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跑一個鬼子

王鳳國

這場仗打得空前激烈和悲慘，日軍和我軍幾乎全部陣亡，最后，槍支彈藥已全部用完，連長王春城揮舞著大刀向敵人沖刺過去。其實，現(xiàn)在就剩下連長王春城了，我軍將士已全部陣亡，王春城看著犧牲的戰(zhàn)友們，已殺紅了眼，日軍還剩下三個人，王春城大刀左右狠狠一揮，那兩個日本人就像兩棵小樹一樣倒下了。就還剩下一個日本小鬼了，王春城笑了，王春城想，一刀砍死你，太便宜你了，那樣就太對不起死去的戰(zhàn)友了，咱們一對一，我怕你個啥？連長王春城就扔掉大刀，用手指做出一個勾狀，說，你的過來送死，王春城不會說日語，他也是模仿幾個日語單詞裝腔作勢一下，那個小日本兵也許是嚇壞了，兩條腿直發(fā)抖，走路搖搖晃晃。王春城大喊一聲，你的死了死了的壞了！就一拳頭直搗那小日本兵的面門，那小日本兵被搗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王春城抓起來又是一拳頭，他每打一拳，就喊一個人的名字，小山子我給你報仇了，虎子我給你報仇了……王春城不知道打了小日本兵多少拳頭，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弟兄們的名字。累了，王春城有些累了，那小日本兵被他打得已血肉模糊，王春城就蹲下來休息，看著那個被自己打得奄奄一息的日本兵，他笑了。

王春城發(fā)現(xiàn)這個日本兵很年輕，多說十六七歲。王春城說，你他媽的來中國干嗎？不在家好好讀書，然后娶個花姑娘，過個好日子，你他媽的找死??！放心！一會兒我就砍掉你的腦袋，要怨就怨你們狗日的日本天皇去吧！誰讓你個兔崽子來欺負我們的。

王春城說得太激動，像一條打開閘門的河流，王春城接著說，我爹我娘我哥我弟，還有我們村的鄉(xiāng)親們，都讓你們?nèi)毡救藲⒑α耍湍阋粭l小命能償還得清嗎？王春城像想起來什么，說，你他媽的聽不懂中國話，我給你說這些干嘛？我這就送你上西天。說完，王春城回身找那把大刀，他把大刀扛在肩上，對著日本兵晃了晃。

日本小兵被恐懼驚嚇得雙手捂住了頭，鮮活的血液在他臉上流動，有的血液已凝固?？粗毡拘」碜芋@恐萬千的樣子，有一股力量把王春城擊倒了，他心中的仇恨被一種東西所替代。這股神奇的力量讓他始料不及。看著這個日本兵，王春城感覺這個日本兵像自己熟悉的一個人，對！是他的弟弟，在家的時候，弟弟常常不聽話，他就揍弟弟，弟弟驚恐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弟弟有時候還會喊媽?？墒堑艿墁F(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望著這個神似弟弟的日本小兵，讓他手中的刀發(fā)軟，軟得失去了霸氣，軟得讓他失去了控制，他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個孩子。

王春城扔下了刀，搖搖晃晃地走了，他說不清楚為什么會放這個日本小鬼子一條生路。難道就是那熟悉的樣子所打動他嗎？他不知道。他還不知道，那一刀沒砍了日本兵的頭，他的后半生發(fā)生了他意想不到的變化。

回到部隊，王春城把這次戰(zhàn)斗情況向上級作了匯報。當(dāng)他說到所有將士全部陣亡的時候，他已痛不欲生，淚流滿面。老營長過來安慰他，說不要難過了，這次敵人的兵力是我們的兩倍多，你能活著回來算是不錯了。

上級沒責(zé)怪王春城，他能死里逃生，殺出重圍，戰(zhàn)友們都把他當(dāng)成了英雄。

接下來的日子，王春城的日子是壓力重重，當(dāng)然，這個壓力是他給自己找的。在給上級匯報的時候，他隱瞞了放走了一個日本兵的事?，F(xiàn)在，他在自己折磨著自己，他痛苦地思索，做為一名軍人，隱瞞軍情，是個什么樣的罪名，是他有私心嗎？還是怕承擔(dān)什么后果？要想想，那可是一個看到日本人，恨不得當(dāng)狗肉煮吃的年代。他們殺我們兄弟姐妹，殺我們父老鄉(xiāng)親，燒毀我們家園，自己竟然把他活生生放走了。他對不起死去的戰(zhàn)友，對不起死去的兄弟姐妹，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

這天的陽光很好，王春城的心情也很好，他看天，天空的云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花，這些花兒鼓勵著王春城作了一個決定，作為一名軍人，不論是怎樣的結(jié)果，他都要為自己行為負責(zé)，這樣才不辱一個軍人的稱號。

