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春
南京師范大學(xué)
《他們眼望上蒼》是美國黑人女作家赫斯頓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也是她的代表作。出版之初,這本書就受到了很大的關(guān)注,露西爾·湯金斯認(rèn)為這是“一部美好的書”。然而,在當(dāng)時那個黑人抗議小說潮流盛行的年代里,這部書遭到了許多黑人作家和批評家的責(zé)難。抗議小說的代表理查德·賴特甚至認(rèn)為這部小說“沒有主題,沒有信息,沒有思想”。[1]
時隔多年,再去看這部作品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所反映的女性主義思想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那個時代。作者在描寫時沒有對社會時政的激烈挖苦,沒有抗議文學(xué)的那種憤憤不平,相反,是一種含淚的微笑,盡管文中也有淡淡的諷刺,但作者整篇的傾向是贊美的,她贊揚作品中主人公那種不斷地追求自我解放,女性獨立的勇氣。作者仿佛就是作品中的珍妮,她用自己的行動向所有人證明黑人女性也是有權(quán)利看到上帝的。那么,主人公是如何看到上帝的?筆者認(rèn)為她是一步步地接近上帝的,而“大路”這一隱喻在珍妮的覺醒中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是“大路”引導(dǎo)著珍妮不斷地走向新生,成為一個具有女性主義意識的獨立女性。
“大路”構(gòu)成了《他們眼望上蒼》的主要情節(jié),小說以珍妮返回伊頓維爾所經(jīng)過的路開端,正是這條同樣的路帶領(lǐng)珍妮和甜點心到大沼澤去冒險。同時,“大路”象征著開放性,象征著未來的無限可能性。珍妮每次對人生產(chǎn)生思考,對婚姻失望時,毫無例外地發(fā)生在路上或是路旁。每當(dāng)珍妮對現(xiàn)實不滿時,或是對未來充滿希望時,總會看向道路。下面,筆者通過珍妮的三次婚姻來闡釋“大路”的開放性。
珍妮的第一次婚姻:
在西佛羅里達(dá)一個春天的下午,珍妮的性意識覺醒了。她接連三天時間,躺在梨樹下,看著蜜蜂在花間來來往往,她激動于那雪白純潔的花朵,渴望那個神秘的世界,她仿佛感覺到梨樹枝丫間的狂喜與戰(zhàn)栗。她感到痛苦、倦怠、無力,她渴望做一棵開花的樹,擁有著蜜蜂的親吻。于是“她從前門的臺階頂上盡可能地尋找這個世界,然后走到大門口傾身向路的兩頭凝望”,[2]這里的“路”暗示了珍妮對愛情、婚姻的渴求。這時,黑人約翰尼·泰勒的到來恰如一只蜜蜂,毫無意外的,他們接吻了。而姥姥南妮的厲喝讓她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珍妮和姥姥有著不同的婚戀觀。珍妮認(rèn)為自己和白人沒有區(qū)別,實際上,她從小都沒有看出自己和白人之間的不同,直到那次照相。而作為上一代受壓制的黑人,姥姥不僅受到白人的壓迫,還受到黑人男性的壓迫,因此,她認(rèn)為黑人是騾子。正是這一沖突造成了珍妮愛情的不幸以及此后對愛情的追尋。在姥姥看來,黑人女性是沒有愛情的,也不配有愛情,一個婦女的命運需要也必須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她希望自己的外孫女得到保護,于是,她強烈要求珍妮嫁給洛根·基利克斯,因為那里有黑人女性需要的一所房子和六十英畝地。珍妮覺得洛根的形象“褻瀆了梨樹”(16),但是她沒有辦法向姥姥講明。珍妮渴望得到愛情,但是姥姥告訴她“婚姻就像太陽造成白晝那樣造成愛情”,因此,珍妮“走了進(jìn)去,等待著愛情的開始”(23),但是,事實告訴她姥姥的話是錯誤的,她并沒有得到那些像梨樹下遐想的那些甜蜜。洛根和南妮一樣,是一個物質(zhì)主義者,他愛珍妮,但是不能理解珍妮的愛情觀,更不能對此做出回應(yīng)。剛開始,洛根會給珍妮劈柴、挑水,但是,當(dāng)他明白珍妮并不愛他,他就“不再用詩一樣好聽的語言和她說話了”(28),他買了第二頭騾子,讓珍妮去地里干活。在洛根眼里,珍妮可以是他的一筆財富,也可以是一頭干活的騾子。珍妮明白了,“婚姻并不能造成愛情”(27),對現(xiàn)實不滿的她開始徘徊在門外,向“大路”的遠(yuǎn)方望去。
珍妮的第二次婚姻:
