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思
正準備穿衣服回去,有人喊我:“貓伢子,你們幾個鬼崽子要不得,缺德?!蔽一仡^一看,是老九。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又說:“過來,這邊還有好家伙呢。”他雖是喊我,但眼光卻是掠過我腦殼頂,看著遠方。他看人歷來都這樣子,從不正眼看你。那眼光不是直的,而是飄的。可能在他眼里,從來就沒有過人,只有天地與山水。
我不蠻想過去,因為我手里提著滿籃子松樹葉子要送回去,屋里柴火還等著燒呢。
雞叫的時候,我就起床了,要到河對門光明山去耙松樹葉子。松樹葉子是我們村燒火煮飯的主要燃料。這個事,我六七歲時屋里就交給我做了。
我?guī)Я税易雍突@子,和幾個小伙伴飛快跑過木橋,往山上奔,好像那是座金山似的。山不高,長滿了松樹。松樹葉子一年四季長了落,落了長,有時是紅的,有時是綠的,有時又是灰的。山后面有座炮樓,就是我們經(jīng)??梢栽谶B環(huán)畫里見的那種。據(jù)說是日本人建的,非常結實,是用大青磚壘的。有個小門,四面都有架機槍的槍眼。本來村子里早就想把它炸掉,但縣里面人講不要炸,講那是個活生生的歷史教材。
山上已有幾個細伢子在嘩嘩嘩地耙葉子了。一個晚上工夫,地上鋪了層厚厚的紅紅的松樹葉子。我剛要動手,聽到山下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我們曉得是村子里那群妹子坨來了。耙葉子妹子坨比伢崽子厲害些。她們一來,我們就難扒滿一籃子了。我們幾個打一下商量,就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褲子脫得精光,全部掛到入山口的那幾棵松樹上,并對下面喊道:“莫上來,我們在耍把戲?!庇袀€調皮一點的伢子還赤身裸體亮了亮相,小雞雞是翹的,嚇得那些妹子坨不敢再上來。我們就放肆耙,不多長時間,籃子裝滿了。
我走過去,問老九:“么子好家伙啰?”
我曾問過我爺老倌,為么子叫他老九?是在家排行第九嗎?爺老倌講不是的,是因為他是個大知識分子,上海的么子復旦大學教授。由于管不住嘴巴,給領導提意見,被打成右派,回家鄉(xiāng)勞動改造。上面把這班人統(tǒng)統(tǒng)叫做“臭老九”。雖是個右派分子,他卻心比天高,不輕易理人的,人家和他打講,他總是從鼻子里哼一聲,不搭腔,又不望人。不過,聽爺老倌講,他做事很認真,隊上安排的活,他從不偷工減料,也不拖拉。而且在出工的時候,大家伙沒味,他就講些天南海北的事,也有書上的故事。大家聽得哈哈笑,有時笑得像群哈寶,好熱鬧的。
他帶我繞過那片樹林,走到日本人修的崗樓前,要我坐下。他的身邊永遠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羅盤。聽說他懂迷信,會看風看地看水,而且還靈光。在我們那帶,誰要砌房子選地方,誰屋里死了人選墓地,都找他,以求個子孫發(fā)達。另一樣是收音機,專門聽新聞聽歌,這個時候正播放《社會主義好》那首歌。
他指著遠方的天際問:“你看到了么子?”
我看到一輪紅日正從天邊慢慢長上來。
我說:“是太陽?!?/p>
他問:“美嗎?”
“當然美噻?!?/p>
“如果到了中午,曬得你皮發(fā)燒呢?”
“那就不美了。最好是要它莫出來?!?/p>
“你怕蛇嗎?”他又問。
“當然怕噻?!?/p>
“蛇美嗎?”
“一點也不美。”
他用棍子在地上劃了幾根曲線問:“這樣的線條美嗎?”
我說美。他笑道:“這就是蛇形線。那么子是美呢?美有標準嗎?”
