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環(huán)與出逃——張煒《古船》象征意象新探

朱明陽

喀什大學

意象，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最早在詩中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意象并不是“意”和“象”的簡單相加，它是經(jīng)過作者的選擇和組合，達到“象”與“意”互相蘊含和融合的狀態(tài)，它甚至要大于“意”和“象”的相加。意象凝結(jié)了文人趣味、世俗趣味或二者的交叉形態(tài)，它往往可以觸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使讀者在朦朧的詩意中有所悟。因而它自然成為一種社會文化的審美載體，一種人文精神的現(xiàn)象。①

文藝理論家童慶炳先生認為，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復合體，是形象性的獨特表象和深層內(nèi)里意義的結(jié)合。它們在結(jié)合過程中融合了詩人的思考，交匯中使之成為一個耐人尋味的生命體，影響著作品的整體風格和中心思想，這就是本文研究的主要對象——象征意象。象征意象是通過形象的象征或暗示達到的，是以表達觀念、哲理為目的，以象征為基本藝術(shù)手段的具有荒誕性和審美求解性的藝術(shù)形象，其基本特征是哲理性、象征性、荒誕性、求解性。

《古船》中充斥著大量的象征性意象，各有不同的內(nèi)涵。本文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入研究《古船》中代表“循環(huán)與出逃”內(nèi)涵的意象，在“古船”、“老磨”等常規(guī)意象基礎上，開拓出“變速輪”、“地下河”等新型意象，勾畫出“《古船》意象群”中的一個側(cè)面。

一、深陷黑洞——“循環(huán)”意象新探

（一）圓形的世界——老磨意象新探

老磨和磨屋，是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意象組合。關于老磨和磨屋，書中有這樣的描寫：

“一個個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間不慌不忙地轉(zhuǎn)動，耐心地磨著時光。兩頭老牛拉著巨磨，在沒有開端也沒有終點的路上緩緩行走?！雹?/p>

文中用了“耐心”和“緩緩”這樣的詞，說明老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荒誕，只是心安理得并且心甘情愿地轉(zhuǎn)下去。全書中老磨沒有發(fā)出過一句呼喊。它始終沉默地看著洼貍鎮(zhèn)的大事小情。那陰暗潮濕的青苔，曲折纏繞的藤蔓，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恐怖。它就像黑暗處的眼睛。老師傅吊死在“倒缸”中，“還鄉(xiāng)團活埋42人”事件，它默默看著，還是一聲不吭。它代表了這樣一類人：看到了也經(jīng)歷了，但與他們無關。他們不思考苦難的根源，該承受就承受，看著大大小小悲悲喜喜的出現(xiàn)，沒有表情，更不會表態(tài)。多么像千百年來的中國人，冷漠地圍觀著，面無表情，下一個被圍觀的也許是自己。老磨是古老民族留下來的傳統(tǒng)，還代表著歷史的某種循環(huán)。它不思進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落后。②2

然而代表著傳統(tǒng)的老磨也代表著洼貍鎮(zhèn)的過去，雖然它轟隆隆的惹人煩，但它卻是洼貍鎮(zhèn)人的心靈依靠。就像封建的舊社會，封建社會窒息著人們，可人們卻總希望天子能夠保護自己。老磨就是這樣。這種神秘使它與世隔絕，事實上它就是無數(shù)的痛苦和反復的根源，橫亙在抱樸等改革者的面前。它這座大山，需要充滿勇氣的知識分子以新的精神覺醒來進行價值觀的重塑。張煒在這里表達了“共時性”的歷史觀，指出了“老磨”這樣的存在是歷史停滯的根源。

（二）歷史的清波——蘆青河意象新探

在洼貍鎮(zhèn)鼎盛時期，蘆青河是承載著經(jīng)濟效益、生活富足的一條河：

“當時這里是來往航船必停的地方，船舶在此養(yǎng)精蓄銳，再開始新遠航?！雹?2

隨著蘆青河的衰亡，洼貍鎮(zhèn)也走向沒落，變得又淺又窄，直到干涸。片片白色的帆影，也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想。從此以后：

“整個鎮(zhèn)子都變得懶洋洋的?！雹?