當(dāng)珍妮第一次看到喬·斯塔克斯時,她正在一個能看得見“大路”的地方切土豆,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力,她拼命地推著水泵把手,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就這樣,他們相遇了,喬是個很有商機的人,他要成為大人物。此時的珍妮已經(jīng)對愛情失望了,她的心中幾乎已經(jīng)沒有開滿花的樹木了,但是,她渴望自由,渴望改變,而喬正是這樣一個人。一條大路向她敞開了,喬正在大路的那頭。在她看來,喬就像“潛伏中的太陽”一樣,雖然鮮紅,但也危險,而洛根正如“門口的糧倉”,雖然有著灰色的陰影,卻較為實在。然而,珍妮最終沒有抵抗住突如其來的變化對她的吸引,她丟掉了圍裙,丟掉了第一次婚姻生活中的枷鎖,開始朝著“大路”奔向新的生活。
如果說珍妮在第一次婚姻生活中尋找的是愛情的話,那么,她在第二次婚姻中尋找的是一種自由、平等、尊重。但是,當(dāng)他們第一次來到伊頓維爾時,珍妮覺得自己的夢想再一次破滅了。珍妮一直追求的平等并沒有實現(xiàn),她和喬并不在同一起跑線上,而喬并沒有等待她的念頭,珍妮覺得似乎喬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而她自己卻“只在原地踏步”(49)。他將珍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卻不允許她和任何人說話。在別人邀請市長夫人講話時,喬馬上打斷了:“她的位置在家庭里”,由此可見,逃離了騾子命運的珍妮在第二次婚姻中被當(dāng)做了一件寵物。喬想盡一切辦法迫使珍妮屈服,他不允許珍妮同店里的人說話,要求珍妮用頭巾包著頭發(fā)。他認(rèn)為自己給了珍妮滿身的榮譽,給了她俯視世界的地位,珍妮就應(yīng)該感恩,應(yīng)該屈服。好多年后,珍妮已經(jīng)不再斗爭了,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屈服了。但是,她明白自己的心還在路上,只是這條路已經(jīng)被車輪緊緊地壓住了,成為車轍,這時候的珍妮再一次想到了“日出時的一條鄉(xiāng)間大路”(82)。最終,當(dāng)最后一次吵架,喬不滿珍妮的反抗,讓她滾出去時,珍妮向喬吼道:“我沿大路跑向你時想從你身上看到的可不是這個?!保?4)由此可見,珍妮向大路出發(fā)時,想要尋找的是一個真實的自我,然而,在前兩次婚姻中,珍妮“都是男人的附屬物,是任人擺布的沉默的客體”。[3]
喬死后,珍妮重新審視了自己,她認(rèn)為在昂貴的死喪服里面是自己的“復(fù)活與生命”(96)同時,她對自己的過去進(jìn)行了反思,尤其是姥姥南妮對自己的愛。她認(rèn)為姥姥 “把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東西地平線拿來”(97),捏成小到剛能緊緊困住自己的項圈,姥姥正是以愛的名義扭曲了自己。一直以來,珍妮尋找“地平線”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姥姥已經(jīng)用它緊緊地困住了珍妮,那么,想要真正尋找到自我,就必須掙脫姥姥的束縛。這里的“地平線”也即是“路”,象征無限的可能性與自我的實現(xiàn)。
珍妮的第三次婚姻:
身為一名既富有又漂亮的寡婦,珍妮受到許多人的追求,她都拒絕了。這一次,珍妮并沒有再望向大路,而甜點心卻出現(xiàn)了,這個過路人教珍妮下棋,要知道這在當(dāng)時是只有男人才能玩的游戲。那天晚上,珍妮看到月亮升起,“那琥珀色的流光浸透著大地,解除了白日的干渴”(107)這一象征暗示著珍妮在遭受到多年不平等的婚姻壓迫后,第一次體驗到了男女平等。很快,他們便結(jié)了婚,并且離開了伊頓維爾,前往佛羅里達(dá)的大沼澤地里。
在前兩次的婚姻中,珍妮是一個夢想的憧憬者,她一次次渴望著“路”將她帶到不同的地方,帶到更加接近地平線的地方,而事實上的她卻淪為了騾馬與寵物。經(jīng)歷過兩次婚姻后的珍妮也逐漸成熟了,她第三次選擇了在路上。如果說珍妮和甜點心的眼睛看到了上帝的話,那么他們也是在路上看到上帝的。他們逃離當(dāng)前的罪惡時代,到佛羅里達(dá)州的北部尋找大沼澤的快樂生活,在那條通往大沼澤的鄉(xiāng)村之路上,他們獲得了拯救。珍妮像男人一樣穿上了“工裝褲”,并同他們一起干活。晚上,珍妮家成為農(nóng)工們的聚集地,他們聽甜點心彈吉他、講故事、賭博,而這一切活動,珍妮都可以參加,她也可以隨意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這表明珍妮擁有了自己的聲音,這是前兩次婚姻中都沒有的。在這里,珍妮穿上了“工裝褲”,這與前兩次婚姻中的“圍裙”和“包頭巾”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暗示著珍妮終于獲得了自由和平等,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通往大沼澤的路上。
