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濟南慘案”的“不抵抗主義”
——蔣介石的對日和戰(zhàn)抉擇系列之一

吳景平

圍繞“濟南慘案”的“不抵抗主義”
——蔣介石的對日和戰(zhàn)抉擇系列之一

吳景平

編者按：吳景平教授致力于民國史研究，專長于宋子文研究和金融史、外交史等領(lǐng)域，勤于筆耕，成果豐碩。他多年來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檔案館、哥倫比亞大學珍本和手稿圖書館、臺北“國史館”、日本及英國等海外檔案館查閱名人檔案和日記，積累了大量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吳景平教授對國民黨對日和戰(zhàn)問題關(guān)注已久，有深厚的積累。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為進一步挖掘和梳理最新的抗戰(zhàn)史料，以全新的視角審視、還原抗戰(zhàn)歷史的復雜面相，本刊從本期開始連載吳景平教授“蔣介石的對日和戰(zhàn)抉擇”系列文章。

我們通常把蔣介石處理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政策，概括為“不抵抗政策”。但是，早在三年之前發(fā)生“濟南慘案”時，面對日本在中國領(lǐng)土上發(fā)起的軍事挑釁和犯下的殘酷暴行，蔣介石和國民政府便提出和實施過“不抵抗主義”，但其實際過程頗為復雜。蔣介石本人在決策和心路這兩個同時展開的過程中，既有明確的決斷，也有曲折的無奈選擇。

對日軍搶先進入濟南缺乏應(yīng)對預案，指望用外交方式化解危機

1928年4月初，南京國民政府以推翻張作霖的奉系軍閥統(tǒng)治為目標，發(fā)動了“二期”北伐。蔣介石作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親自指揮第一集團軍沿津浦線北上，其第一階段的目標，是在馮玉祥第二集團軍之第一方面軍協(xié)同之下，突破魯南和濟寧一帶，然后向膠濟路進展，占領(lǐng)濟南。沿途與孫傳芳與張宗昌的直魯聯(lián)軍多次激戰(zhàn)，先后攻占了徐州、臺兒莊、韓莊、棗莊、臨城、泰安等地，并于5月1日進入山東省會濟南，與十來天前搶先侵占濟南的日軍發(fā)生了對峙甚至沖突。

應(yīng)當指出，蔣介石預料到日本可能阻擾國民革命軍的北伐“統(tǒng)一”，曾于出師前在南京專門向日本記者發(fā)表談話，希望日本“對于我之北伐，不特不加阻害，且必進而樂觀我之成功，而不吝為我聲援”。待到北伐軍取得一定進展之后，根據(jù)蔣介石前線來電的要求，4月18日，國民政府外交部通過駐江蘇交涉員致公函于駐滬各國領(lǐng)事，承諾在魯南和豫晉一帶的北伐軍將全力保護外僑生命財產(chǎn)。日方此前曾就直接出兵青島、濟南等地與張宗昌有過密謀，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北伐戰(zhàn)事的進展。但當國民革命軍在魯南各地連續(xù)攻城略地之際，日方沉不住氣了，于4月18日即借口“護僑”開始出兵青島。4月19日，日本政府正式發(fā)布了出兵山東聲明書，動員兵力5000人。4月20日，由天津南下的日軍三個中隊強行進入濟南。濟南是山東省首府，位于山東省的中西部，南依泰山，北傍黃河，是津浦線和膠濟線的交會點。按照原先的部署，國民革命軍將入濟南城而北上。然而，日軍搶先進入濟南后，公然在主要街道修筑工事，封鎖交通，試圖阻遏國民革命軍的北伐。

