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約 定
早上下樓時,柳遇見了他。他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夾著香煙,若有所思地從小區(qū)的入口處走進來。他看上去三十多歲,是個瘦高個兒;頭發(fā)長得很漂亮,柔軟、自然,而且造型典雅;他穿著一條深色長褲,一件淺色襯衫;他的面孔是綿善可親的,呈現(xiàn)出一種沒落貴族式的憂郁和一種孩子似的寂寞。一般來說,詩人的目光都應該具有某種穿透力,但他的目光卻是游移不定的,像是正在身邊或內(nèi)心里尋找著什么。
在與柳擦肩而過時,他撞上了柳的目光。他愣了愣,隨即沖柳微笑了一下。
“你好。”柳于是禮貌地跟他打招呼,“你是新搬進來的楊先生吧?”
他在離柳三四步遠的地方站下來,回頭看著柳,“你好。”他說,“我叫楊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他雖講的是普通話,但語調(diào)里帶著明顯的奇臺口音,這讓柳倍覺親切,但柳卻不露聲色。
“前段時間我出去聽課了,今天一回來就聽門衛(wèi)大爺說我對門搬來了一位詩人?!?/p>
他終于由衷地維持住了臉上的微笑:“那你一定就是住在我對門的柳老師了?!?/p>
柳也嫣然一笑:“我是柳晨。我在一中教音樂。很榮幸能有一位詩人做鄰居?!?/p>
“柳老師太客氣了,感到榮幸的應該是我!”然后他指了指柳的包:“怎么,又要出遠門嗎?”
“對,去州上參加一個短期培訓?!绷f,“聽說你開了個店,叫——約定?生意還行吧?”
“一般般?!彼麄壬韺煹俸茈S意地在墻上按滅,白色的墻壁上立刻多了一個醒目的黑點。接著他信手一彈,將煙頭拋向樓前的草坪?!皼]啥可干的?!彼麨t灑地沖柳一笑,將另一只手也插進褲兜里。
柳忙掩飾住詫異笑了笑,問:“住頂樓不太方便吧?”
“我喜歡住頂樓,清靜?!闭f完,他一扭身上樓去了。
柳望著楊思的背影輕輕舒了口氣。一樓的張嫂坐在草坪邊的小凳子上,一邊打毛衣一邊瞅了瞅柳,話里有話地問:“怎么樣?新鄰居不錯吧?”
柳索性裝出好奇的樣子問:“他一個人搬來的?”
“嗯?!睆埳c點頭,“我聽給他搬家的人說他是個窮詩人,也確實沒什么東西。他在街上轉包了別人一個小店,賣烤腸子和飲料。別的嘛,就不知道啦?!?/p>
走出小區(qū),柳便使勁將楊思丟在了腦后,可她心里卻總是抹不去那個飛向草坪的煙頭。
一周后,柳培訓完從州上回來了。回來的當天下午,她洗了幾件衣服晾在了樓下的晾衣繩上,晚上睡覺前,大約在夜里十一點左右,她下去收衣服,卻發(fā)現(xiàn)衣服不見了。被風刮地上了嗎?她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找了一遍,沒找到,就想,完了,肯定是被人偷了。柳暗自嘆了口氣??墒?,第二天早上,柳下了樓,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好端端地搭在晾衣繩上。柳瞅著她的衣服百思不解。
又過了幾日,是個周末的下午,柳應邀參加一個同事的生日派對,回來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走到大門口,她看到有個人正從樓下的晾衣繩上往下取衣服,聽到她的腳步聲,那人迅速躲入了旁邊的自行車棚子。
是楊思!柳驚異得目瞪口呆。
柳沒有聲張此事。聽人們在樓下議論,說丟了女人和小孩子的衣物,可沒過多久竟又被莫名其妙地放回到原處。真是謎一般的怪事。
遇見楊思后,柳一如既往。楊思也總是那么溫文爾雅。一天,楊思送給柳一本他不久前出版的詩集。從那以后,柳便常常在自己房間的窗前窺望楊思那終日簾幕閉合的窗戶,而將他偷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樓下有挺大一片草坪,柳常??吹綏钏家粋€人在草坪中散步,他兩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總是繞著草坪中的一棵蘋果樹走來走去,這時候,柳便會坐在自家的陽臺上默默注視他。
楊思像影子一樣每天在柳的眼前晃來晃去,無論柳做什么,他那種憂郁常常在無形中把柳帶回到苦澀的童年……