但是,甜點心打算給予珍妮的那種“平等”并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一件小事,甜點心打了珍妮,他認(rèn)為自己的巴掌只是暗示了歸屬權(quán)。甜點心說:“我打她是為了讓特納家那些人知道誰是一家之主”、“我是為了讓她明白是我控制一切”(159)甜點心的這一做法實則表明他與洛根、喬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而對于他的這一做法,珍妮并沒有反抗,對此,很多評論家認(rèn)為這并不符合珍妮的人物性格,筆者認(rèn)為這恰恰透出了作者本人的矛盾性(后面會有提及)。后來,在一次颶風(fēng)襲擊中,甜點心因與狗搏斗被咬而患上了狂犬病,他在神智失常的狀況下,要開槍射擊珍妮,珍妮出于自衛(wèi),殺死了甜點心。這一事件表明珍妮在成長的道路上已經(jīng)不需要男人扶持了,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獨立,自主的“人”了。
可以說,三次婚姻的變化是她不斷追求自我的過程,經(jīng)歷過三次婚姻后,珍妮從一個天真爛漫、沉默的“客體”成長為一個擁有女性主義意識的,能夠發(fā)出自己聲音的“主體”?!按舐贰笔撬恳淮胃淖兊霓D(zhuǎn)折點。
同作品中的珍妮一樣,赫斯頓從小就對道路、地平線等特別著迷。小時候,赫斯頓的家門口有一條通往奧蘭多的道路,她常常會爬到門欄上看外面的世界。在《道路上的塵跡》中,她這樣說道:“通往奧蘭多的路經(jīng)過我家門口,馬車和行李等經(jīng)常會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喜歡看他們的行動并經(jīng)常去招呼他們。我經(jīng)常被邀請和他們同行,往往走出去半公里左右再自己走回來。”[4]可見,赫斯頓和珍妮一樣,都渴望著路帶給自己的新的生命體驗。但是,二者的選擇又是不盡相同的。赫斯頓安排作品中的主人公珍妮和甜點心通過道路前往南方,遠(yuǎn)離城市,遠(yuǎn)離北方的工業(yè),讓他們生活在大沼澤邊的小屋子里,摘豆子,吃在河里捕來的魚,以此來獲得靈魂上的拯救。而她本人卻憑借著發(fā)達(dá)的交通接近白人統(tǒng)治的文化、工業(yè)中心巴爾的摩、華盛頓以及紐約。我們都知道赫斯頓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經(jīng)歷過冤假錯案的她一度抑郁成疾,而晚年的她由于貧窮還不得不給別人當(dāng)傭人,但是赫斯頓又是無比堅強的。這也是她在種族矛盾十分尖銳的年代里寫下這部充滿樂觀精神、覺醒意識的作品的根本原因。北方以及城市中的種族主義逼著赫斯頓將她的主人公轉(zhuǎn)向遠(yuǎn)古黃金時代的時空,然而,太多對科技的認(rèn)可使得赫斯頓本人逃離到遠(yuǎn)古的伊甸園中。如果說每一部作品主人公的塑造都顯示著作者本人的意志的話,赫斯頓與作品中的珍妮更像是兩個分裂的自我。因此,不得不說,赫斯頓又是一位矛盾的作家,她將內(nèi)心的自己安置在充滿牧歌情調(diào)的大沼澤中,而現(xiàn)實中的自己卻勇敢地在白人統(tǒng)治的社會中奮斗著。
[1]Valerie Boyd.Wrapped in Rainbows[M].New York:Scribner,2003:300-301,305.
[2](美)佐拉·尼爾·赫斯頓.他們眼望上蒼[M].王家湘,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13.(以下頁碼在文中標(biāo)注)
[3]程錫麟.赫斯頓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117.
[4]Zora Neale Hurston.Dust Tracks on a Road[M].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