1928年4月，蔣介石渡江督師北伐，攜衛(wèi)隊在徐州黃河故道旁

對于日本明目張膽的干涉和侵略，國民政府外交部于21日通過駐南京日本領(lǐng)事館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與此同時，國民黨中央黨部作出決議：全體黨員以忍辱負重精神援助北伐，一切辦法須遵循中央決定之步驟，甚至具體規(guī)定了戰(zhàn)地宣傳的標準。當時蔣介石雖然認識到“日本侵略野心視我華北為彼口中肥肉，對我北伐完成必大恐慌”，但認為北伐軍“唯慎以防之而已，待我北伐完成全國統(tǒng)一，一切皆易解決”。4 月24日，蔣介石密電北伐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何應(yīng)欽和各軍，要求抵達膠濟線一帶國民革命軍各部，對于日本出兵山東應(yīng)取“靜默態(tài)度，以觀其后”；嚴令“對日本始終忍耐、勿出惡聲、勿使沖突，一切宣傳品有喪失日本邦交者，一概不準發(fā)貼，并隨地表示和平為要”。蔣介石甚至派出由“知日”派張群作為國民政府外交部的代表秘密速赴日本游說田中義一首相，承諾只要日方不妨礙北伐，日本“在華既得之權(quán)利，亦必獲如常保護”。可是，蔣介石很快收到了張群獲自日方“友人”處密訊：在山東的日軍將蓄意挑釁，釀成大的事件，從而改善田中內(nèi)閣在國內(nèi)政潮中的不利處境。于是，蔣介石再度電示所部進抵濟南之后，“勿入日僑所住之商埠區(qū)，并勿破壞膠濟鐵路，免致糾紛”。蔣介石的審慎態(tài)度，實際上縱容了日方的囂張氣焰和侵略行徑。4 月26日，日軍第六師團長福田彥助率領(lǐng)日軍主力殺氣騰騰地進駐濟南，局勢十分嚴峻。蔣介石盡管“甚以日兵阻礙北伐為慮也”，但仍然指望用外交方式化彌可能爆發(fā)的危機，而沒有確實的應(yīng)對預案。4月30日，蔣還致電曾考慮緊急訪日的外交部長黃郛：“此去對日當局要求：一、山東即速撤兵。二、不助奉張，且逼奉張下野。三、不許奉軍退出關(guān)外及關(guān)東收容奉軍。”

對濟南慘案中日軍暴行忍辱讓步，以完成既定北伐計劃

5月1日，當獲悉第一集團軍第一軍團劉峙部、第二軍團賀耀組部和第四軍團方振武部等相繼進入濟南的消息后，蔣介石即在趕赴濟南的途中致電國民政府告捷，當日還同時致電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第四集團軍總司令李宗仁和前敵總指揮白崇禧等，要求各督飭所部分路進擊，進入直隸和京畿地區(qū)。而南京方面亦視國民革命軍進占濟南為完成北伐目標的重大勝利，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和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分別向蔣介石發(fā)來慰問電，并要求蔣“指揮北進，早定遼燕”。

待到5月2日凌晨蔣介石本人進入濟南時，在濟南的國民革命軍總兵力約有5萬人，是日軍的10倍，即便考慮到裝備因素，至少已與日軍形成對峙之勢。但是，雖然蔣介石親眼目睹“沿途日本軍隊，沙袋，鐵絲網(wǎng)警戒甚嚴，不許我軍及人民通過”，卻在日記中披露了其打算采取的立場，即面對日本的種種挑釁，中方“惟有忍辱而已，對一般憤激之軍民，亦惟有勸止。聞尚有殺傷戰(zhàn)士及捕留士兵之舉，其種種挑釁侮辱行文令人難受，不屈何以能伸，不予何以能取？慎之”。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也訓令各軍“切實保護外僑，勿出惡聲，勿使沖突”。只是對于大量增派至濟南的日軍，中國軍隊一味“忍辱”根本無法避免沖突。從5月3日起，日軍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的軍事進攻，肆意射殺中國軍民，甚至發(fā)動炮擊。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北伐軍官兵曾予以還擊，雙方各有傷亡。日軍包圍了中方的交涉公署，搶奪文件。尤其是國民革命軍戰(zhàn)地政務(wù)委員會外交處主任兼山東特派交涉公署交涉員蔡公時，向日方交涉并表示嚴重抗議，不僅無效，反遭日軍剜目割鼻，慘遭虐殺，交涉署的其他人員也遭殺害。同時，在濟南的外交部長黃郛前往日軍司令部交涉被拒，連他的辦公處也遭燒焚。更有大批日軍聚集在北伐軍駐地外，勒令繳械，氣焰十分囂張。

對于日軍公然違背國際法準則制造的“濟南慘案”，當時國內(nèi)民眾群情激奮，紛紛要求予日軍有力還擊。而蔣介石則擔心事態(tài)擴大，于5月3日當天下令在濟南城內(nèi)的北伐軍各軍長、師長必須約束部隊，不許外出，不準還擊；凡在濟南城外的部隊必須于3日下午五時前撤離濟南近郊，力避沖突，繞城北上。在蔣看來，當時對日只能“委曲求全，以期完成北伐再談外交也” 。5月4日，蔣介石致電南京方面，進一步報告了濟南事件發(fā)生的情形，稱“擬即將其橫暴宣布中外，以促國人覺悟，而博世界同情，再圖對付”。很明顯，蔣介石并不主張以武力來回應(yīng)日本的軍事占領(lǐng)和對國民革命軍的挑釁。

