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惠
我的童年是在緬甸的一個小村落度過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因受不了沉重的勞役,逃難是日常生活常有之事。
村里有規(guī)定每年每戶出一次義務(wù)勞役。父親病逝的早,我家只有出錢抵工,每次參加勞役的大壯漢們回來時都變得瘦骨嶙峋,遍體鱗傷,肩上脫皮的脫皮,腳上被蚊蟲叮咬的地方生出大大的膿包,膿包上甚至生蛆,讓人觸目驚心,簡直不敢相信竟有這么苦的勞役。參加勞役的時間沒有數(shù),隨部隊出征的路程和時間而定,有時三四個月,有時一年半載也回不來,所以,很多人家寧愿出馬、牛車來抵人工,可是部隊出征的路途遙遠(yuǎn)而險峻,且出征次數(shù)的頻繁,需要大量的人力來運輸物資,村里規(guī)定的義務(wù)勞役根本就不夠。因此,緬方的出征部隊隨時都會進(jìn)入村莊強行抓走為他們扛槍支彈藥的勞工。參加勞工的人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途中只要遇上敵軍的襲擊,緬軍就把勞工們吆上叢林中作擋箭牌、掃雷工具,雖然有一點點勞工費,但那樣廉價的酬勞是誰也不愿去賺的。能逃就逃,逃為上策。
我們村離緬方那龍營地僅有大約一公里,那龍學(xué)校建在營地旁邊,出征的部隊路過此地就駐扎在學(xué)校一樓教室里,或是住進(jìn)營地里,我們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樣,干活回來大人們每晚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有部隊來嗎?有沒有聽見喋喋嘟嗡鳥的叫聲?”要是有部隊駐扎下來的話,晚上睡覺要驚醒著些,不能死睡,萬一來抓勞工就要有外逃的準(zhǔn)備。平時人們總愛根據(jù)鳥的叫聲來判斷出征部隊的消息,若是下午喋喋嘟嗡鳥的叫聲急而快,當(dāng)晚即有部隊來營地,士兵也就有可能來村里抓勞工,叫的緩慢就沒事。這是大家在長期的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多年沒聽見喋喋嘟嗡鳥的叫聲了,現(xiàn)在說起來還真想再一次聽聽在夕陽余暉下芒果林邊,柚木林中,空曠的田野上空掠過的那一聲聲清脆的叫聲,那聲音時而使人警惕,時而讓人安心。冥冥中大家還養(yǎng)成一個共識,每次有士兵進(jìn)村,村里的狗叫得特別兇,村尾的狗一家接著一家地叫,村頭的人早就逃到村外的島上去了,這樣,很多時候狗和喋喋嘟嗡鳥無意中成了一種警報的信號。蒙萊河邊有許多柳樹島,河的南面是緬軍營地,北面是克欽軍的控制地,蒙萊河成了兩軍之間的界河,河邊常有克欽軍的游擊隊出沒,緬軍也不敢輕舉越界,這樣河邊的柳樹島也就成了我們村里的避難所。
因為戰(zhàn)亂,生活過得也像打仗一樣,連吃飯也不能細(xì)嚼慢咽,每次吃飯媽媽總是瞪著大眼說:“吃飯學(xué)快點,要是打起仗來,連飯都吃不飽。”于是我就養(yǎng)成了一大碟菜飯拌在一起,狼吞虎咽地手抓飯的習(xí)慣,有時邊走邊吃,吃飽為主,卻不知食品是可以慢慢品嘗、品味的。緬甸的熱可以讓牛糞蒸騰成千瘡百孔,哪怕是炎熱的夏天,人們睡覺也和衣而眠,隨時準(zhǔn)備出逃。一天晚上,媽媽起夜,剛摞起筒裙就有士兵站在背后,向媽媽盤問村里的男人在不在,問話之間家家戶戶的狗也叫了起來,接著就聽見有人從窗戶、陽臺往外跳的腳步聲,是否是狗的叫聲掩蓋了外逃跳樓的腳步聲,還是裝著沒聽見,后來士兵走了。媽媽卻擔(dān)心士兵又來抓人,連夜外逃,第二天清晨背著柴禾回來,我們才知道夜里發(fā)生的事。
外逃的人們回村子時,都習(xí)慣性地背著些柴火、豬草什么的,男的卻扛著大木頭作掩飾物,這樣做,萬一有部隊到村里駐扎下來,也不被懷疑是外逃。逃,不能當(dāng)著士兵的面逃,要不然把你當(dāng)成通風(fēng)報信的人或是敵軍的偵察員會朝你開槍。記得有次去砍柴,妹妹背起柴籃子先走一步,到公路邊與緬軍一支小分隊相遇,不懂事的妹妹丟棄柴籃子就往回跑,不料有兩個士兵直追不舍,妹妹邊跑邊喊有追兵,這時在柚木林中往背籮里裝柴的媽媽瞬時拉起我的手奔向妹妹喊的方向,在拐彎處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把她拖進(jìn)林里,立馬叫我倆蹲下,媽媽大手大手地摞起寬厚而長的柚木落葉把我和妹妹掩蓋好,爾后自己也鉆進(jìn)樹葉底下藏了起來。