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安分的憂傷

婉平

葉子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長得纖細，高且瘦，卻讓人感覺現(xiàn)代，骨感一流。

她和鄭言保有這種曖昧的關(guān)系，大約有十年了。十年里，她為鄭言墮過兩次胎，有一次甚至危及生命?？蛇@又能證明什么呢？只是必然故事中偶然的結(jié)果，同愛沒有關(guān)系。對鄭言她談不上愛，卻也不討厭。之所以兩人維持這么久，緣于鄭言的執(zhí)著、關(guān)愛。鄭言對葉子一往情深，比哪個男人對她都好。

鄭言對葉子說，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能娶你！又得意地說，很少有人能夠像我們這樣理智地處理問題……他指的是他們兩個人默契持久的關(guān)系。的確，這么多年，兩人既沒有為情所傷，又沒有破裂彼此家庭，應該是奇跡。葉子心里卻想，那是因為我不在乎，如果我愛你，斷不會同別的女人擁有同一個男人！

葉子自認是那種，可以為愛放棄一切的女人，但她的生活里卻沒有愛情。

當年，家里已經(jīng)為葉子找好門當戶對的女婿，而她千挑萬選卻只看中了唐明。她覺得唐明踏實、安全，永遠不會背叛自己。另外，深層的原因，只有葉子心里清楚，因為鄭言，那時她已經(jīng)暗地里做了鄭言的情人。當時，鄭言還只是她的處長，而現(xiàn)在她早已接替了鄭言的位置，鄭言也早已去了省里，做了他們行業(yè)里的老大。

葉子始終清楚，她對鄭言就是權(quán)色關(guān)系。當然，她也看得出，鄭言是真的對她好。沒有鄭言，也就沒有她的今天。盡管葉子外表為人謙和，頗具才氣，又有十足親和力，但若沒有鄭言暗中扶持，她是不會有今天的位置。

其實骨子里，葉子一直就是個很有心勁的女人，她總在步步為營，卻不露痕跡。正因為自己是這樣的女人，她才看好唐明，感覺他可以駕馭，是個可以簡單安穩(wěn)過日子的男人。

生活卻同葉子開了天大的玩笑。

婚后一年多，葉子發(fā)現(xiàn)身子底下長了一些小豆豆，在醫(yī)院婦科，她被診斷為“濕疣”。她知道是唐明。

唐明很誠實，誠實得讓人無法忍受。他解釋說，他被客戶灌了太多的酒，把那個送上來的女人當成了葉子。他對天發(fā)誓，只有這一次，他說他實在不是花心的男人！他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葉子身上，流著淚，求葉子給他機會，他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葉子始終閉著眼睛，沒有說一句話。她相信直覺，相信他只是一夜情。但是，她還是聽到空氣中有花瓣被撕裂的聲音，細細的、碎碎的，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心。于是，長長的夜里，葉子一次次夢中哭醒。白天，她一切如常。關(guān)于唐明她不能對朋友講，更不會對父母說。唐明是自己沖破阻礙執(zhí)意選擇的男人，而且她又將成為年輕的處長，她明白這時候，是不能傳出飛短流長的事。葉子更不會對鄭言傾吐，她給他看到的是家居的安樂，她太了解男人，搶著吃的東西，才有味道！她只有忍，只有夜夜伴著淚水。

那之后，兩個人的日子依然平靜地過著，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單純。

不久，葉子有了孩子。孩子長得整個唐明的翻版，唐明說那是因為我愛你比較多一些！葉子不置可否地笑。孩子的到來讓日子變得忙碌而充實，潛在心底里的隔膜好像沖淡了許多?？粗⒆樱~子想，這是她和他的孩子，兩個人因為孩子的加入，已經(jīng)變成頂立的三角，將來還能有怎樣的變化？而且唐明除了那件事之外，依然像從前一樣老老實實、勤勤懇懇，而自己背著他和鄭言那說不出口的牽絆，又能純白到哪里？心，慢慢釋然。

