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
幸福的誘惑
◎王晶
昨晚從醫(yī)院回來得太晚了。
楊小雪一睜眼就8點了,孩子什么時候上學走的都不知道。連忙跳下床,顧不上仔細梳洗,匆忙跑下樓打車就向單位跑去了。
食堂早餐都關門了,她敲開了門,抓了個饅頭乘電梯直奔9樓。最近手里的工作太多,有好幾個稽查案件要結案,
路過主管局長辦公室時,主管局長遞給她一封舉報信,她連局長辦公室都沒進,打聲招呼后就直奔自己辦公室,邊走邊看,當看到被舉報人是莊大春時,愣了一下,難道是他?她馬上打開電腦進入征管系統(tǒng)查詢:XX縣源發(fā)牧業(yè)有限公司。名字不熟悉,可當她看到注冊地址是XX縣海拉鎮(zhèn)西王村,那再熟悉不過的地址證明,一定是他。
看來他真把那里當成根據(jù)地了。
查詢了企業(yè)的基本情況和近幾年的申報情況后,當看到財務負責人一欄寫著“林海”時,心里一驚,怎么會是他做會計呢?自己竟然不知道,這個家伙自從做了稅務代理后更加守口如瓶了??墒沁@世界是不是太小了?她搖了搖頭。把副科長叫來,安排他帶兩個人去查案,然后開始整理手邊需要處理的案件。十點多鐘,她又急匆匆向醫(yī)院趕去。
父親腦血栓剛過危險期。
病房里靜悄悄的,父親睡著了,只有林海在床邊看書,看著他熬紅的雙眼,她有些心疼,簡單地問了一些父親的情況后,她走到窗前,想盡量平復一下心情,可終于還是沒控制住自己,回過頭問起關于莊大春的事。她甚至有些惱火,為莊大春做稅務代理這事為什么沒和她提起過。
林海平靜地說:他只是我眾多客戶之一,稅務代理是我的職責,但我只負責記賬和辦理涉稅事項,數(shù)據(jù)來源都是企業(yè)提供給我的,我不會替任何企業(yè)做假賬,這是我的職業(yè)操守和做人底線,你放心,我不會拿我的事業(yè)開玩笑。
聽了林海的話,小雪的火氣有些消了。站在窗前,望著短短幾年就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已顯狹窄的街路上涌動的車流,還有這座去年才交付使用的19層半圓形大樓卻依然緊俏的病房,所有這些與她剛剛參加工作時“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舊城相比,變化之大,可以說是面目全非。
就像這事不能怪林海一樣。稅務代理是他的職責,而莊大春與父親、確切。說與西王村的恩怨糾葛過往他并不知曉。
或許他只知道莊大春是南方人,卻不一定知道莊大春是中國農民中最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之一。一開始他就從收購農副產(chǎn)品做起,第一桶金就是從西王村開始淘起的。每次來村里收購,他都以村部為據(jù)點,給他們講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送他們未抽過的紅雙喜香煙,時不時還請干部們吃飯,與全村的人都混個臉熟。當?shù)弥』镒舆€未成家時,那些家有女兒的人就開始想入非非了,這個南方小伙子雖然個子小點,可頭腦靈光啊,找這樣的一個女婿不僅女兒一輩子就不用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了,而且還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幸福的生活指日可待。
當時小雪與漫雪正上高中,這兩個同年同月生又相同乳名的女孩兒,是當時村子里女孩子中的佼佼者,自然對經(jīng)常出入村子里的莊大春不陌生,當二人第一年高考雙雙落榜后,兩個女孩子逐漸有了自己的心事,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密了,兩家人就像水面飄浮的鴨子,表面上云淡風輕、客客氣氣的,背地里都在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
時任村主任的父親就偷偷地和母親商量過,如果小雪不想讀書了就給他提親??蛇@時卻傳來村會計家的漫雪和莊大春訂婚的消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僅讓村主任的如意算盤還未開始打就落了空,多年貌合神離的搭檔關系也自此徹底反目。
村主任沒想到會被會計擺了一道,出其不意地搶占了先機。只怪自己太大意沒設防,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盡管小雪曾明確表示不會放棄讀書,但他一直認為與讀書相比,還是嫁給莊大春更現(xiàn)實。還有他不能明說的一點就是,一直以來在村子里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他,面子上實在是容不得好事旁落,更何況這是關乎女兒終身幸福的大事呢。
幾年后,當小雪大學畢業(yè)后帶著一文不名的林海出現(xiàn)在村主任面前時,他幾乎顏面盡失,絕望的心情簡直跌到了谷底:莊大春已成了遠近聞名、呼風喚雨式的暴發(fā)戶了,村會計更加志得意滿,風光無限,吃穿用度無不彰顯女婿的財大氣粗。而林海這個身無長物、默默無聞的窮小子不僅讓他覺得不值得女兒托付終生,一個事業(yè)單位的小職員更是前途渺茫,如何能像莊大春那樣讓他過上風光體面的日子?逢年過節(jié),莊大春的大車小輛、招搖回家的場面常常都會刺激他脆弱的神經(jīng),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做人失敗至極,繼而遷怒于林海,無論林海怎么努力,都改變不了對他的冷淡,緊張的翁婿關系一直持續(xù)到林海考取了注冊會計師證、開辦了會計事務所,教兩個小舅子學會企業(yè)賬務并且都自立門戶后,父親的態(tài)度才稍有緩和。
想到這些小雪態(tài)度緩和下來?!凹热蝗绱?,你就做好接受稅務稽查的準備吧?!边@時躺在床上的父親睜開眼睛,示意林海扶著他坐起來,口齒有些不清地說:“是會計家的那個女婿莊大春嗎?