1928年5月，濟南衛(wèi)戍司令方振武

當時，圍繞著“濟南慘案”的發(fā)生和對策，蔣介石與南京國民政府高層以及北伐軍其他各部指揮官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5月4日，在濟南的外交部長黃郛向日本首相田中義一發(fā)出抗議函，列舉了日軍在濟南的暴行，指出：“依此暴行，不特蹂躪中國主權(quán)殆盡，亦為人道不容，應(yīng)飭請日兵先停射擊撤退，一切問題當以正當手段解決?！蓖眨饨徊窟€致電中國駐外公使、各華僑團體及各省總商會，宣稱國民政府“已根據(jù)民意，一再向日使提出抗議……政府自當準備力爭，決不退讓”。應(yīng)當指出，當時南京國民政府并沒有獲得日本的外交承認，雖然在南京有日本領(lǐng)事，可是國民政府與日本政府之間的交涉卻非易事。蔣曾派出高級參謀熊式輝與日軍交涉，日軍提出的條件是：“一、凡濟南商埠街道，不許中國官兵通過；二、膠濟路與津浦路鐵道，不許中國運兵；三、中國軍隊一體全數(shù)退去二十里之外。”日方并威脅稱：“如不了結(jié)，即為正式宣戰(zhàn)，則革命軍必敗?！钡孟と辗降男U橫條件之后，雖然蔣介石在日記中稱“如此侮辱，日人已決有敵意矣！余亦決心與之周旋！”但他這里所提及的“周旋”，實質(zhì)上還是希望以退讓來換取事件的平息，以保證北伐的繼續(xù)推進。5月5日，蔣介石正式向北伐軍下達了撤出濟南繼續(xù)北伐的命令，同時致函日軍指揮官福田：“本月三日，不幸事件發(fā)生，本總司令以和平為重，嚴令所屬官兵全數(shù)撤離貴軍所強占設(shè)防地域，現(xiàn)在各軍已先后離濟，繼續(xù)北伐，謹留相當部隊借維秩序，本總司令亦于本日出發(fā)，用特通知貴師團長查照；并盼嚴令貴軍立即停止兩日以來之一切特殊行動?！碑斎?，蔣本人也隨部離開濟南，前往濟南西南方向的黨家莊，與專程趕來的馮玉祥緊急會商。

馮玉祥曾于1924年發(fā)動北京兵變，對于推翻直系軍閥的統(tǒng)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以后為主持北京政府的奉系軍閥所逼，避退西北地區(qū)，1926年加入國民黨，他率領(lǐng)的西北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是1928年“二期”北伐四大主力部隊之一，最先攻打濟南的方振武部就是在“二期”北伐前夕剛自第二集團軍劃入第一集團軍的。蔣介石曾向馮玉祥約定，凡魯南作戰(zhàn)命令，宜由蔣、馮兩人的名義發(fā)布。另外第二軍團孫良誠部是最先進入濟南的，為此孫被任命為山東省政府主席，方振武則被任命為濟南衛(wèi)戍司令。因此，蔣介石必須就濟南慘案現(xiàn)狀以及撤出濟南、繼續(xù)北伐的決策，與馮玉祥當面溝通。于是，自5月5日下午到次日，蔣、馮連續(xù)“商議對日辦法”。商議結(jié)果，兩人“皆主忍耐”。馮玉祥并以“多難興邦”的說法，作為不能與日方正面沖突的理由，并命令在濟南的孫良誠部只留一個師在濟南，其余一律撤出，渡河北上。蔣介石和馮玉祥商定，蔣負責指揮津浦線各部擺脫日軍阻擾，渡河北伐，馮則趕回河南，指揮京漢線方面直攻北京。獲得馮玉祥的贊同之后，蔣決定正式昭知日方，國民革命軍主力將渡河北伐，僅留小數(shù)部隊在濟南維持秩序，希望日方停止軍事行動，以維邦交。這實際上是向日方提交的“免戰(zhàn)書”。另外通告各國領(lǐng)事，蔣本人已離濟南、率師北伐，希望獲得外界輿論的支持。5月7日，蔣介石本人隨其指揮部進一步退至泰安。

