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艷
(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8)
史鐵生的作品是殘疾文學書寫的典范,不僅題材豐富、樣式多變,更以其文風簡遠、立意新深,在殘疾文學作品中獨樹一幟。正如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對他的評價:“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缺失存在的明朗和歡樂”。[1]史鐵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雙腿癱瘓之后,故“殘疾”始終與其生命體驗交織共存。總體來看,史鐵生的殘疾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呈現(xiàn)出三方面主題:殘疾與愛情、殘疾與親情、殘疾與生命,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一直貫穿其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是史鐵生對殘疾在自己不同生命階段的存在及意義的追尋和探究。
愛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它亦出現(xiàn)在史鐵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早期。1979年,史鐵生創(chuàng)作了小說《愛情的命運》,此時他已經(jīng)在輪椅上生活了六年,但這部小說并未涉及殘疾,而是講述了健全的“我”(大海哥)與小秀兒在文革前后的愛情故事。事實上,與大多數(shù)殘疾人第一部作品選擇自傳體不同,史鐵生對殘疾的描述于略遲于文革題材。1980年,史鐵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我們的角落》,真正觸及到了殘疾與愛情的主題。故事中的“我們”是三個病退的年青人,腿部殘疾,在工廠里做臨時工,喜歡呆在角落里。這個“斑駁的墻上沒有窗戶,低矮的屋頂上盡是灰塵結(jié)成的網(wǎng)”的角落是“我們”生活和精神的避難所。角落既可以避免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所大學的樓房一個歌舞團的大門和好幾家正式工廠的煙囪”,又能在精神上找到做人的樂趣——“這兒是整個‘五——七’生產(chǎn)組最受人重視的‘技術(shù)角’”。但走出角落的“我們”卻不得不面對來自周圍各色的眼神,這些逐漸禁錮著三位年青人的熱情。王雪的出現(xiàn)激起了“我們”對生活新的希望,四人之間建立起了友情與愛情混雜的感情,最終,在“我們”如哥哥般的關(guān)心與鼓勵下,王雪步入了新的生活軌跡,她也給角落中的“我們”留下了光明和溫暖。小說以愛情為視角,審視了殘疾人艱難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他們不僅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顧慮重重,人生價值也因殘疾而被消解,“獨立”、“平等”仿佛成為不可能的事。對此,史鐵生發(fā)出了殘疾人也可以通過雙手創(chuàng)造價值、回歸社會的呼聲,這是迄今為止仍然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
如果說《我們的角落》講述的是對于愛情的向往,那么五年之后的《命若琴弦》則是將殘疾、愛情與生命融為一體的思考。故事有兩條主線,一是師傅老瞎子對“藥方”的追求——只要彈斷一千根弦就能拿到復(fù)明的“藥方”,另一條則是徒弟小瞎子的愛情故事。小瞎子跟著師傅老瞎子給野羊坳的村民說書,由此認識了“尖聲細氣說笑”的小妮子蘭秀兒,兩人在一起聽電匣子的過程中逐步產(chǎn)生了淳樸的愛情,誰知蘭秀兒最終嫁到了山外。故事并未明示殘疾是小瞎子愛情失敗的主要原因,但從其發(fā)出的“干嘛咱們是瞎子!”“我想睜開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的悲鳴中,個中原委已不言而喻。失去光明的小瞎子失去了獲得愛情的權(quán)利,他陷入了對生命的質(zhì)疑和否定中。對此,同樣破滅了“藥方”希望的老瞎子卻平靜地解答:“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辈准堅俅稳M琴桶,告訴小瞎子只要彈斷一千兩百根琴弦就能看見“藥方”。命運仿佛本就如此,而答案就在琴弦中。遭受愛情悲劇的小瞎子最終站立了起來,和師傅繼續(xù)行走在蒼蒼茫茫的群山之中,雖然他們的命運曾經(jīng)或開始寄希望于細細的琴弦,但終究屹立于蒼茫天地中,生命的力量躍然紙上。通過這部小說,史鐵生向我們展示這樣的思索:愛情是人生旅程中不可或缺的美麗光環(huán),即使殘疾也不能阻止人類追求它的腳步,雖然可能會遭受重創(chuàng),跌落到人生的低谷,但對它的向往是永恒不變的追求。這正如殘疾之于生命,它是生命中的“不能”,是絆腳石,但卻無法阻止生命迸發(fā)出的堅韌力量。
殘疾與親情是史鐵生作品中另一主題。事實上,殘疾帶來的痛苦不僅屬于史鐵生,同時也是他的親人和摯友們心中的痛。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關(guān)愛著史鐵生,賦予他愛與支持,推動他重新開始生命的旅程。從作品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初期的史鐵生并不愿過多地正面談及自己的殘疾,他更多地用小說中虛構(gòu)的殘疾青年映射自己,如《午餐半小時》《愛情的命運》《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等,此外還有《綠色的夢》《綿綿的秋雨》《傻人的希望》《黑黑》等,主人公大多經(jīng)歷悲慘,或因殘疾而被他人譏諷,或精神失常陷入苦悶的境地,作品中縈繞著悲觀憂郁的氣息。無法想象,如果沒有親友們的愛,史鐵生的世界將會陷入怎樣的境地。1981年,史鐵生的母親因病去世,在痛苦與思念中,他寫下了《秋天的懷念》。