小雪一驚,原來他倆的話他全聽見了,她不知道父親還要說什么事,就連忙讓他好好休息,不要說話。
“幸虧我當年沒把小雪嫁給他?!备赣H停了一下,一臉的愧疚,他抓住林海的手,繼續(xù)說:
“小海呀,爸以前對不起你啊,爸爸是個虛榮心強、愛面子的人,就因為當年莊大春被村會計搶了去,你來之后我在心里總拿他和你比……唉,人這一輩子啊,還是平平淡淡好啊,小海,你不會記恨爸爸吧?”
“爸,您別說了,這些事我早就知道。其實我還得感謝莊大春呢,如果沒有他,或許我不會成長得這樣快。”
小雪心里一驚:原來林海什么都知道。
其實她與莊大春并沒有任何交集,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可畢竟是因為他的存在,讓林海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他卻從來沒和自己報怨過,一直以來,他工作上積極上進,業(yè)余時間也努力謀求個人事業(yè)的發(fā)展,厚積薄發(fā),短短幾年,自己注冊的會計事物所就聲名鵲起了,他默默地用行動證明,把女兒托付給他是沒錯的。
“可是小海啊,你為他做會計,舉報的事會不會牽連你呀?”聽到父親第一次這么擔心林海,小雪的鼻子突然感覺酸酸的,眼圈有些潮濕,這么一句再平常不過的關心話語,林海竟用了十多年的時間才等到!
“爸你放心,雖然是稽查局人來辦案,我不會讓小雪為難的,一定會好好配合稅務機關的檢查。莊大春所有交給我的各種憑證和票據(jù)我都仔細核對過的,都合法的。除非他還賬外設賬,那就和我沒有關系了?!?/p>
幾天后小雪接到了許久沒有來往的漫雪電話,說姐妹好久沒見面,要請小雪夫婦吃飯敘舊。小雪覺得既意外又意料之中。多年不見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了?一定與被舉報的事情有關。去還是不去?去,或許有與被舉報人沆瀣一氣之嫌。不去,愛人為其做稅務代理,自然脫不了干系,最重要的是,在小雪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莊大春會選擇林海做為稅務代理?他知道當年村主任想招他為婿的事嗎?更想看看現(xiàn)在的他,還是那個當年全村人眼中的“鉆石王老五”嗎?
當四個人坐在一起的時候,氣氛很尷尬。久別重逢,有些憔悴的漫雪,遠沒有想象中的富婆的神態(tài),看小雪的眼神,甚至有些閃爍,像有什么難言之隱。四個人微妙的關系就像彌漫在火鍋上的熱氣一樣,朦朧,客套,冷靜,心事各異。
漫雪一直詢問小雪的家庭生活情況,被舉報的事只字未提,這倒讓小雪很是意外,難道她不是為舉報的事來的?莊大春遠不是過去那副精明強干、春風得意的樣子,典型的中年男人模樣,“地中海式”的頭型和凸出的啤酒肚、酒糟鼻與年輕時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與林海相比,至少得顯老十歲,歲月真的是一把殺豬刀,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那句很惡毒的話:看到你變老了,我就放心了。
小雪嘴角上那一絲微笑很快消失在火鍋上的熱氣中,這微笑,是為林海?為父親?還是為自己?她說不清,反正心里有種快意恩仇的感覺。無意中她看到莊大春用手肘觸碰漫雪,而漫雪卻像沒感覺到一樣,照舊和小雪談論一些女人和孩子的話題。小雪覺得他們夫婦挺奇怪的,有點貌合神離,林海則偶爾與莊大春低聲說些什么,然后幫小雪夾肉、夾菜,一頓飯吃得清湯寡味。
父親出院的時候,莊大春被舉報案件也查得水落石出了,他通過采取賬外設賬、虛開收購憑證從而騙取國家出口退稅等手段偷漏稅款共計200余萬元,由于涉案金額巨大,經(jīng)局務會研究決定、局長簽字后移交經(jīng)偵處理。不久又從公安部門傳來消息,莊大春已被公安部門網(wǎng)上通緝。
這天,小雪忽然收到漫雪的一條短信:我倆已離婚多年,是他求我去找你的。另外要說聲對不起,其實當年大春相中的是你,是我父親從中做了手腳……
原來如此。
既然是父輩們爭斗的結果,才導致我們不同的人生際遇,何來對不起呢?可是這塵世間的事誰又能參得透呢?白云蒼狗,世事難料,誰會想到多年以后彼此竟是以這種方式相見?是該感謝漫雪呢還是為自己慶幸呢?如果當初是父親先把莊大春“搶”到手呢?那是不是漫雪的今天就是我的今天呢?而漫雪也會像我一樣找到林海這樣有責任、有擔當?shù)膼廴藛??我是不是也要對漫雪說“對不起”呢?可是如果幸福真的可以“搶”來的話,那樣的幸福又能有多長久呢?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沒有歲月可以回頭;生活沒有彩排,每天都是現(xiàn)場直播。
小雪想了許久,不知該怎樣回復。站在窗前,那個熟悉的捷達車又準時地出現(xiàn)在單位門口了,笑容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林海就是這樣一個誠實、穩(wěn)重的人,這也是小雪當初最看中的地方。而他也確實沒令小雪失望,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一步一個臺階,給了她一份平平淡淡卻又踏踏實實的幸福生活。
想到這里,她飛快地在手機里寫下幾個字:謝謝你漫雪,祝你幸福!
(本欄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