幸虧是秋天,柚木葉落得半人厚。過了一會兒,旁邊有嘩嘩聲,我憋著氣從樹葉縫里一瞅,兩個士兵持著槍東張西望,往我和妹妹藏身之處逼來,近了,近了,心砰砰直跳,嚇得我得閉上眼等著,突然落葉響聲戛然而止,如若士兵繼續(xù)搜尋下去,就會踩到我和妹妹,只因落葉太厚,走起來很響也很困難,看來士兵根本沒注意腳下,踩到我倆定認(rèn)為是踩著大蟒蛇了,倒嚇自己一跳的??赡苓@兩個兵感覺到了離開部隊有危險,生怕藏有敵軍,心虛起來了吧,看了看周圍光禿禿的大柚木樹和腳下層層疊疊的落葉就撤了。提到胸口的心終于落了下來,滿頭大汗的我掀開柚木葉鉆了出來,媽媽在不遠(yuǎn)處拍拍身上的樹葉向我招手。
我很喜歡跟著大人到野外夜宿,在外面過夜總比提心吊膽地睡在蒸籠似的屋里強。樹林里的夜晚寧靜而涼爽,選個避風(fēng)擋露水的大樹藤下,鋪上席子,再摞些干樹葉墊在席下作枕頭,蓋上一條薄毯子躺下來再舒適不過了。穿過樹藤射下來的月光照得樹葉和人身上都是斑斑點點,透過樹藤凝視遙遠(yuǎn)深邃的夜空,零零散散的星光在閃閃爍爍,此時此景讓我想起了傳說故事里南巴的家,南巴的家也是從屋里可以看見星星的,好像這地方就是南巴的家。聽著被風(fēng)吹動的樹葉嘩嘩聲入睡,好舒心。小孩、大人睡得很沉,年輕人在月光下忙于談情說愛,大樹腳下依偎著一對對相愛的人,皎潔的月光、涼涼夜風(fēng)作伴,使戰(zhàn)亂也無法阻擋的愛意越來越濃。
外逃的夜晚是涼快的,也是愜意的,白天卻大不相同。有一次清晨,村尾成群的人邊跑邊喊:“兵來了,兵來了?!庇谑谴蠹覕y老帶幼的又逃到島上。開始大家還分散在低矮的柳樹叢里,到了中午,炙熱的太陽烤得沙灘發(fā)燙,柳樹也懨了,一個個從柳樹叢里鉆出來又聚攏在大青樹下。大青樹是全島惟有的一棵大樹,由于天氣悶熱,再加上大家又渴又餓,都急躁不安起來,小孩更是無法忍受,個個拉手扯腳地鬧著要回家。有對雙胞胎不停地哇哇大哭,這時,無數(shù)雙兇巴巴的眼神都盯著這對雙胞胎,急得雙胞胎的媽媽趕忙蹲下喂奶,老爹也抱起另一個喂一邊??粗爬锘艔埖碾p胞胎爹媽,我真為他們擔(dān)心,如果小孩再哭鬧不止,村里那些脾氣粗暴的男人們會不會把小孩捏死,或是把他家從這里趕到別處去。后來,守寨的人來告訴我們士兵走了,我們才敢回村。二十年后,聽說那對雙胞胎姐弟都參加克欽獨立軍當(dāng)了兵,但當(dāng)時在大青樹下的情景至今讓我歷歷在目,成了永恒的記憶。
逃難讓我嘗夠了什么叫恐懼,什么叫饑餓的苦頭。即便是豐收的季節(jié),人們也不敢把全部糧食運回家,在偏僻隱蔽的森林里搭窩棚,做個谷倉把旱谷地的稻谷儲藏起來,為逃難作準(zhǔn)備。有一年,象群路過我家的糧倉,大象把整個谷倉的谷子都吹散在林中,還把藏在谷倉中的兩支槍也踩斷了。聽大人們講,那時人們常用槍打大象,大象發(fā)怒才這樣報復(fù)的。那年在盛產(chǎn)糧食的地方,我家卻缺糧而買米吃。在更多逃難的時間里,臨時逃跑,沒準(zhǔn)備吃的,肚子餓了在林里找野果吃,有時在黑暗擁擠的地洞里,忍受著蚊蟲的叮咬,悶得透不過氣來,也不敢出聲。因為,外面炮聲隆隆,那巨大的爆炸聲著實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時常也把我嚇得半死。
從我記事起緬政府軍與克欽獨立軍關(guān)系一直緊張,大仗小仗不斷,我們村夾在兩軍之間,成了戰(zhàn)場,到處戰(zhàn)火紛飛,人們只好舉家外逃。有錢的莊園主遷居于曼德勒、仰光等大城市,而錢少的人家就在中緬邊界上投靠親戚搬來搬去。我家三姐妹逃往中國的那天,兩軍交火交得很激烈,炮聲從前一天就響個不停,為了躲避這場戰(zhàn)爭,媽媽把我們?nèi)忝猛懈督o了逃往盈江昔馬一帶的一伙人。外公年邁體衰,媽媽得留下來陪伴外公,讓我們姐妹先走。那天,大路全程封鎖,我們只好背著簡單的行李,抄小路逃跑,一路上穿越荊棘叢林,裙子被撕扯成一綹一綹的,弄得個個又渴又累,疲憊不堪,模樣與一群乞丐沒什么兩樣。由于極度勞累,妹妹走著走著睡著了,我和姐姐為了不落隊伍,一人拉著妹妹的一只手走。走到傍晚時分,我們終于跨過了中緬界河拉咱河,這下我的心才不再有后面有追兵的感覺,踏實了很多?;仡^望望已生活多年的山山水水,竟沒讓我有絲毫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