他敲開了老營長的門，他把放走一個日本兵的事，全部給老營長做了交代。老營長極為震驚，但老營長很快平靜下來，問，理由呢？

王春城搖搖頭。

老營長說，沒有理由？

王春城點點頭。

老營長說，沒有理由你放走了一個小鬼子？

王春城點點頭。

老營長說，真的沒有？

王春城又點了點頭。

老營長笑了笑，然后又搖了搖頭。

王春城說，營長，你不相信我？

老營長思忖良久，說，王春城同志！你先回去，先回去。

王春城說，營長，我是一名軍人，軍人應(yīng)該敢作敢當(dāng)，我已想好了，不論是怎樣的一個結(jié)果，我都愿意接受。

老營長說，先回去，先回去。

接下來，王春城老來找老營長。他們是一個不停來找，一個不停勸說，老營長說，王春城同志，你把那個日本小兵打成那樣，肯定死了，你放走一個敵人的事實也就不存在了。

王春城說，不對，我打探過，戰(zhàn)場上沒那個日本兵，肯定活著跑回去了。

后來，王春城把老營長纏急了，老營長就找各種理由回避他。也不知道老營長是咋跟上級說的，給了王春城一個有病在身，提前退役的結(jié)果。老營長眼含淚花說，春城啊春城！我舍不得你走啊！是你逼我讓你走的，你不要怨我。

王春城對這個結(jié)局是很不滿意的，認為這是老營長對自己的敷衍，對一個軍人的侮辱，這不是什么處理，自己沒有病就是沒有病，該是什么樣的罪過我王春城能夠承擔(dān)得起，哪怕是掉腦袋。但也沒辦法，這個只是王春城的一廂情愿，部隊不要自己了，沒法兒，離開部隊那天，和他熟悉的戰(zhàn)友都來送他。他面向軍營，面向戰(zhàn)友們行了沉重的軍禮。然后頭也不回地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走去，王春城是哭著走的，他的眼淚撒了一路。

回到魯南老家，他那童養(yǎng)媳的老婆桂花問他，仗打完了？

王春城搖搖頭。

桂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問，沒打完仗你怎么回來了？你是逃兵？

王春城又搖搖頭。

桂花眼珠子把眼眶撐得很滿，說，那你怎么回來了？

王春城說，營長說我有病，提前讓我退役。

??！你有病？真的？

不！我沒?。∥液煤玫?！

那營長為什么說你有病？

不知道。

那就好，不去也好，種地吧！現(xiàn)在咱家有地了，知道嗎？

王春城說，好！種地好，種地。

王春城就這樣開始了他的種地生涯。

王春城到田地邊一站，立馬圍過來一群人，他們向他打探前線戰(zhàn)事。他就把怎么樣和日本鬼子拼殺，戰(zhàn)友都犧牲了的悲壯的事跡給鄉(xiāng)親們講。這一講，大伙都感動得熱淚漣漣，大伙都認為王春城是死里逃生的英雄。王春城不論走到哪里，受到的都是人民群眾的擁戴，崇拜。那是一個創(chuàng)造英雄和崇拜英雄的年代。鄉(xiāng)親們對他的崇拜，讓他生活得陽光燦爛。那時可以說是喜事連連的，沒過多久，日本就投降了，新中國成立，老蔣也打跑到臺灣去了。老婆就在這喜氣洋洋的氣氛下，給他生下了一雙兒女。王春城當(dāng)時高興得，一拍板凳說，叫雙喜，日本人投降，新中國成立。這不是雙喜嗎？趕得老蔣夾尾巴逃臺灣去了，女兒降生，王春城又拍了一次板凳，說，三喜。一雙兒女的名字就這樣在王春城的板凳下確立。

幸福的時光總是飛快的，不知不覺中“文革”來了。不知誰知道了王春城當(dāng)年放生了一個日本小兵，才被趕出部隊的。有人說，是王春城自己說的，是他在喝醉的時候說的。王春城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英雄形象瞬間倒塌了。倒塌得讓王春城及老婆孩子渾身作痛，仿佛一塊巨石砸在了他們身上，讓他們措手不及，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王春城自言自語說，該來的終究會來的，也許當(dāng)年老營長對他的懲罰推遲了二十多年。

王春城被拉出去批斗。那是一夜之間讓人民群眾走進了批斗的年代，人們開始喜歡斗這個斗那個，沒敵人也要琢磨出一個敵人斗，仿佛只要敢于懷疑，遍地是敵人，哪怕他以前是英雄。有人說，王春城是漢奸，是走狗，是二鬼子，是賣國賊。人多嘴雜，在那個恨不得拿日本人的肉煮吃了的年代，誰會來跟他說話，誰敢為他說話。人們感覺這樣批斗不過癮，就把他的老婆，孩子一起拉出來批斗。漢奸走狗的老婆孩子能是好人嗎？回答是肯定的，不是。老婆問王春城，說日本人真是你放走的？

王春城說，是。

桂花說，你為什么不殺了他，要知道，他是我們的仇人，你不知道嗎？

王春城說，他還是一個孩子。

桂花說，孩子？孩子還知道扛個刀槍來中國殺人。王春城你這個天殺的啊！你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爹，你死去的娘，你死去的姐，你死去的哥，還有讓日本人殺死的鄉(xiāng)親們！王春城，你是漢奸！