就這樣一晃七年慢慢過去。

七年里葉子雖然還是處長，卻此處非彼處，掌握著機構(gòu)的實權(quán)。鄭言也調(diào)到了省里，官升幾品。最大的變化還是唐明，他已經(jīng)從當年那個普通的職員，躍升為年薪上百萬的總經(jīng)理，出入前呼后擁，風光無限。對此暗地里葉子時常慶幸自己長了一雙慧眼，親朋好友也都說葉子是有福氣的女人。的確，在外人眼里，葉子的家庭和諧美滿，無波無浪。只是讓葉子羞于啟口的是，她和唐明之間的夫妻生活，不知從何時起，太多的時候他完成不了男人的角色，他總是很努力，結(jié)果卻令他慚愧。葉子對此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好像從不去抱怨，反而給唐明更大的壓力，他就更加不行起來，夫妻之間走入無聲的怪圈。

葉子心里把這歸結(jié)到那件事的后遺癥。夜晚兩個人躺到床上，葉子煩躁的心，在欲罷難耐中，悄悄歸于平靜。她還是愛著唐明的，否則又能怎么樣？

這一年年底，葉子所在的行業(yè)開表彰大會。寬敞的禮堂，她坐在角落里。臺上，鄭言激情飛越地念著稿子，一派正氣。葉子遠遠地看著前方的鄭言，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盡管外表身材偉岸、沉穩(wěn)持重，對她又憐愛有加、情深意濃，但是沒有辦法，葉子就是對他愛不起來。

當鄭言那軟塌塌的身體壓下來的時候，葉子從來是沒有知覺的。但她始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可以得到什么。仕途上葉子還是要往前走的，鄭言對她就是前方閃亮的燈火。葉子有時想，癡情的男人也是可憐，總是要被聰明的女人牢牢把握。

會開到一半，葉子就已離開。會前鄭言約她會后見面，葉子推托了。她今天心情無來由的壞，就像外面的天，陰陰的。早上天氣預報說是有大雪，還沒有飄下來，昨夜又下了一場雨加雪，路面滑得像鏡子。

葉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回家。電話鈴響，拿起電話，里面?zhèn)鱽砟吧说穆曇簦苏f，你不認識我，我是一個愛著唐明的女人！葉子的頭“轟”地大起來，一時搞不清那邊女人在說些什么。女人又說，我們已經(jīng)三年了，你既然不愛他，就把他完整地給我吧？

葉子終于清醒起來，這是唐明外邊的女人，堂而皇之地給她這個家里正牌的老婆打電話，來向她討要她的男人！她找到今天心情抑郁的根源，原來自己是有感覺的。像在辦公室處理緊急事情，葉子迅速調(diào)理情緒，冷冷地對電話那端的女人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用什么角色跟我說話？如果談也該由唐明，他自己來說，他沒有同我說，你就更沒有這個資格！

“啪”地一聲，葉子摔斷電話，心隨之緊縮在一起，痙攣著。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唐明，這個自己親手尋來的男人？葉子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暈倒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葉子一個人躺在床上，四周靜悄悄的，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她的眼神落到床頭的電話上，記憶開始復蘇，她想起唐明，想起那個女人。于是，葉子的眼神又落到電話旁那張白色的便箋上，那是唐的筆跡，原來他回來過。

葉子：

我無話可說，對你我是個罪人。其實，在你心里我早已經(jīng)不是個好男人，你也從來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如果有，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就像我們曾經(jīng)愛過。

因為選擇我的緣故，這么多年你一直很苦，我也同樣不好過！也許沒有那年的醉酒，我們一切都會不同……

她沒有你好，沒有你漂亮，沒有你有才干，但她欣賞我，很愛我，給了我女人的一切。沒有我，你會過得很好，而她卻不能沒有我。在她那里我感到自己像個男人，而和你在一起，無論我怎樣成功，都感覺不到你的喜悅，很頹廢。

原諒我，孩子、積蓄，家里的一切聽你安排！

唐

便箋在葉子手中滑落。

夜已經(jīng)很深，她無力地拖著身子，來到窗前?？匆箍绽锕聠螁沃挥袔最w星星，這許多年和唐明的沉沉浮浮就飄在眼前。自己心里其實早已就原諒了他，而在表面上卻冷淡矜持，人是有感覺的，對愛也是有需求的啊！淚水就流下來，卻不在臉上，在心里。