我想了想,搖頭道:“沒得標準?!?/p>
他點點頭:“是啊,美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美是心情的產(chǎn)物,或說美是人內(nèi)心的一種看法。你想想,太陽只有一個,它有時美,有時就不美。日出和日落就美,我告訴你兩首寫太陽的詩,一首是寫日出的,叫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首是寫日落的,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多美啊,是嗎?夏天的太陽,我們都討厭,恨不得它莫出來,但冬天的太陽我們都喜歡,都盼望它天天出來,因為它能給我們帶來溫暖。還有蛇,它咬人,有毒,大家都不喜歡它,可是蛇形線是最美的。你看你們屋里的衣柜上雕了很多花呀草呀龍呀鳳呀,那都是曲線,多美。這些曲線的基礎就是蛇形線?!?/p>
他一個人絮絮叨叨。我看他的神色很是陶醉的樣范,根本就不在乎我聽沒聽,懂不懂。我確實聽不懂,但他講的話很美,我喜歡聽,聽起來從腦殼到腳板都舒服。很多年后,恢復高考,我報考一所名牌大學哲學系美學專業(yè),不能不說是這個老九給我的啟蒙和引導。
我記得那次他還講了些名字,么子康德、尼采、朱光潛等,但我并不曉得他們是干么子的。
那天我們在那個山坡上坐了好久,那幅景象以及老九講的那番話,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留下了好深印象。
分手時,我喊他:“老九叔,夜里到我屋里來耍噻?!蔽蚁矚g聽他講新鮮的事。他也沒望我,只回句要得。
夜里,我爺老倌呷了飯后長吁短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范,好像有么子急得死的事。娘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就是不講。老九來我屋里耍,見了,便問:“隊長,有么子心事可以和我講下不,興許能幫你出出主意?!?/p>
老九在我們心目中是個天上地下無所不曉的人。我爺老倌平時很佩服他,便說:“大隊的謝支書今天找我,講他到公社開會,別個大隊都報畝產(chǎn)兩千斤,我們只報八百斤太少了,過不了關。所以,他沒往上報,要我重新考慮報個兩千五百斤。他明天就去公社報喜。你想想,這不是害人?以后我們還怎么呷救濟糧?”
幾個人都覺得這樣做太昧良心,前些年呷了這個虧,餓死那么多人,還沒得教訓啊。
老九問:“謝支書為么子要這樣做呢?”
我爺老倌說:“麻煩就在這里。他私下跟我講,說公社書記要他最近表現(xiàn)好點,縣里準備在公社提個副書記,考慮的就是他。你們說怎么辦呢?按他的報,是弄虛作假;不按他的報,會影響他前途。我左右為難嘞?!?/p>
老九是個右派,在正道上是沒有發(fā)言權的,對這個問題他也感到無能為力。但他還是講了自己想法:“我覺得報吧,再么子樣,謝支書畢竟是我們大隊上的,提上去了,也是我們的光榮啊?!?
我爺老倌嘆口氣道:“只能這樣想了。只是,心里不如法?!?/p>
“如今不如法的事太多了,有么子法呢?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只能順從,不能改變。聽天由命吧?!崩暇糯旮禑煹?。
于是我爺老倌當晚找了會計,改了報表,兩人打起飛腳送去謝支書那里。
幾天后一個晚上,老九叫我出去耍。我問耍么子,他沒做聲,只是要我再叫幾個耍得好的細伢子。他就帶我們到后山的一個林子里。我們都不曉得他要干么子。他輕輕交待我們,每個人去捧一堆砂子,有重要用處。我們就散開了。一會,大家都用衣服包一包砂子過來了。他示意我們把砂子倒到地上,穿好衣服,然后說:“等下有個壞人從這里過,等我命令,就用砂子打他。你們怕不?”