柳五歲的時候,父親病故,從此他跟母親相依為命,因為母親沒有固定工作,父親生前也沒有購置下住房,而且看病又花完了僅有的一點積蓄,于是母親就帶著她到處打工。她們總是租房子,總是搬家,她們住過低矮的小平房,住過地下室,住過人家堆著雜物的車棚子。為了讓她讀書,母親吃盡了苦。她那時候就暗暗發(fā)奮,決心考上大學,有了工作掙上錢后,好好報答母親,可是,就在她考取了新疆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那一年,母親卻永遠離開了她……
每天傍晚柳都要在陽臺上練一會兒琴。每次練琴之前,她都要先沖個澡,然后將濕發(fā)隨意地挽到頭頂,穿上白色的絲質(zhì)長裙。拉琴時,風牽動她的裙角,將它們吹到陽臺的欄桿外邊,這時她會感到自己很美,又很凄涼,很孤寂。她變成了如水的月光,變成了夜曲中飄向永恒的一片潔白的羽毛……這個時候,柳就覺得隔壁的那位詩人正在偷偷看著她。她怎么也無法將那個讓她一見便涌起憐愛之情的人同夜晚的賊聯(lián)系起來,怎么也弄不懂他究竟為什么要那樣做。讀了他的詩,柳隱約感覺到他是一個命運多舛、經(jīng)歷坎坷、內(nèi)心孤獨而又感情極為豐富的人,也感覺到他不僅沒能通過詩超越自己,反而把自己拋入了更深的苦海之中。但他的這些詩寫得確實很美,有樂感,有韻味,讀了叫人流淚。
一天,柳從那個叫“約定”的小店前經(jīng)過,看到楊思枯坐在店門口一張小凳上,烤了腸子自己吃,旁邊杵著一瓶打開的啤酒,他邊吃自己烤的腸子邊喝啤酒,無數(shù)的人和車從他前面的馬路和人行道上走過,他視而不見,他微微仰著頭瞅著天空,瞅著那片空洞的藍,很久,很久。柳覺得他的那個樣子很酷,但也有幾分可憐。
柳期望能經(jīng)常在樓道里碰上楊思,她常常對著楊思緊閉的房門想入非非,但卻從不敢敲那扇門。然而,每次遇見她,楊思都只是禮貌而又拒人千里地輕輕道一聲“您好”,便與她擦肩而過,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悵然的悲傷,完全沒有了他們初次相遇時的那種情形。這讓柳感到失望和迷茫,她經(jīng)常獨自坐在六樓的陽臺上,默默凝視這座日益擁擠的小城,任風牽動著她的衣襟。
一天下午,張嫂在樓下攔住柳,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個事兒,楊思開的那個“約定”,叫工商局的人把門封了。
柳一愣:“為什么?”
“聽說是無照經(jīng)營。”張嫂朝四周瞅了瞅,“別的嘛,就不知道了?!?/p>
到底怎么辦呢?柳在陽臺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黑。
我得幫他,柳想。母親生前經(jīng)常告誡她要盡量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她確實也是努力這樣做的。柳認為,人世間最有力量也最持久的,就是人格和真誠的愛。
他決定去找楊思。她要先沖個澡,她認為這會使她更加自信。
柳關掉所有的燈,打開音響,隨著《藍色多瑙河》的旋律脫掉衣服,進了衛(wèi)生間。
她先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看了看自己,她對自己潔白的肌膚和勻整有致的身段十分滿意。就在鏡子里那股溫暖的白色水柱從她頭頂澆下來時,當、當、當,傳來了敲門聲。
“誰?”她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問。
外面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門又被輕輕地敲了三下。
柳齊胸裹了條浴巾來到門邊。
“誰?”她又問。
外面?zhèn)鱽硪粋€抑郁的聲音:“是我,楊思?!?/p>
柳的心怦地跳了一下。直覺告訴她,楊思是付出了極大的勇氣才這樣做的,于是她急忙打開門。
楊思站在門外,肩上挎著旅行包。他換了一件淺米色的西裝,襯衣是白色的,這使他標致的身材顯得漂亮極了,只是他那頭富有光澤的褐色長發(fā)仍有些亂,面色也不大好。穿堂而過的涼風令柳一顫,楊思用同樣驚異的目光望著頭發(fā)濕漉漉的柳。
“對不起,打擾你了?!睏钏加行┎话驳卣f。
“快進來吧?!绷Π褩钏甲屵M屋,燈也沒顧上開,轉過身來問楊思,“你要走?趕夜班車?”