多年以來，葉子一直保有寫作的習慣。風花雪月的小資文章總是不間斷地登諸于報。這和她工作中的狀態(tài)截然不同。在單位她精明、能干，而在燈下，她則變得細膩、纏綿，一派小女人情調(diào)。葉子總是把自己融化在編寫的故事里，她覺得真實的自己只活在故事里。

唐明給葉子的打擊，讓她難以承受。又因為自尊，無法與人傾訴。就只有用手中的筆，梳理情緒。她把心事寫成小說，投寄到本市一家新出刊的雜志。不久，編輯發(fā)來Email，說要交流文章，問見個面好么？葉子正苦于滿腹心事，無以慰藉。當下，約在茶樓見面。

編輯姓吳，是他提出在茶樓會面。沒有見到人，葉子就聞到那種文人的酸氣。如果是葉子，地點一定要選在有個性、有氛圍的酒吧。

像所有文人一樣，吳編輯戴著眼鏡，渾身上下透著儒雅。只是憑女人的直覺，葉子知道這是個骨頭里滿是風流的男人！

吳編輯說，這故事低婉哀怨，食色男女盡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有觸及人心靈的感受！然后沖葉子意味深長地笑。葉子低下頭，說，我聽來的故事。

吳編輯又說，總是在報端看到你的名字，想不到人如名字一般秀氣。

葉子淺淺地笑，不多說什么。她知道面前是一個如她一樣寂寞的人。不同的是，他不安于寂寞。那我又為什么要自己寂寞？葉子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因為工作，葉子要去外市開會，同行的人當中還有鄭言。

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葉子偎在鄭言懷里，流著眼淚。鄭言小心翼翼陪著，不清楚問題出在哪里？葉子想對他說，我就要離婚了，你還會要我么？話在嘴里含著，卻沒有說出來。鄭言不知所以，就越發(fā)表現(xiàn)得溫存體貼。葉子閉著眼睛，身子卻在顫抖。鄭言感覺她心里壓抑著什么，問是工作上的事么？還有我么？他很心疼地，伸手擦去葉子的淚，又拉過葉子的手輕吻。

葉子感受著鄭言的愛，想著生命里這兩個不同的男人，一個愛過，面臨分離，一個不愛，卻難以割舍，淚就不停地流下來。她睜開眼，看到鄭言溫情的注視，心里在說，為什么我就是不愛他呢？如果愛，那又將是怎樣的生活？深深地，葉子為自己感到身為女人的悲哀。

走了大約一星期，葉子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孩子翻了翻身說，媽媽我好想你！葉子的心溫暖著，用手摸摸孩子的頭，分明一個小唐躺在那里，鼻子就有些酸楚。

躺在孩子身邊，聽到孩子帶著乳香的呼吸，葉子毫無睡意。她想起從前在書上看到，說一夫一妻制根本就是扼殺人性！當時覺得觀點很另類，現(xiàn)在想想，所有的戀人也許在最初的階段，都暢談永遠，其實誰又能說出永遠到底有多遠？

葉子嘆著氣，睜著大大的眼，又想起國內(nèi)外對婚姻不同的看法。國內(nèi)的家庭，說是為了孩子，夫妻兩個人用冷漠維持早已壞死的情感，貌合神離。而在國外，也說是為了孩子，兩個人已沒有愛的存在，又怎么能給孩子祥和的家庭氛圍？于是為了給孩子保有健康的心靈，兩人選擇分開。

葉子想也許唐的決定是對的，她又長長地嘆著氣，人的心已經(jīng)留不下了，把影子留下來，又有什么用呢？

唐明和葉子終于平靜地分手。

對孩子，葉子堅持要留下來，她是有能力撫養(yǎng)的。另外，身為母親，她怎么可以親手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別的女人手里？那是自己的骨肉。