聽說是打壞人,我們當然不怕。
天又黑了些。這時,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咳嗽聲。接著聽到腳步聲。一個人影很快到了我們視線里面。只聽老九悄悄喊道:“打!”我們幾個抓著砂子做死地朝那人打。泥砂頓時像雨一樣從天而降。那人突然受驚,嚇得撒腿就跑,恨不得腳下生風。
轉天晚上呷飯時,爺老倌說:“今天出工路上碰到謝支書,滿臉嘎白,像是跌了魂,很難受的樣范。我問他是么子回事。他說昨晚在后山碰到了砂子鬼?!?/p>
可能是山多砂多的緣故,我們那一帶有“砂子鬼”的說法。很多人因此而不敢晚上走山路。
娘說:“這是報應,誰要他做虧心事。砂子鬼沒呷掉他算是走運了?!?/p>
我聽了嚇一跳,原來昨晚我們打的是大隊謝支書!我差點講出來。但我還是咽了回去。我曉得如果講了,那下得地?爺老倌肯定會打我,而且以后老九會再不跟我耍了。
不久,謝支書果然被提拔到公社當副書記。臨走時,他講要到各個生產(chǎn)隊告?zhèn)€別。我爺老倌找人打商量,講我們隊買個么子紀念品送他好。老九自告奮勇說:“把這個任務交我吧。我?guī)ж堌笞尤ユ?zhèn)上跑趟?!?/p>
大家曉得老九是個文化人,肯定行。
當天下午老九帶我去鎮(zhèn)上把東西買了,用個面粉袋子裝著。我不懂么子是紀念品,只跟在他屁股后跑。東西放到隊部也沒人看。大家都覺得老九買的東西不會錯,只等謝書記明天來。
次日上午,謝書記容光煥發(fā)地來到我們村。村里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圍過來看。謝書記更高興了,像個偉人樣和這個握手,和那個打招呼,一副志得意滿的樣范。隊部圍一圈人坐著,會計倒茶,擺了落花生和葵花籽。寒暄一陣后,我爺老倌說:“謝書記,你去公社任職,是我們?nèi)箨牴鈽s。我們生產(chǎn)隊全體社員想表點小小心意。營長,把紀念品拿過來?!?/p>
謝書記臉帶笑容,說:“大家太客氣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送么子東西啰。”邊講邊拿眼睛瞟,估計是看送的么子東西。
我爺老倌拿過面粉袋子,想把禮物給書記看看,就伸手進去摸,不想是面妹子坨用的鏡子。書記臉一下沒了笑容。我爺老倌的表情也是木的。怎么是面鏡子?他以為是搞錯了袋子,望望老九。老九肯定地點點頭。
幸虧我爺老倌反應快,他晃晃鏡子笑著說:“買鏡子送書記,是想要書記到了新的領導崗位,能經(jīng)常照照自己,反思自己,既曉得成績,也曉得缺點,既團結領導,也關心群眾,成為我們社員心中最完美的干部。”
謝書記勉強笑笑:“講得好,要得,要得?!彼诸╊┠莻€面粉袋子。
我爺老倌繼續(xù)摸,袋子里還有樣東西,拿出來,竟是塊洗澡毛巾。這回他的臉又拉長了,但他不得不繼續(xù)做出解釋:“這是送給書記洗澡用的。我們想要書記去了公社后,能經(jīng)常洗澡,洗去身上不干凈不健康的東西,保持共產(chǎn)黨員的純潔,不辜負廣大人民群眾的期望?!?/p>
到了這時候,謝書記的笑就有點像哭了。他不好發(fā)作,可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說:“謝謝你們。紀念品我就不要了,影響不好。但它們很有寓意,留在隊上吧。大家都照照,都洗洗,時刻保持革命本色?!闭f完就往外面走。
我爺老倌跟在后面喊:“書記,我屋里準備了飯菜,呷了再走好不?”