楊思兩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那里望著柳,默默地搖了搖頭。
“那么……”柳絞著雙手想了想說,“你能坐著等我一會兒嗎?”
“你去吧。”楊思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把包放到一旁。他似乎很疲憊。
于是柳去開燈,楊思說:“不用了,我更習慣在黑暗里坐著。這段音樂真美?!绷α诵Γ骸昂冒伞!彼o楊思倒了杯水,又拿來兩個蘋果放在茶幾上,然后便進了衛(wèi)生間。
過了一會兒,柳擦干頭發(fā)穿好裙子走了出來。音樂的聲音如泣如訴,而楊思呢,竟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想到楊思可能還沒吃晚飯,柳起身去了廚房。柳將飯菜做好后,放在一個托盤里。她端起托盤一轉身,見楊思正靠在廚房門邊上看著她。柳嫣然一笑說:“來吃飯吧?!彼叱鰪N房,將托盤放在餐廳中間的桌子上。
楊思默默地在桌邊坐下,看了看飯菜,又看了看柳,說:“想不到你的烹飪手藝這么好?!?/p>
柳笑了笑,坐在邊上,將盛好的米飯遞給楊思,之后便不再管他,兀自吃了起來。
楊思愣了愣,瞧了柳半天。
“快吃吧?!绷f,同時將菜夾到楊思碗里。
飯后,他們坐在屋里黑著燈喝茶,半天誰也不說話。
最后還是楊思先開了口:“柳,”他的聲音低沉得讓人窒息,“我確實要走了。臨走前,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知道嗎……我是多么喜歡聽你坐在陽臺上拉琴……”
“那為什么還要走呢?”
楊思抱歉而又自嘲地笑了笑:“我這個人,從小就孤癖,靠自我封閉來與傷害我的世界對抗,其結果是變得更加孤獨。為此我失去了很多機會……我沒有親人,一無所有,詩是我的一切?!?/p>
“哦,是這樣?!绷粲兴嫉攸c了下頭。
“我漂泊慣了,我想我這樣流浪下去,總有一天會魂斷激流島的。但今天我感到,也許我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方式不夠恰當……當我聞到那些衣物上孩子和女人的氣息時,我簡直找不到自己和自己的詩存在的依據(jù)了。我也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但我準備去找……我失去過許多,我要真正地把自己找回來,打開這些把我和世界隔開的墻,走出去……”
“喝水?!绷o楊思茶杯里加了些水。
“柳,這么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我愿意去敲門的人。你的琴聲給了我勇氣,我會把它們永遠記在心里。我準備,今天夜里乘夜班車去烏魯木齊?!?/p>
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她真想留住楊思,讓他從今以后和愛他的姑娘一起去買菜,一起聽音樂,過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柳沒有留他,柳知道他需要時間。人不經(jīng)過磨煉是難以成熟的,他躺在詩的懷抱里太久了,她不能再為他的怯懦營造一間避難所,那不能造就真正的詩人和真正意義上的人。
讓他去吧,讓他自己去尋找,讓他自己去給自己定位。
“要我為你奏支曲子嗎?”柳說。
楊思在黑暗中看著柳:“那正是我期望的。”
柳于是站起來,走到客廳,重新打開音響,挑出一張多軌唱盤,這是專門為做協(xié)奏用的。然后,柳拿起了小提琴。
楊思坐在柳對面的沙發(fā)上,音樂一開始,他就陷入了一種既痛苦又幸福的回憶中。那是《倫敦德里小調(diào)》。
楊思走了,留下了一本他新出版的詩集《約定》和一串鑰匙。他的身影在黑暗的拐角處消失,不久,他的腳步聲也在樓道里那一堵堵墻之間隱去了。但他的形象卻仍舊每天出現(xiàn)在柳的面前,閃現(xiàn)在那些早已失去了潔白的、冰冷麻木的墻壁上,閃現(xiàn)在音樂和人群所在的任何地方。每當琴聲響起,柳就會想到這個依舊在孤獨流浪的人,想到這個曾一度與她為鄰的詩人。柳想,他能按約定的時間回家嗎?