本來是可以“出逃”，卻變成了“循環(huán)”和封閉：

“人們眼瞅著一個大碼頭在慢慢干廢。”②5

對于蘆青河的干廢，人們無能為力，漸漸消極下去。在歷史的長河中，一個岔路口中，蘆青河，洼貍鎮(zhèn)的“母親河”，從此陷入苦難的循環(huán)。河代表著出走，代表著與外界的溝通。自從蘆青河干廢后，洼貍鎮(zhèn)就開始禁錮自己，走不出黑暗，也走不進新生。甚至可以說，它原本還想掙扎，長時間的徒勞無功，它放棄反抗，心平氣和甚至心安理得地自甘墮落。它兀自地旋轉(zhuǎn)著，甚至是自得其樂。這個意象同樣表達了張煒對于歷史共時性的無奈，也象征著走失了自己的中國。經(jīng)歷了土改、浮夸風、三年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的中國，在反反復復中筋疲力盡，她的心千瘡百孔，對于苦難的發(fā)生麻木中還是有一絲疑問。蘆青河真的永遠干涸了嗎？其實它并沒有選擇自取滅亡，它還有一顆跳動的心，它在等待著重新走向輝煌。經(jīng)歷苦難之后，必定愈加珍惜遲來的光明。我想張煒想要表達的不僅僅是歷史的停滯，蘆青河的停滯，恰恰代表著即將到來的新生。

二、出逃黑洞——“出逃”意象新探

（一）長河的航向——古船意象新探

相對于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傳統(tǒng)意象——“船”，張煒進行了創(chuàng)新。洼貍鎮(zhèn)的古船是艘戰(zhàn)船，出土時戰(zhàn)弦已朽，唯剩一條六丈多長的“龍骨”：

“船舷已朽碎無存，只剩一條六丈多長的龍骨?！雹?1

張煒不再局限于小我。把苦難多災的中國比作汪洋中行進的“古船”，在波濤洶涌中一直前進。蘆青河就好比“歷史的長河”。這條河各種險灘交錯，封建民族文化盤根錯節(jié)，還有封建宗法思想的侵害，這只大船，終于在歷史的翻云覆雨中，翻了船。而這條河，也在慢慢干廢。

一開始，鎮(zhèn)上的人不關心它。洼貍鎮(zhèn)只有隋不召為它忙前趕后，他說老船想家，它在哭。后來擺在省城，連外國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無人去看。這表現(xiàn)了什么？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自己家的寶貝自己不關心。它的人民猶如行尸走肉，沒有目的地行走向前，離它越來越遠。這讓我想到了鴉片戰(zhàn)爭時期的中國 ，為什么八國聯(lián)軍可以擄走那么多我們自己的寶貝，為什么我們受盡了蹂躪？幸好這艘“船”最后有了救。不僅有了《共產(chǎn)黨宣言》、《海道針經(jīng)》和《天問》這樣的指南針被重新發(fā)現(xiàn)打撈，而且還一位優(yōu)秀的舵手，在經(jīng)歷了惡、毒、怪、仇人的作怪后，作為正人君子代表的隋抱樸登上了歷史舞臺。我相信“古船”對于中國也是個很好的信號。果然，隨著地下河的發(fā)現(xiàn)、趙炳被刺、小葵兒子的出生——無不代表了民族新路開拓的急切需求。而抱樸正是這樣一個開拓者的形象，駕駛著曾經(jīng)的“古船”，航行在未來重新恢復生機的蘆青河上，正迎合“出逃”主題?！俺鎏印笔且环N叛變，對傳統(tǒng)的、愚昧的、無知的叛變，它代表一種新生，代表敢于打破現(xiàn)實的勇氣。而這正是人類進步的原因，也正是“古船”未來的出路。

（二）科技的威力——變速輪意象新探

李知常為代表的李家知識分子群體，在那個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年代，一直處于受打壓地位。對于變速輪，李知常傾注了很多希望。變速輪安裝成功后，帶給了人們極大的震撼：