書記陰著臉說:“不用了,我還得到別個隊上走走?!?/p>
書記走后,爹哭笑不得:“老九啊老九,你擠眼藥水真的行?!?/p>
老九嘻皮笑臉說:“隊長莫急,你幫了他大忙,他不敢對你怎么的?!?/p>
我的音樂老師是個妹子坨,姓劉,小名四妹子,就是我們李家村的。聽說因為她歌唱得好,還曾在縣文工團工作過,后來才調到我們學校。她長得水靈,身材苗條,是整個大隊出了名的小美人。平時她住學校,只有她男人回來,她才回村上住一兩天。她走路目不斜視,總是一副不得了的樣范。為么子不得了,聽說她男人是縣鎢礦的工人。
四妹子身上有個寶貝,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東西,就是她左胸前總別一個好大的紅色毛主席像章,比哪個的都大。我們每次看到她,都非常羨慕。
可能是她男人回來了,四妹子從學校回村。老九隔老遠看到了,忙叫上我們幾個細伢子,要我們?nèi)屗厍澳敲吨飨裾?。他講誰搶到了,像章就歸誰,而且他還有糖粒子獎勵。細伢子們好高興,扎腳勒手,蹦蹦跳跳的。
四妹子過來了。幾個細伢子不要命地奔過去,像看到一坨噴香的肉。我不敢搶,看到她胸部高聳的兩坨家伙,臉就情不自禁發(fā)燒,加上她是我老師,心里還是有點畏怯。我站在旁邊看熱鬧。他們撲過去后,像幾匹餓得快死了的狼,矮點的扯袖子,高點的直接抓她胸。有個又高又壯又丑的伢子伸出雙黑乎乎的手,緊緊抓住主席像章,一把就礅下來,并把四妹子的衣服扯個大口子,露出白生生的肉。她沒有罵,也沒講么子,只是眼里淚花打滾,手放肆按著胸,捂著臉扭頭跑了。
我看到老九躲在那邊角落彎里鬼一樣笑。
這時,民兵營長扯起腳巴子往這邊跑,邊跑邊放肆喊:“老九,老九,你在這里哦,找得我要死?!?/p>
老九樣子比較冷淡,眼光在營長的腦殼頂上上下飄忽:“么子事啰?”
原來,營長的崽大了,要找婆娘了。他屋里那幾間土磚屋明顯不夠住。營長打算選個地方砌棟新的。他屋里一個月前開始做準備,爺崽一坨扮了好多土磚,還請人燒了一窯紅磚。
在農(nóng)村,砌房子可是個大事,或者說是個關系到千秋萬代的事。營長不敢小看,放下架子去請老九,怕他亂搞,還帶了包紙煙。營長小心翼翼,說:“老九兄弟,這可是我屋里大事啊。你得認真點幫我看嘞。”
老九說:“當然,都是一個村子的人,看得不好,我倒不怕你抓我批我斗我,但你們會一輩子咒我。那我一輩子困得著?走,現(xiàn)在就去?!彼麖钠ü珊箢^掏出羅盤。
營長以往的趾高氣揚蕩然無存,顛顛跟在他后面,像個小幫工。
他們在路上看到我往河邊跑,那里有細伢子耍。老九喊我:“貓伢子,走,跟我看地去?!?/p>
我打住腳。老九帶我們在村子旁一塊空地停下來。他首先拿那個羅盤測了測,又用眼睛東南西北了望一番,嘴里念念叨叨一氣。然后,他也不理營長,只對我說:“你看,這塊地方怎么樣?”
真是好笑,我哪里曉得?我不做聲。
他并不要我回答,接著說:“砌房選地啊,有個口訣,你要記住,叫后面有靠,兩邊有抱,前方有瞭。建房總的原則是坐北朝南,最好的地勢是像你們屋里的那把太師椅,后面有靠背,兩邊有扶手,前方視野開闊,那就是真龍寶地,作官無人能撼,發(fā)財無人能擋。這塊地當然沒這么好,但它有兩個優(yōu)勢,一是后面有山,二是前面無擋。你們以為風水是迷信,其實不是。你想想,北面有山,北風吹不到你,住里面的人少了很多風濕病痛。前面開闊,空氣流通,心情好,身體自然也好些。這是有科學道理的?!?/p>
老九講這些話,我曉得是講給營長聽的。在我們村里,最反對封建迷信的就是營長。我在好多次批斗會上,聽營長狠狠罵過老九,把老九罵得連鬼都不如。每當這個時候,老九嘴里總是講:“是是,是是。”眼神卻飄忽在隊部的樓頂。
老九收了羅盤,對營長說:“就定這里吧?!币桓币谎跃哦Φ臉臃?。
營長連連點頭講好,接著問:“老九兄弟,幫選個開工日子時辰吧?!?/p>
老九閉眼掐指一算:“三天后早上七點?!?/p>
三天后,營長正式開工。他提桶谷酒,殺了雞,殺了魚,還殺頭豬,作為破土的祭祀三牲。第一鋤土由營長親自動手。他特意選塊松土,揮起鋤頭。營長畢竟是勞動能手,這一鋤下去,真的挖進很深。大家正要嘖嘖喊好,突然發(fā)現(xiàn)兩條小蛇倏然而出,扭幾下,像離弦之箭,一下沒了蹤影。
營長呆了,臉一下變得嘎白,不曉得是么子兆頭,回頭疑惑地望老九。
老九哈哈大笑:“雙龍出洞,好兆頭!”