保 姆
易珊和楊雨都是中學老師,每天回到家,兩個人不是備課就是看書、做學問,根本顧不上干家務,再加上楊雨左腿又有殘疾,所以家里必須得有個保姆。
這是一個秋日的中午,中介公司給他們安排的保姆兩點半左右就要來了,易珊和楊雨坐在客廳里邊等邊談論著這件事。
其實以前的保姆挺好的,可惜人家找了份別的工作,走了,來一個新的,又要重新適應。正說著,門鈴響了。
易珊沒想到新來的保姆居然才二十二歲,叫莉莉,梳著一個老氣的太太髻,穿了一件緊繃在身上的紅西裝,脖子下面露出米黃色的針織衫領子,一臉的楚楚可憐,眼睛低垂,都不大敢看人。易珊請她坐下,給她倒了杯水,問她對工資和假日的要求。莉莉一邊用手撫摩著紅西裝的衣角一邊輕聲說,我家離得遠,休假也沒地方去,就不用休假了。易珊一聽,心里倒生出幾分高興,以前每次保姆休假,她都得自己做家務,搞得手忙腳亂的,楊雨搶著幫忙,然而越幫她越忙。再說了,他腿腳不靈便,怎忍心讓他干活。
既然你不休假,工資就再加一百吧。楊雨在一旁說。
莉莉感激地點頭,隨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易珊把莉莉帶到靠北的一個臥室門口,交給她一把鑰匙說,這是你的房間,以后你就住這里。
就我一個人???莉莉驚訝地問。
是啊,就你一個人。
太太,你對我太好了!莉莉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我做夢都沒想到能有個自己的房間。
以后就叫我易老師吧。易珊說。一聲太太讓易珊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試用了幾天,易珊對莉莉還是挺滿意的,飯燒得很可口,每天都保證有葷有素,房間打掃得也很干凈。對于深黃色的木地板,她居然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擦,易珊急忙阻止,說,不必這樣,用拖把拖就行了。她搖著頭,固執(zhí)地堅持,說沒事沒事,這樣擦得干凈。有一回,楊雨拿著水壺去陽臺上澆花,莉莉搶著上去幫忙,楊雨卻怎么都不讓,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事后,莉莉偷偷地對易珊說這事,易珊笑著解釋說,那些花是我養(yǎng)的,所以他特別愛護,除了我以外,不愿讓別人碰。
乖乖,你們這么恩愛呀!是不是剛結婚呀?莉莉瞠目結舌。
易珊撲哧一笑說,我們結婚都十九年了,我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
時間長了,莉莉不再像以前那樣靦腆,話也變得多了起來,好在她年紀小,人也實在,沒什么心眼兒,所以縱然多嘴點兒,也不討人厭。有一回,她好奇地問易珊,楊老師的腿怎么了?
易珊說,他是先天性小兒麻痹,從小就那樣的。
???那你還愿意嫁給他?