王春城的身子在顫抖，來回地打晃，如秋風(fēng)里的一片樹葉，他大怒：那個日本小鬼是我放的，但我不是漢奸，我不是漢奸。

桂花說，你不是漢奸？你放走了一個日本人，你不是漢奸？你是什么？

王春城大喊：我是軍人，我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國軍人。

桂花嘿嘿一笑，說，軍人，有你這樣的軍人，我看你是叛軍還差不多。

王春城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一個被批斗的時代。

王春城被人民群眾的辱罵不作任何解釋。他老婆桂花，還有兒子，仿佛在一夜之間覺悟了，就對外揚言，要和王春城這個漢奸劃清界線。這樣，他們就免了挨批斗的厄運。雙喜大搖大擺地站在了批斗王春城的隊伍里。雙喜在人民群眾面前，把王春城臉打得呱呱地響，雙喜說，王春城，你說你是不是漢奸走狗。你說你說。

王春城說，我是一名革命軍人，只有軍事法庭和上級有權(quán)利審判我，你們誰都沒有權(quán)利審判我。

雙喜說，好你個王春城，還嘴硬，告訴你，人民群眾就是最高法庭，人民群眾有權(quán)利制裁你。

也許有人是帶著看笑話的心情，就鼓勵雙喜大義滅親，狠狠地打王春城的嘴巴子。

王春城聾了啞了。這個是三喜發(fā)現(xiàn)的，三喜畢竟是個女孩，女孩子的心是柔弱的，三喜看著娘和哥批斗自己的爹，三喜不相信爹是壞人，更不相信爹是漢奸和走狗，三喜覺得爹很委屈，今天雙喜的行為，讓她傷透了心，爹對他那么好，他敢打爹，她恨哥，還恨娘，她就偷偷地流淚。王春城回到家的時候，沒人理他，雙喜躲得遠遠的，娘也躲得遠遠的，只有三喜喊爹，三喜喊得發(fā)自內(nèi)心，三喜喊得熱淚汪汪。王春城搖搖手，三喜不明白爹的意思，問咋的了爹？王春城指了指耳朵搖搖手。三喜明白了，爹聾了。三喜嚇得去喊哥，爹聾了。

雙喜說，漢奸走狗，報應(yīng)。

娘也說報應(yīng)。

王春城就這樣聾啞了，面對批斗他不言不語，王春城那天批斗回來，他沒有回家。搬進了山上的一個石屋，他已習(xí)慣了批斗，自己像木偶一樣被別人斗來斗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王春城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白了，胡子也白了，還很長。王春城還發(fā)現(xiàn)那些批斗他的人，不再來找他了。后來，來二位陌生人，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他們說是來給他平反的。王春城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他不在乎什么平反，他看得很淡了，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別有人來煩擾他，他就心滿意足了。后來，又來了兩個人，王春城向他們搖手，以示聽不見。他們就給他比劃，說他們是地方史志辦的，他們說，他們現(xiàn)在很為難，不知道王春城這一筆怎么寫，寫王春城是英雄？那放走一個日本兵還要寫嗎？寫了王春城就不是英雄了。

王春城用筆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大意是，他不在乎什么英雄，他們想寫什么那是他們的事，惟求不要來找他了。他想一個人靜靜地生活。

很多年以后，當(dāng)人們在為千禧年狂歡的時候。一位已近古稀之年的日本老人，領(lǐng)著妻兒來到了中國的土地上，向中國人民懺悔，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他身后跟了很多媒體。他拜祭了很多烈士陵墓，終于通過政府和媒體的幫助，找到了那位在刀下放他一條生路的王春城老人。王春城老人已近九十高齡，那天，他和往日一樣，起來開始打掃石屋，突然來了很多人，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日本老人看到王春城老人，讓全家給王春城一起跪下，媒體紛紛用相機記錄下了這感動天地的鏡頭。日本老人說，他感謝叔叔當(dāng)年放了自己一條生路，是叔叔感動了他，讓他放下了殘害中國人民的屠刀，他那天沒有再回部隊，他厭倦了日本的侵略行徑，他對日本做了對不起中國人民的事，深感罪孽深重，他偷偷回國了。他不知道叔叔的名字，但他知道，叔叔是一個中國人?；貒?，他根據(jù)記憶，專門畫了張叔叔的畫像，他把畫像帶來了，有的人說，還別說，真的和王春城早年很像，畫像上有幾個日本字，大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日本老人說，翻譯過來是兩個字：中國。

瞬間大家掌聲一片。

王春城眼含淚花，他拍拍日本人的肩膀，那場悲慘的戰(zhàn)爭又在眼前浮現(xiàn)，他舉起大刀，要砍那日本小鬼子的頭……王春城老人在他臉上努力尋找那場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王春城突然笑了，他說，你還是個孩子！

大家極為震驚，原來王春城沒有聾啞，這是三十多年了第一次開口說話。

一個中年男人擠開人群，跪在老人面前，說，爹，你終于開口說話了，我糊涂，你打我罵我都行啊！三十多年了，原諒我吧！

王春城老人嘆了口氣，說，你也是個孩子啊。

此刻，我們心間的一把鎖終于開了，于是我們思想了，若當(dāng)年那位日本兵不來，我們怎么樣給王春城定位，我們能否依然對生命一視同仁。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