小文不足千字,史鐵生以近乎懺悔的口吻回顧了母親如何不顧病痛照顧自己的歷程,對自己曾因殘疾而暴怒無常地對待母親表達了深切的自責。母親毫無保留地用全部的愛來包容兒子,因為她明白兒子從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跌落低谷的憤懣掙扎,所以雖然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卻惦記著推兒子去看看北海的菊花,甚至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此時的母親已不再僅僅是母親,更是史鐵生生命力量的源泉。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秋天的時候,兄妹倆一起去北??椿?,為了不辜負母親的愛,他發(fā)出了“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的心聲。此后,史鐵生的作品經(jīng)常呈現(xiàn)殘疾與親情的主題,雖然這樣的回憶免不了令人傷感,但卻成為他筆下溫暖的亮色,照亮前行的道路。從總體來看,此類作品中的主人公主要涉及三方面:一是母親,除了《秋天的懷念》,還有《合歡樹》《我與地壇》、等。這類作品主要是追憶自己身患殘疾后,母親如何盡心盡力地照顧和鼓勵自己。二是父親和其他親人。如《故鄉(xiāng)的胡同》《老家》等。三是摯友們。這一類的作品較多,代表性的作品有《我的輪椅》《我二十一歲那年》《“文革”記愧》等。散文《我的輪椅》講述了自己輪椅的變遷,為了能幫自己走出小屋,朋友們主動擔負起有關(guān)輪椅的各項事宜,有的負責維修,有的負責更新,有的充當“我”的輪椅,由此開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歷史。在調(diào)侃的口吻中,史鐵生感激地講述著新朋老友們點點滴滴的關(guān)愛之情。1991年的回憶性散文《我二十一歲那年》則回溯了初患殘疾的悲痛經(jīng)歷,而此時史鐵生已經(jīng)度過了近二十年的輪椅生涯。也許,只有經(jīng)歷了這么久的時間沉淀,才能讓他以較為平靜的口吻去講述這段痛徹心扉的記憶。那是一段準備了電線想要悄悄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歲月,最終卻因“友誼”回歸生命的軌道,對此史鐵生說:“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還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并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zhuǎn)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趺催M來的你們?’‘咳,閉上一只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群插過隊的,當年可以憑一張站臺票走南闖北,甭?lián)倪€有他們走不通的路。”[2]此外,醫(yī)院里還有鼓勵他讀書和寫作的醫(yī)生和護士們,他們想盡辦法為他創(chuàng)造條件、治療病痛。這些摯友們仿佛像親人一般與史鐵生血脈相連,不斷地向他傳遞著希望,最終喚回他生活的勇氣。
史鐵生在《病隙碎筆》的開篇這樣寫道:“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喜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diào)換?!比绻粋€人能順順利利不出任何差錯地走完人生,那他可謂是命運的幸運兒,可世事往往并不會按預(yù)設(shè)的劇本前進,人們常會面臨各種困境,甚至是難以逾越的苦難。正如殘疾之于史鐵生,在二十一歲時措手不及地憑空降臨,一下子將他推到命運的轉(zhuǎn)角,生命又該何去何從呢?“殘疾與生命”由此成為他生活中最真切地思索。史鐵生早期的作品中不乏對生命地探索,如《樹林里的上帝》,用隱喻的手法講述了一位女孩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拯救樹林里的生命,但最終困惑于自然界的弱肉強食,踩死了失去蜇針的蜜蜂,表達了史鐵生對冥冥中掌握生命的命運之神的困惑。1998年,史鐵生身患尿毒癥,在透析的間隙,他寫下了《病隙碎筆》,對“殘疾與生命”進行了更為深入與寬泛地思索。史鐵生常調(diào)侃說自己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是寫一點東西。但就是這“碎碎”寫來的243則,沉靜而犀利地探討了人的生命中的重要問題:疾病、愛情、道義、價值、教育等,發(fā)人深省。如對于疾病,史鐵生如是體悟:“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人粤耍朋w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杌枞徊荒芩枷耄透討褢偻諘r光。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zāi)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钡拇_,疾病已經(jīng)使史鐵生不堪重負,每三天一次的透析甚至幾乎剝奪了他清醒的時間,但這卻使他更為珍惜清醒的時光。
史鐵生的生命因殘疾而轉(zhuǎn)變,但他又從殘疾中探求著生命的真諦。對殘疾、愛情、親情、生命的書寫不僅喚起人們對于殘疾的思考,對于生命的領(lǐng)悟,同時也深深引發(fā)我們對于自身的反思,正如季紅真在《冥想中的精神跋涉》中所評論的那樣:“在痛苦中升華的寧靜,使他以平常心面對與世界一起逐漸逝去的生命。他為所有的生命唱著莊嚴的挽歌,坦然地諦聽死神的腳步?!盵3]
[1]史鐵生.病隙碎筆[M].陜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2]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
[3]季紅真.冥想中的精神跋涉[J].當代作家評論,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