易珊并不忌諱她這樣問,她認真地對她說,雖然他的腿不好,可是他這個人倒是比許多健康的人優(yōu)秀好幾倍。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們有緣分。
莉莉深深地點了下頭。莉莉想,城里人就是講緣分,緣分真好,可以恩恩愛愛。莉莉?qū)Τ抢锶说挠∠笤絹碓胶?,還緣于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除了住得舒服、清凈以外,她還領略到很多生活的樂趣。以前,她買一兩件衣服,公婆總要嘮叨一陣子,如今一下子有了這么多的工資,又沒人管,她可以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出了小區(qū)不遠有個地下街服裝市場,白天做完家務后,她喜歡到那里去逛。那里大得嚇人,一個小商鋪挨著一個小商鋪,衣服時髦不說還可以還價。幾次逛下來,她身上的行頭就換了樣,上身是黑底亮絲緊繃衫,下面是黃色大團花裙,在易珊的眼里簡直不忍目睹。但易珊生性不愛議論人家穿著之類的私事,所以不發(fā)表意見。可是,有一天,莉莉還是知道了自己這一身在別人心中的印象。
那天,易珊給莉莉說下午不要燒菜了,晚上和他們一起出去吃飯。莉莉倒愣住了,心想他們出去吃飯咋能帶她呢?就推辭說,你們?nèi)グ桑易约涸诩译S便弄著吃點兒。易珊笑著說,不要緊,是我的生日,約了年級部的幾個同事一起熱鬧熱鬧,你也一道去吧。
莉莉以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自助餐,居然是可以自己隨便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大多數(shù)的菜她見都沒見過,看到易珊端了一盤沙拉,她忍不住喊,這菜忘了燒,還是生的呢。引得服務員掩著嘴笑,易珊的同事也笑。易珊的一個同事說,莉莉,你怎么穿成這樣了?莉莉愣了愣,她從人家的表情上看出并不是夸獎。幾個年輕女老師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她們嘰嘰喳喳告訴莉莉,這種衣服又俗氣又低檔,而且穿上以后特別像個壞女人。莉莉嚇了一大跳,她可不想做壞女人,趕緊請教該怎么辦。女老師們就向她介紹什么哥弟、雅瑩、聲雨竹、歌莉婭、古木夕羊、秋水伊人之類。易珊心知莉莉消費不起這些,就打住話頭讓她們別說了??墒侵仄鸬脑掝^讓莉莉更是難堪,一個性格開朗的女老師問莉莉有沒有男朋友,說如果沒有她給介紹一個。莉莉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她已經(jīng)結過婚了。易珊驚訝地說,怎么從沒聽你說過,何況結了婚怎么出來當保姆,還不肯休假?莉莉立馬就眼淚汪汪的了。女老師們都使勁地追問,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說呀。莉莉抹了抹眼淚,告訴大家她其實也就是去年結婚的,但嫁過去以后經(jīng)常受公婆和小姑子的欺負,丈夫也不幫她說話,對她的委屈就像沒看見,依然快活地出去喝酒、打麻將。有一回婆婆把她的手臂都抓傷了,丈夫反而罵她,不分青紅皂白地說是她的不對。她早就想離婚,但婆家不同意離,她的娘家人也不大愿意讓她離,所以一直拖著。好在她還沒孩子,于是就拎了個包從家里跑了出來。說著,她擼起袖子,上面還有隱約的疤印呢。這下一片嘩然,幾個年輕女老師敲桌子的敲桌子,跺腳的跺腳,都說什么時代了,居然還這樣,還要挨打罵,不趕緊離婚等什么?莉莉一聽,更傷心了,說我哪能跟你們相比,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一個戴眼鏡的女老師憤然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你也一樣,怕什么?大家都說對。莉莉止了淚,怯怯地問,那你們說我該怎么辦呢?戴眼鏡的女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說,自強自立!我們一定幫你研究一套方案,把你救出苦海!莉莉一聽,居然撲通一下朝人家跪下了,嚇得易珊連忙攙她起來,楊雨安慰她說,千萬不要這樣,有大家這么熱心,你的麻煩一定會解決的。
別看易珊表情恬淡,其實內(nèi)心很熱情,她對莉莉不像她那些同事們那樣只有單純的同情和打抱不平,她覺得這是個對待命運懂得掙扎卻又無能為力的女孩,如果拉一把,也許就能有新的人生。如果置之不理,可能就會沉落。她那些同事可能說過就忘了,而她卻把幫助莉莉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一件偶然的事情給了她靈感。
易珊備課有個習慣,喜歡時不時地模擬一下上課。就是假裝在課堂上,嘰哩呱啦地說一通,其實面對的不過是桌椅而已。因為楊雨一般在臥室備課,書房歸她使用,所以自然也不會受干擾。講到興趣濃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聲音放大,沒料到常常就讓做家務的莉莉聽見了。有一天,她又自語道,同學們,昨天我給大家介紹了詩人韋應物,誰能背首他寫的詩嗎?莉莉便一邊在書房擦地一邊用清脆的聲音背了出來,易珊嚇了一大跳,忙放下書問,莉莉,你是怎么會的?
莉莉睜大了眼睛,老老實實地說,昨天你在屋子里講,我就聽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念頭從她腦中如同電光閃過,辦法有了!