然后，日軍并不因為國民革命軍開始撤出濟南而停止挑釁，反而得寸進尺，向中方提出五點條件，限在5月7日午夜12時前答復，包括：1.國民革命軍須離開濟南及膠濟路沿線兩側(cè)二十華里以外；2.中國軍隊治下，嚴禁一切反日宣傳及其他之排日運動；3.與騷擾及其暴虐行為有關(guān)系之高級軍官，加以嚴重懲罰；4.當著日軍面前，解除與日軍抗爭軍隊之武裝；5.將辛莊、張莊兩處北伐軍兵營開放，讓日方監(jiān)視。蔣介石見到該份條件已經(jīng)是5月7日夜晚了，雖然他覺得日軍“殘忍蠻橫亦太甚矣”，感嘆“以今日情勢觀之，日軍進逼未有已也，國其亡矣，尚能人為？”但蔣介石仍不放棄以和議解決對日沖突。他再次派出熊式輝前往濟南談判，帶回來日軍福田師團長的書面函，稱中方如果不接受日方的條件，日軍將采取自由行動，且中方的答復不能令日方滿足，便不能停止軍事行動。在蔣看來，雖然日方來函“其詞語之難堪，亡國之民亦難忍受”，可是5月9日他還是按照日方的要求，重新派出第一集團軍參謀長何成濬以蔣介石的全權(quán)代表身份與日方進行交涉，提交以蔣的名義作出的書面承諾：將未能避免沖突的第四十軍軍長賀耀組免職；膠濟鐵路沿線及濟南周圍二十華里以內(nèi)中方暫不駐兵；早已明令禁止反日宣傳，且已切實取締；辛莊、張莊之部隊早已奉命開拔北伐。蔣同時要求日軍交還被扣留的北伐軍官兵及所繳槍械。不過，蔣介石也認識到，“日本此次舉動根本破壞國民革命，福田（彥助）所提條件至為慘酷……大有繼續(xù)侵迫之勢，萬一退無可退，其將奈何？解決此事樞紐，已不在軍事而在外交，不在此地而在有轉(zhuǎn)移能力者——只有英國”。為此，他要求南京國民政府派外交部次長朱兆莘秘密前往香港，與港督會談，探尋由英國出面調(diào)停的可能性。

蔣介石命令部隊撤至江南城郊，屋子、夜渡河后，一部分未及退出的北伐軍被日軍繳械拘捕

應(yīng)當指出，5月9日蔣介石對日方作出的書面承諾，是整個濟南慘案交涉過程中，所作出的最大和最后的讓步。他本人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讓步不僅意味著國民革命軍的恥辱，也是整個國家和民眾的恥辱。正如他在當天日記中所記載的：“國恥、軍恥、民恥，今日加重二恥矣，何以雪之？”“余為人格與國家計，必出于死戰(zhàn)之一途，一方仍派雪竹（即何成濬）往濟交涉，允許懲辦不服命令之賀耀組，并允濟南廿里周圍不住兵，而將防濟城之軍隊撤去。嗚呼，悲乎。如有一毫人心，其能忘此恥辱乎？忘乎，何以雪之？在自強而已?！痹?月10日的日記中繼續(xù)寫道：“以后每日看書十頁，每日六時起床，紀念國恥?！薄巴恋厝稳颂幏郑嗣袢纹鋺K殺，亡國之慘痛極矣?！?5月14日的日記則為：“每日必記滅倭辦法一條?！逃龂谰o，用賢任能，是滅倭之要道?！弊?月15日起，蔣每天在日記開頭時，都記著思考中的“雪恥之道”并標明序數(shù)，如“5 月15日 雪恥之道二：教育、編制、經(jīng)理、軍械、軍醫(yī)、炮工、理化、航空、憲警、參謀、交通各種學科”；“5月16日 雪恥之道三：在自強，精神教育更勝于物質(zhì)，總使人人精于組織，嚴守紀律，然激之以廉恥精勇犧牲之心，則幾矣?！?/p>

至1928年5月31日的蔣介石日記，已經(jīng)是“雪恥之十八”。顯然，在濟南慘案中面對日軍的挑釁和暴行，蔣介石的確采取了“不抵抗主義”乃至忍辱讓步，但他還是“知辱”并打算要雪恥的。

刻意對日“不抵抗”后患無窮

5月9日蔣介石對于日軍福田師團長的書面承諾，是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名義作出的；而這一退讓，直接影響到當時國民政府對日決策。5月10日，蔣介石從泰安南下兗州，與從南京專程前來的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吳稚暉和張靜江會合，當面報告濟南慘案之經(jīng)過。經(jīng)過大半天的討論，達成共識，“決取不抵抗主義，宣告中外，而各軍渡河北伐，完成革命，為惟一方針。故對日本凡可忍辱，必須至最后亡國之時，乃求最后歷史之光榮”。進而言之，蔣介石此前對日方的因應(yīng)之舉，已經(jīng)被南京國民政府接受為“不抵抗主義”的基礎(chǔ)，即“不抵抗”已是不爭的事實，只有對日本的挑釁甚至暴行始終采取“不抵抗”，才能最終消弭因濟南慘案可能引發(fā)的國民革命軍與日方的全面沖突，從而使業(yè)已取得重大進展的北伐戰(zhàn)事得以繼續(xù)，尤其是蔣介石親自統(tǒng)率指揮的東線，能夠保持與其他三個集團軍的進程基本一致。與此相關(guān)的，是蔣介石認為國民政府只有迅速打下京津，徹底擊敗奉張軍閥，“日人失卻爪牙或稍斂其侵略野心，然后黨國外交可以進行，黨國存亡在此一舉”。這一判斷把在濟南慘案處理中的對日讓步定位于暫時的謀略，而把排除干擾盡快完成既定的北伐計劃，作為不可動搖的戰(zhàn)略性和全局性的目標。