唐明表現(xiàn)得像個男人，家里的一切都留給了葉子。他眼里含著淚水，葉子卻始終沒有哭，平靜得不像一個女人。她想既然你一直認為我是堅強的女人，我就堅強到底吧。

一改往日的氣宇軒昂，唐明蒼白著臉說，我們還可以是朋友么？

葉子說，又有什么用呢？今天之后，你是你，我是我。還有什么意義？她的嘴角掛著笑，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好。

回到家，葉子關(guān)了門，奔到床上，嚎啕大哭。她心里是愛著唐明的，只是他再沒有機會知道。

夜里，葉子把自己裹進白色的被子里，被子又大又空，到處是縫隙，就想起和唐明曾經(jīng)的日子，以為是充實安寧，其實早已千瘡百孔，結(jié)果還在自己不經(jīng)意間丟掉了……

葉子寫的小說發(fā)表之后，她收到稿費，吳編輯打來電話，說請我吃飯吧！

葉子答應著，又不露痕跡地刻意裝扮了自己，她想起有首歌的名字叫《買醉》，就像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

吳編輯和葉子面對面坐著，幾杯酒下去，他開始落入俗套，談自己婚姻的不幸，心靈的孤寂。葉子心里冷笑，什么也不說，只大杯大杯往嘴里灌酒，臉上開始慢慢泛起紅暈，憑添幾許妖嬈。吳編輯看得心醉，喝得更歡。

酒后，兩人借著酒氣，去賓館開房。

在賓館柔軟的床上，葉子花姿搖曳。吳編輯激動得幾近顫栗，他沒有想到外表沉靜、端莊的葉子，竟然會變得如此潑辣、風情，他弄不明白兩個不同版本的女人，怎么會復合在同一個女人身上？

葉子沒有那么多想法，她醉得只感覺自己是個女人，要把身體交出去，管他是什么男人？輕輕松松做個女人，這滋味真的很好。

這么多年，葉子一直在尋找醉酒的機會，她也一直想知道，人醉了之后，大腦是清醒還是糊涂？現(xiàn)在知道了，人只是在騙別人，只是裝糊涂，卻騙不了自己。她想起唐，心，感到生疼。她跑到噴頭下面，用水沒完沒了地沖洗身體，她覺得自己很臟，卻怎么也洗不凈。

后來，吳編輯又幾次熱情地發(fā)來Email，言語曖昧。葉子淡淡地應付著，心里卻恨恨地想：男人，這貓樣的東西！

鄭言知道葉子離婚，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

他摟著葉子，怎么不早些告訴我？葉子悠悠地說，說了又能怎么樣？你又能為我做什么呢？突然她又轉(zhuǎn)過身，嬉笑地看著鄭言，要不你也離婚，然后娶我吧？

鄭言的眼睛盯著別處，你知道，這是我長久以來所希望的。他嘆口氣，又無奈地搖搖頭。葉子明白鄭言的難處，以他的位置，又到了如今的年齡，根本是不能想怎樣就怎樣的。而自己原本就是說說而已，并不當真。

鄭言拿起葉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對她說，相信我，這里只有你一個！葉子望著鄭言，心里在想，這個男人很可憐，我也很可憐，人都很可憐。愛無所愛，情無所歸，夢無所依。這么多年，我都在為了什么？

葉子纏在鄭言的身上，鄭言撫摸著她依舊年輕的肌膚，你還會選擇婚姻么？葉子躺下來，我不是還有你么。

葉子沒有說，婚姻對如今的她，是遙望中美麗的花瓶，既然已經(jīng)碎了，這一生就不會再感興趣。當然，生活里她還是會有男人，因為她是女人。只是不會有心，更不會有愛……

因為鄭言的緣故，葉子悄無聲息地調(diào)到了省里，依然是處長，職權(quán)卻更大。鄭言對葉子說，這輩子，你就是我的女人，想跑都跑不掉。

葉子說，我還能跑到哪里？

葉子感覺不到有什么快樂，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該失去的，也都失去了，喜也罷，憂也罷，了無痕跡。一夜一夢，所有的過去，都已成為很深很遠的風景。將來還能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