流，翻過高山，邁過了一個又一個溝溝坎坎，爹是用腳用心用信念去找尋一個結(jié)局。

爹在東北飄泊了三年零八個月，他找到了位于東北東北部的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桂口中的雙魚村。

爹在雙魚村的村頭坐下，雙魚村的風光正是桂曾經(jīng)描述的那樣，爹突然禁不住淚水盈眶。

“吱嘎”，一個女人推門出來，到院子外潑水，院子外的老男人讓她驚疑：“明立？明立！”

爹抬起頭，爹的嘴角露出了久違的笑，爹的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爹迎著女人走過來，女人的臉上肆意地淌起了淚花，女人的嘴巴囁嚅著，然而女人卻并不歡迎爹的到來，她回頭沖屋里叫了一聲，兩個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雙雙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對著爹就賞了一通拳腳，最后，其中一個男子用手拎起爹把他扔在村頭的稻田里，爹嘴巴拱在地里，滿嘴是泥土和稻香。爹翻了一下身，他抬頭看看蔚藍藍的天空，爹的眼眸里迷迷蒙蒙，迷蒙的眼眸中全是唱花旦的曹如意粉墨登場，還有那一頭會笑一頭會哭的狼，還有大丫的長頭發(fā)，還有那一股汩汩流出來的鮮血，還有奇異的六丫肉團子一樣雙手拤腰飛在一朵祥云之上，一切從遠處匯聚而來，又漸漸地漸行漸遠……

再次醒過來的爹瘋了……

瘋了的爹歷時兩年零八個月回到了吳家莊，吳家莊早就已不是原來的模樣。瘋了的爹常常遭到吳家莊痞子的毒打和欺凌，每每這時，受到挫敗的瘋癲癲的爹就總是悲嘆自己一生無子的命運，“嘁，嘁，要是俺有個兒子，要是俺有個兒子……”

七十一歲的爹，有一天從吳家莊再度消失了，并且從此后終不見歸來。

而我是五丫的幺兒子，那一年我被過繼到外祖父吳明立那兒，我不愿意去，不愿意與外祖父生活在一起，為此五丫把笤箒疙瘩都抽爛三個。

我在外祖父家呆了不到一個月，外祖父就丟了，我終于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又過了三年，五丫約來了二丫和三丫四丫一起，給外祖父出了一次假喪，打了一口五十公分長的小棺材，套了送終的衣裳，就這樣外祖父被親人像模像樣地送進了祖墳，并終于與外祖母曹如意合葬。

墓碑前，五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六丫真的是個怪物?！蔽逖菊f這話時，我正站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