然而，由于從5月3日發(fā)生濟南慘案到?jīng)Q定撤出所有在濟部隊，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周，連蔣介石的總司令部一時都無法知曉留守部隊的下落。在5月11日蔣的日記中有如下記載：“一說城內(nèi)我軍已突圍沖出，倭寇將我傷兵殺絕，未知果有失守否。昨、今連命其放棄濟南，消息終不得達也。決將總部移至濟寧，余自渡河北伐，暫避倭寇，以原定目標為奉張，如轉(zhuǎn)移于倭寇則多樹其敵，有背原則也?！庇谑牵覀兛梢钥吹?，蔣介石一方面命令留守在濟南的北伐軍余部棄城突圍，另一方面，在得知濟南的北伐軍守軍陣地遭到日軍猛烈炮轟卻不知是否撤出的情況下，蔣介石把其第一集團軍總司令部自泰安進一步退移至濟寧，這意味著東線北進的方向已經(jīng)從原先的魯南改為魯西，從而與日本反復宣稱的膠濟線和濟南地區(qū)拉開足夠的距離，以冀盡可能地減少日軍繼續(xù)干涉北伐的借口。

雖然蔣介石已經(jīng)明確向日方承諾完全撤離濟南一帶并且付諸實施，但不被日方接受。5 月12日，奉蔣介石之命赴濟南交涉的何成濬帶回了日方的新要求，即解散曾進入濟南的國民革命軍各軍團，嚴懲各總指揮，并且指名必須以蔣介石本人為談判“對手”?？桃鈱θ铡安坏挚埂眳s換來了日方更為囂張的挑釁要求，這是蔣介石始料未及的。在此情況下，蔣介石決定不再以自己的名義搭理日方，便于當日致電譚延闿，要求國民政府正式通告日本政府：國民革命軍已經(jīng)撤離濟南三十里，對日已無軍事可言，國民政府愿與日本政府以外交方式解決，蔣介石本人“責專北伐軍事，未便兼顧外交等事云云”。蔣介石明確告訴譚延闿，他與濟南日軍福田師團長之間已“無談判余地”，涉及濟南事件的北伐軍有關(guān)各部不能解散，對將領(lǐng)的處罰不得已，但也以賀耀組為限，不能擴大。為了防備濟南日軍南下，蔣介石在泰安以南地區(qū)作了軍事布防。此外，考慮到國內(nèi)民情激奮，蔣介石直接電令南京衛(wèi)戍司令、警衛(wèi)司令和公安局長，時刻保護日領(lǐng)事和僑民，不予日方新的尋釁借口。而國民政府一方面頒令，宣布“濟南事件已由外交部負責交涉”，嚴禁國民妄動，“違者照戒嚴條例處罰”；另一方面，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分別致電國際聯(lián)盟秘書長德拉蒙和美國總統(tǒng)柯立芝，歷述日軍破壞中國主權(quán)種種暴行，要求國際社會主持公道，謀一解決辦法。

以后，日方雖然還提出過蔣介石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身份出面道歉的要求，但在軍事方面暫時停止了對于國民革命軍的重大挑釁。1928年6月，張作霖宣布離開北京退往關(guān)外，國民革命軍進入北京，“二期”北伐的目標算是完成了。

然而，這一結(jié)局決非意味著蔣介石和國民政府采取的“不抵抗主義”是遏制日本干涉中國內(nèi)部事務(wù)的靈丹妙藥。恰恰相反，日本軍國主義者在濟南慘案中肆意踐踏中國主權(quán)和兇殘暴行得不到堅決的還擊和應(yīng)有的懲罰，那么“不抵抗主義”除了讓中國軍隊抵御侵略的決心受到重挫，更使日本擴大對華侵略的野心得到縱容，其惡劣影響不久便在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及以后一系列的侵華事件中屢屢得以驗證。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