“它幾經(jīng)變速，帶動老磨悠悠地轉(zhuǎn)動，‘嗚隆嗚隆’的聲音更大了，好像那遙遠的雷鳴越滾越近……人們終于明白了：這個老磨屋永遠結(jié)束了木勺扣綠豆的年代。 ”②20

而變速輪的發(fā)明也不是一帆風順，象征著科技、知識、進步的變速輪受盡了打壓和阻撓，而李知常本人也差點因為少時的那場“錯誤的”行為而陷入頹靡，多虧了隋不召出手相救，加之見素橫加阻撓：

“我要你停住，我要你停住?！雹?5

而鉛筒事件的影響也是綿延深遠的，可見科技的威力之大。最后甚至伴隨著洼貍鎮(zhèn)“出逃”的代表、最美的浪漫主義之花——隋不召的滅亡。隋不召為了救忘年交李知常，最終沒有敵過冰冷的機器?？萍加兄钃跻磺械牧α浚瑳_破一切的不可逆趨勢，出逃(隋不召）為保護理性（李知常)做出了犧牲。似乎在洼貍鎮(zhèn)的未來，理性和知識是主宰?！白兯佥啿荒艿取?，這是李知常的心聲，也是有識之士的心聲，甚至是歷史的心聲。不能等的不僅是變速輪，還有愛情，人性、理性的復歸。喪失了理性的洼貍鎮(zhèn)（中國），經(jīng)歷了瘋狂和極端，終于抓住了理性和知識。前路漫漫，總歸是找到了希望。

（三）激流的暗涌——地下河意象新探

一天，洼貍鎮(zhèn)傳出了一條爆炸性新聞：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后，地質(zhì)隊宣布了一個秘密：差不多正對著蘆青河的一百多米深的地下，還有一條河。 ”②292

每個人都是異常的興奮，認為作為古鎮(zhèn)守護神的蘆青河，其實并未走遠：

“它沒有拋棄這個鎮(zhèn)子，它還在地下澎湃?！雹?

而其實，鉛筒、變速輪和電影——這些代表著現(xiàn)代科技的物什都是伴隨著地下河的發(fā)現(xiàn)而來的。地下河送來了新鮮玩意，可以說它是蘆青河的替身。蘆青河也舍不得鎮(zhèn)子，希望為鎮(zhèn)子帶來些希望——洼貍鎮(zhèn)短暫而輝煌的過去，還有外面的世界。蘆青河隨著民族生命力的沉默失語而陷入枯竭，它沒法再找準自己的脈搏。而隨著新生力量的崛起，理性、人性這些屬于人自身的美好品質(zhì)必定復歸，這正是新生的昭示。對于蘆青河的未來，我相信地下河的力量。詩性終又蔓延在文中，希望在復蘇。

歷史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往往有著循環(huán)往復的意味。觀察和思考往往可以讓我們站在更為可觀的角度看今天。借助對意象的研究來挖掘張煒的歷史觀，體味張煒怎樣解讀民族千百年來落后愚昧和人性的失落，從而多角度探尋《古船》深厚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底蘊。

注釋

①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95-296.

②張煒.古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2.

[1]張煒.古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375.

[2]蔡世連.古老土地上的痛苦選擇——論張煒《古船》的文化意蘊[J].當代文藝思潮,1987,28(4):140-148.

[3]雷達.民族心史上的一塊厚重碑石——論《古船》[J].當代1988,30(4):12-20.

[4]羅強烈.思想者的雕像:論《古船》的主題結(jié)構(gòu)[J].文學評論,1988,34(1):10-15.

[5]吳方.“歷史理解”的悲劇性主題——《古船》管窺[J].當代作家評論,1988,30(1):19-30.

[6]張曉巖.《古船》與現(xiàn)實主義[J].山東社會科學,1988,40(6):51-60.

[7]曹增渝,秋野.眾說紛紜的 《古船》[J].作品與爭鳴,1988,41(6):45-50.

[8]布白.《古船》爭鳴揚波[J].作品與爭鳴,1988,41(6):50-59.

[9]馮立三.歷史和人的全面凸現(xiàn)[J].作品與爭鳴,1988,41(6):60-68.

[10]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7-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