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四川)
古意秋風(fēng)(組章)
徐澄泉(四川)
徐澄泉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星星》詩刊、《詩歌月刊》《青年文學(xué)》《散文詩》《萌芽》《四川文學(xué)》等發(fā)表大量文學(xué)作品。出版有專著《流浪的風(fēng)》《純與不純的風(fēng)景》等。
簡單,樸素。潔凈,優(yōu)雅。
一個宋朝的美女,與我不期而遇。
在一次文物展上,我享受著如此幸福的艷遇。她冰肌玉骨,沉默如金,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她亭亭于一束現(xiàn)代的輝光里,獨自幽香,有點孤單,有些落寞。
我與她對視良久,艷羨,驚異,說不出一句贊美的話。
熟悉了,就好了。她揣透了我隱藏的心情,我看清了她外露的心思——她的口,一張櫻桃小口,抿得多么緊密!不管她怎樣遮掩,還是有千言萬語,千萬縷憂傷,從她密集的冰裂紋中迸出來,悄悄寫在臉上,成為美人的雀斑。
憐香惜玉!我欣賞她淡淡的憂傷和隱隱的雀斑。她的千萬縷裂紋,在我眼里,在我心中,竟變成千條深深溝壑,萬條滔滔江河,一波一浪漫溢、洶涌,直逼——大宋王朝的深處。
英雄不問出處,美人來自何方?
我猜:這尊冰裂的宋瓷,是不是小家碧玉,來自民間?那些小小的裂紋,是不是她在草莽之中聽到的饑渴的人痛苦的呼喊!這尊冰裂的宋瓷,是不是大家閨秀,來自官窯?那些大大的裂痕,是不是那張朝廷的版圖,被重重地撕裂!
我想:無論如何,宋朝這尊冰裂的瓷器,在參觀者眼里,都不是一件完美的藏品。
菩提本無樹。六祖惠能說。
我本俗人,去塔爾寺旅游,看到的——都是菩提樹。
宗喀巴大師母親以血澆灌的那珠菩提樹,多少年了,還在大金瓦殿里茂盛著,枝枝葉葉,掛滿玄機(jī)、奧義和智慧。
殿宇邊,亭榭間,行道旁,成百上千的菩提樹,仿佛成千上萬的游人,在陽光和香火的熏陶下,伴著經(jīng)文和風(fēng)聲,頻頻叩首。
我靜立于一棵菩提樹下,雙手合十,三屈膝,三匍匐,三叩首。而后,瞑目三分鐘,三省乎己,拾起三片樹葉,三顧菩提而去。
我等孽根太多,毫無慧根,豈敢比擬佛祖釋迦牟尼菩提樹下頓悟!
退而向五祖弟子神秀學(xué)習(xí),老老實實,做一個干凈的人——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p>
沒事的時候,好想回到古代,還原成樸素的人,把古代的品質(zhì)保持三分,做一點有益的事——
居于山谷,隱于樹木。泉水照鏡,月光洗臉。風(fēng)霜雨雪治病,休憩勞作養(yǎng)生。
讓貧賤的妻子,在茅屋內(nèi)外,發(fā)揮特長。
她用葛皮織布,舀米湯洗衣,桑樹上養(yǎng)蠶,竹林里喂豬,當(dāng)一個勤儉持家的好主婦。
她用葛根碾粉,剝樹皮蒸粑,拾蘑菇炒菜,摘菊花燒湯,做一頓好飯菜,伺候公婆。
讓她閑暇時刻,放慢目光,一心一意觀照我。
我扶犁耕田,攆狗打獵,趕著夕陽歸來,她用欣羨的表情迎接我。
我外出經(jīng)商,征戰(zhàn)沙場,頂著晨霧出門,她用憂郁的心情歡送我。
她在家,做一個勤勞的蟻后,專心繁衍后代,生三個胖小子,養(yǎng)三個乖女兒。
我在外,當(dāng)一個勇敢的工蟻,努力筑巢覓食,為自家掙錢,為國家賣命。
我們都是——簡單的古人。
宋代大儒邵伯溫,為避戰(zhàn)亂,舉家從河南洛陽橋畔遠(yuǎn)徙四川犍為,蟄居城郊安樂窩,死后歸葬郊外紅花沖山上。德行、學(xué)識感于當(dāng)?shù)兀鸱Q其為邵夫子,亦將其墓葬之山叫做邵夫子。惜乎“文革”之中,夫子墳洗劫一空,只?;耐梁鸵安?!
——題記
山還是那座山。
人不是那個人。
身前那個比紅花沖更高的洛陽人,像宋朝的政治和軍事,有太多的轟轟烈烈,又有太多的沉寂喑啞。
反對變法,躲!逃避戰(zhàn)亂,還是躲!終究躲不過命,不能把77歲的生命延至78歲,以至更遠(yuǎn)。
他說:“萬物無所不稟,則謂之曰命?!奔热幻阎链耍疃嘀荒堋按嫘酿B(yǎng)性以事天”。
他的天不在繁華的洛陽,不在宋朝,而在偏居一隅的犍為,在880年以后,在荒草叢生荊棘遍布的紅花沖,在無數(shù)后人踏尋的腳下,在他們仰望的山頂上。
塵歸塵。土歸土。繁華褪盡,命歸于夢!
作為孤魂野鬼,作為喪家之鬼,他夢了多少夢,夢的什么夢?
我不敢驚擾以命事天的邵夫子的好夢,時時留意,步步小心。卻無意之間,驚飛了一只——堅守蓬間的守靈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