他接著神秘兮兮對營長說:“如果我沒錯,你以后會有兩個孫子,而且是雙胞胎,更重要的是肯定有出息。”
營長一聽,樂壞了,說:“好好,老九兄弟,借你吉言。來,我們喝一杯!”
也怪,話還真的被老九言中。后來,營長屋里崽的確生了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再后來,兩個人一個上了復旦大學,一個上了浙江大學,都是名牌。只可惜,那時營長不在了,不然,他真不曉得怎么感謝老九幫他選的金銀寶地才好。
因為營長高興,那天中午他屋里多搞了桌酒席,特意請老九坐上頭,老九又把我喊上,說往后要我跟他學,好接他的腳。
呷完飯,老九帶我到漣水河邊走。他東指指,西劃劃,給我講我們村的地勢。他講:“我們村最大的勢是村后面那座山。從河對面看,這座山像只老鷹。我們村正在鷹的翅膀上,呈飛翔之狀。所以我們村風水是非常好的。事實上,這幾十年村里出了不少人物,有作官的,有帶兵的,還有當教授的。我應該算一個,十多歲考上復旦大學,三十多歲做了哲學系教授,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啊,貓伢子,你要好好讀書,風水有了,就看你自己了,不要天天只曉得耍。無論哪個朝代,文化是少不了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F(xiàn)在這樣子肯定是暫時的。我堅信這一點??傆幸惶?,我們這些人會有用。因為長此下去,國家會垮掉?!?/p>
說完,他又嘆氣:“講是講,但要你讀么子書嘍?現(xiàn)在又有么子書可以讀嘍?我回來時帶了好多書,哲學、歷史、文學等等么子都有,幾箱子,可都被他們拿去食堂燒火煮飯了。唉,這是個么子世道喲。”說著說著,他竟哭了。
這是我頭回看到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老九哭臉。他落淚不擦,任其亂流,眼神迷離恍惚,望著遠方,望著天際,似乎在看,在等待他喜歡的那個時代快快到來。
臨走時,他背了首詩給我聽:“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北惩辏忉屢槐?,總的意思是要我讀書。
有天黃昏,散工的時候,外頭鬧鬧哄哄,還有吵架的聲音。我梭了出去。原來是斜對面萵筍腦殼屋門前聚了好多巴多人,不曉得出了么子事。我看到里面有老九、民兵營長,還有我爺老倌。萵筍腦殼是小名,因為他腦殼確實長得像根萵筍,尖尖的,又不勻稱。
我擠進去,聽到萵筍腦殼在罵:“老九你要不得,偷我婆娘,還是個人?”
萵筍腦殼婆娘站在門框邊,臉色難看。她在我們村算是長得俊俏的一個。
老九眼睛照例不看哪個人,眼光在屋頂上悠悠。他不急不慢問:“萵筍腦殼,你婆娘喜歡你嗎?”
萵筍腦殼說:“當然喜歡?!?/p>
老九說:“既然她喜歡你,我怎么能偷到呢?如果我能偷到,那她就不是喜歡你了?!?/p>
本來木訥的萵筍腦殼一下被老九講得沒話講了,只是急得脖子上的筋暴暴的,一鼓一鼓。
老九接著說:“萵筍腦殼,你咯樣范冤枉人,在法律上叫誣陷,是要坐班房的。”
萵筍腦殼一聽怕了。這時,民兵營長說:“萵筍腦殼你可不要冤枉好人,這事不是好耍的。你問問你婆娘,老九剛剛到你屋里做么子?”
