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茂
兒時有許多的夢,現(xiàn)在依稀能記起來的,就是總坐在船上,搖啊搖。
我的故鄉(xiāng),在江南的一個小山村,在我讀高小之前,我其實從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船,哪怕是一葉小小的木舟。但是我從書上知道,世界上其實是有好多船的,它們在河里、在江里、在海上、甚至還在天空游著,而幼小的我卻連一條都沒有遇見,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大呀。
祖母的搖籃也像船,在“船”上的時候,時光便成了晃悠悠的叮咚小曲,不知不覺就溜了。又像藍天上的白云,抬頭一看,便是另外一朵。再抬頭,天上已飄著一彎明月,月兒像船兒在墨綠色的浩瀚的大海上游著。
故鄉(xiāng)沒有船,并不是因為缺水,水在故鄉(xiāng)其實到處可見。故鄉(xiāng)有水井,有池塘,有山泉,有溝圳,有沙溪和小河……卻唯獨沒有一條足夠大的,撐得起船的大河。倒是還有個水庫,離我家不是很遠,不過四里路的樣子,但是水很深。童年的遺憾,就是沒有看過、也沒有坐過一條真正的船兒。
故鄉(xiāng)沒有大河大江,沒有大浪狂濤,但是,故鄉(xiāng)并不少一條條泥鰍黃鱔似的小溪流。溪流藏滿了魚蝦,尤其在夏日,簡直就是我們玩樂的天堂。溪中嬉戲我們像浪子般逍遙。
溪流之上是小路,小路深處是人家。人家從小路繞出來,遇到了一條丈寬的溪,就碰見了橋。小橋之上,又是一個故鄉(xiāng)。
恍惚間,我又來到了小橋邊,回到了兒時的家門口。
孩提時,我們繞著小橋嬉戲,就像繞著爺爺?shù)南簭澊螋[一樣。有時,我躺在小橋邊,雙眼像星星一樣望著彎彎的月亮,月亮笑起來兩個嘴角都是彎彎的,就像一條彎彎的小船。我不知不覺便進入夢鄉(xiāng),夢見自己就躺在一條小船上,耳畔是泠泠的水聲和此起彼伏的蛙聲。星光在夜空搖啊搖,落到了水里就像船兒一樣,慢悠悠地晃蕩進夢鄉(xiāng)。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橋就這樣走進了我的夢中,走著走著便變成一條小船,在時光的深流中不斷地航行,慢慢駛?cè)虢?、湖?!?/p>
童年最難忘的,是坐在小橋上聽胡子花白的爺爺講故事。
爺爺?shù)墓适孪袼暮毞泵苌铋L,故鄉(xiāng)的每條溝壑溪渠都留下過他的足跡,每個足跡里留下的故事都是那么新奇有趣。我們像信奉神一樣相信,爺爺食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飯還要多;他走過的橋,比我們經(jīng)過的路還要長。爺爺?shù)墓适驴梢赃h到天涯海角,但終究總又會扯回到我們腳下的這座橋,一座拱橋。那彎月一般的曲線,桃花似的膚色,給我的童年留下了許多回憶。
待我遠離小橋邁過大橋來到鎮(zhèn)里讀初中時,我開始將那些有關(guān)橋的故事傳說,一個個串聯(lián)起來,就像穿起一串海邊的貝殼一樣。
于是,故鄉(xiāng)的小橋便有了她的野史。每條小溪中,連接一條條小路的,當初,恐怕只是一兩塊稍微大一點的石頭。石頭經(jīng)常在漲水時被洪流沖走。后來,有些溪邊便開始有了人家。人與人,家與家之間要走去就得依賴一條像樣的橋,于是還留著樹皮和結(jié)巴的獨木橋就誕生了。獨木橋又窄又滑,還易于腐朽,經(jīng)常斷裂,一個小家庭要想牢固地與外界保持方便而順暢的聯(lián)系,就必須要有一座更結(jié)實寬闊的橋。等到我爺爺這一輩時,我們這個家族人丁開始興旺起來,就像溪中的鵝卵石一樣越來越多,眾人便將木條搬走,取來溪中礫石堆砌起一座石橋。這時,不管橋有多簡陋,多普通,都是有名有姓的了。我家門前的石橋就叫劉家橋。一座完整的橋就是一個家,一個家族,一個村莊的見證。家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就像橋上的卵石一樣,緊緊相依,不分彼此,默默地傳承著。這,就是橋。后來取而代之的丹霞巖石橋也和礫石橋一樣,只不過細小的卵石成了方正厚大的條石。再后來就是鋼筋混凝橋,巨型鐵索橋等等,外形和質(zhì)地已相差甚遠,功能也不能相提并論。
現(xiàn)在,我早已搬進了城里,城里人管橋叫天橋。天橋下沒有河,只有來來往往的人流與車流,當然照不到放鄉(xiāng)的月,也照不出童年的光景。
有一次,在一個風景名勝區(qū)采風時,我看到兩座水泥橋,一座被涂得像木頭條塊,另一座畫滿了鵝卵石??磥恚还芪覀冏叩糜卸噙h,美好的東西仍然停留在最初的那些時光。
我常常做夢,夢中的我,輕飄飄地浮在橋頭,像一粒塵埃一樣遙望著故鄉(xiāng)。我又夢見自己像一艘顛簸的船,慢慢陷入故鄉(xiāng)如濤般的崇山峻嶺中。而一覺醒來,夢里溫暖的山,又馬上變成了冰冷的天橋。
夢醒時分,才明白:橋之源,為水;水之源,為故鄉(xiāng);船到橋頭便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