那婆娘說:“老九到我屋里討杯茶呷,順便坐一下?!?/p>
大家伙都講萵筍腦殼的不是。我爺老倌說:“算了算了,是誤會,都回屋里呷飯去。講出去丑嘞?!?/p>
回到屋里,說起這事,娘感嘆道:“老九也可憐呢,爺娘在過苦日子那年同時餓死,婆娘細伢子都在上海,一個人回來一搞就是十多年,真虧他熬得住嘞?!?
我問:“為么子婆娘細伢子不和他一起呢?”
娘說:“他打成右派就離婚了。不離行嗎?一個城里婆娘帶個細伢子,到我們這個山角落里來,受得住嗎?”
爺老倌說:“其實老九是個很有學問的人。這么多年,他東摸摸西看看,過硬學會了測地看風水,這也是門本事呢。他也是沒法,我們這些大老粗哪個能和他打講?他內(nèi)心苦嘞?!?/p>
娘說:“萵筍腦殼婆娘有點喜歡老九,我早看出名堂了。當然老九也有點那個?!?/p>
爺老倌趕緊打斷娘的話:“莫亂講,細伢子在嘞。”
其實對于男女間的事,講不懂,我是不懂,但講懂,我又懂那么一點,只是覺得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
比如老九和萵筍腦殼婆娘的事,我確實不曉得。不過,老九喜歡四妹子,我是親眼看到過的。
那次他唆使我們?nèi)屗拿米拥闹飨裾?,我以為是他不喜歡四妹子才做的,后來才曉得,那是個假象。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拿著羅盤,口袋里裝上收音機,邊聽新聞,邊往河那邊去。村子里的人對他那副樣范習以為常,曉得他又是幫別個去看地。我那天也是神差鬼使,好奇地跟上他。
我看到他箭直往光明山走,而且箭直朝日本人修的炮樓奔。去那里做么子?那里還有好風水嗎?我感覺不對勁。
我躲在一棵樹葉子擠密的樹后面。
過一下,我聽到一陣細細的撥樹枝的聲音,曉得有人上來了。我有些緊張。老九畢竟在村子里是個壞人。他是不是來這里和別的壞人接頭?接頭做么子?想搞么子陰謀?一種崇高的正義感爬上心頭。我想看看,到時我告訴營長,把他們抓起來。那時,我就是個小英雄了,可以戴大紅花了。
雖然沒么子光亮,我還是認出來人是個妹子坨,而且是四妹子。她來做么子?她不是壞人啊。我更好奇了。等她進了炮樓,我便像個解放軍戰(zhàn)士一樣,悄悄匍匐在地,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地爬到一個炮眼下。我聽到他們兩個在打講。
老九:“今天你沒事吧?”
四妹子:“么子事?”
“那些細伢子搶你的像章啊。”
“原來是你這個寶使的鬼啊。”
“唉,生活無聊,不想點事刺激刺激太沒味了?!?/p>
“但你也不能使這樣的壞啊,把我的衣服扯爛不講,太讓人難堪了,還在我的學生面前。下次不許了啊。”
“我曉得,來,讓我親親你,想死你了?!?/p>
“才幾天呀,急得咯樣范?!?/p>
接著傳來啵啵嘴呷嘴的聲音,還有老九四妹子混一起的好粗的出氣聲,把我也弄得渾身燥癢燥癢。我待不下去,也不想待下去。于是我躡手躡腳退出了戰(zhàn)場?;氐轿堇?,我還在回味他們的對話,越是回味,我的臠心越是蹦得厲害,臉放肆發(fā)火燒。我想,他們那樣范肯定好久了。老九的膽子真的好大巴大,連工人階級的婆娘也敢搞。我當時好替老九擔心,幸虧是碰上我,要是別個講出去,搞得不好他的腿巴子會被打脫去。
曉得了他們的事,我更加留意了。我發(fā)現(xiàn)除四妹子男人回來,他們隔三岔五要在一起一次。不是老九先去,就是四妹子先去,去的是同一個地,那個日本炮樓。那里確實安全,聽說打仗打死過人,白天都沒人去,何況夜里。我還發(fā)現(xiàn),每次完后,都是老九走后,一直把四妹子目送到學校。
有次,老九帶我去給人看風水。我們兩個走在路上,我故意問:“你怎么經(jīng)常晚上去炮樓啊,那里有么子好耍的,黢黑巴黑?!?/p>
老九似乎驚一跳:“你看見么子了?”
我說:“我沒看到么子,我怕去得。”
老九沒吭聲了,又走一會,說:“貓伢子,我看你耍得太多了。這樣啰,以后每個星期天晚上到我屋里來,我給你上課。好不?”
我喜歡他講話。我說要得。
四妹子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她看到我表情竟然有些不自在,有時還臉紅,紅得像涂了雞血。變化更大的是她上課,以前她只教我們唱歌,很簡單,一堂課一首樣板戲里的歌,學會了教新的,沒學會下堂課再來。但現(xiàn)在她不僅教歌,還告訴我們這首歌的背景,告訴我們怎么欣賞它的旋律。特別破天荒的是,她用風琴演奏好多世界名曲,讓我們大開眼界,增長見識。
我曉得四妹子是受了老九的影響,因為她講的知識,老九也跟我講過。
那段時間我最向往的是星期天,可以聽老九講課。老九成了我的課外輔導員。老九屋里雖然沒書,但他腦殼里滿是書,滿是知識。他比我們學校所有的老師加起來還厲害。于是,他那間破舊的房子成了我最癡迷的教室和接受文化熏陶的殿堂。
他有時也要我?guī)дn本把他給我講解。《白楊禮贊》《誰是最可愛的人》《日出》《珍珠賦》等文章就是他逐字逐句為我講解。而每次經(jīng)過他的講解,我對作者匠心、文章結構、情節(jié)邏輯、字句運用、修辭手法的理解更深更透。我從來沒聽過哪個老師講得那么好。老九甚至還指出這些范文存在的弱點和不足,認為如果換幾個字,或某一段換個寫法,或結尾不那樣處理,可能更美。這種教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訴我一個從文道理:文章沒有最好,沒有極致,文章都是可以改的,哪怕你是名人大家。
后來,很快傳出恢復高考的消息。老九最高興,星期天晚上給我上課時激動地說:“貓伢子,你們這代人的運氣來了,好時代要來了,發(fā)奮讀書啊。”
我把腦殼點得像個正啄米的雞腦殼。
老九又說:“我想,不要好久,我肯定能回復旦了。因為,你們上大學要教師啊。貓伢子,加油,到時考我們學校。你曉得吧,上海是個好大的城市。”
就是老九的這番話點燃了我希望的火花。也是從那天開始,我讀書的目的更加明確,我要上大學。
果然沒好久,老九就要回上海了。
村里好多人到他屋里恭喜,送雞的,送蛋的絡繹不斷。營長帶兩個孫子,捉兩只雞去了。營長說:“老九,你要走了,我們屋里人都感謝你嘞。這兩個細伢子還是你賜的嘞。來,跪下,謝謝伯伯。”
兩個虎頭虎腦的細伢子跪下來。
老九高興,摸摸他們的頭說:“起來起來,你們要聽爺爺?shù)脑?,長大后好好讀書?!?/p>
營長代他們答道:“記住了,記住了?!?/p>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給我講課。他仍是非常認真,像以往一樣細致入微,沒有草草收場的感覺。我記得那晚講的是枚乘的《上書諫吳王》。
臨走,老九問我:“貓伢子,你是個聰明孩子,記得幾年前,你問我為么子總喜歡晚上去那個日本炮樓。我問你看到了么子,你講沒看到么子。我知道你看到了也不會亂講。事實上,你確實么子也沒講,不然,天曉得會弄出么子麻紗事來?,F(xiàn)在你是高中生,可以當我面講,你真的么子也沒看到?”
我臉一下熱了紅了,但我還是不肯講。
老九笑了:“我明白了。剛剛《上書諫吳王》里面有句話講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要謝謝你嘞。當然我也特別感謝四妹子,她陪我度過了人生最無聊最孤獨的這段歲月?!?/p>
老九回到上海,便和以前那個婆娘復了婚。
四妹子第二年也考上大學,是上海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