吃過晚飯以后,易珊第一次讓莉莉關掉電視,把她叫到了書房里。易珊說,莉莉,這些天我為你的事認真想了,要想不回去,在這里長久地呆下去,光靠做保姆是不行的。
易老師,你要辭退我嗎?莉莉顯得有些緊張。
不是不是。易珊趕緊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擁有屬于自己的環(huán)境,這樣才能夠用實力來保護自己。
嗯。莉莉點了下頭。
我想你應該繼續(xù)上學,上大學。
這不可能了,易老師。
你可以上自考,在家里學習就行了。易珊說,自考的文憑相當硬,到哪里都承認的。
這也是上大學?
當然是啊。有了大學文憑,到時候你就可以考公務員、考老師。易珊給她一個漂亮、肯定的凝視。
莉莉知道她不會騙人,那眼神中的肯定給了她希望。她點點頭說,行,易老師,我聽你的。
易珊是那種輕易不許諾一旦許諾便絕不會辜負的人。第二天她就買了自考教材送給莉莉,莉莉也很爭氣,沒事時候再不出去逛街了,也不看電視了,一有時間就坐在房間里原本就放著的梳妝臺前看書。然而梳妝臺的底下是凸出來的,她只能把兩腿分開或歪在一邊。易珊見了,便把閑置在陽臺上的一張小書桌騰出來和梳妝臺調(diào)換了一下。等到晚間,會隱約聽到輕輕的背書聲音溶進緩緩的風聲里,有些動人。兩三個月下來,莉莉再也不像初來時那般顧慮重重,而是有信心面對未來了。
然而,所有的平靜都在一個陌生男人的來訪時被打破了。那男人就是莉莉的丈夫。當在防盜門的貓眼里看到丈夫?qū)ど祥T來時,莉莉死活不肯開門。楊雨說來得正好,可以和他談談,拖著也不是個事情,把問題徹底解決了。易珊也說,別怕,他還能把你搶走嗎?誰料人一進門,莉莉就傻了眼,那男人沖進來拉住她嗚嗚地號啕大哭,臂膀上的黑袖套十分扎眼。原來,莉莉離家后不久,小姑子就經(jīng)人介紹談了個鄰縣的男朋友嫁了出去。那天,莉莉的公婆一起搭了村里一輛送糧的卡車去鄰縣見女兒,結果半路上出了車禍,兩人雙雙喪命。易珊一下子愣住了,楊雨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莉莉的丈夫邊抽泣邊對莉莉說,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不管咋說也得回去一下呀。
莉莉望了望易珊,說,那我先回去一趟,喪事辦完就來。
易珊點點頭說去吧,莉莉就跟丈夫匆匆忙忙地走了。
下雨了,易珊從外面進來,白色皮涼鞋都濕了,楊雨埋怨說,雨停了再走嘛,淋成這個樣子。
易珊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說,還不是趕著回來給你做飯。
楊雨嘆道,早就叫你再請個保姆,不要等莉莉了,你偏不聽,都一個多月了,一點消息也沒有,肯定不來了。
易珊搖搖頭說,怎么會呢,她說辦完喪事就來的,而且行李都沒拿走,可能是又被別的什么事拖住了,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候到了天晴,易珊和楊雨在單位忙了一天,傍晚回到家,楊雨便提議晚上不做飯了,去小區(qū)門口的“利源餐廳”吃。他們吃完回來,見樓下站著兩個人,因為站在陰影處,看不真切,以為是來找別人的,就沒在意,只顧往樓上走。這時其中一個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易老師,楊老師,你們才回來呀?原來是莉莉,但是模樣有了變化,頭發(fā)披在背上,穿著套裙,顯得不倫不類的。易珊說,哎呀,你可回來了,我還當你被他……說了一半生生地停住了,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這會兒易珊看清楚了,是莉莉的丈夫。他沖易珊笑了笑,轉頭對莉莉說,我陪你上去吧。莉莉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半帶嬌半帶威地說,不用了,你在下面等我。
一進屋,莉莉就直奔自己曾住的屋子收拾東西,易珊急忙跟進去,連聲問,莉莉,你這是干嘛?不是說好了留在城里嗎,怎么又要回去呀?
莉莉這才抬起頭來,給了易珊一個抱歉的微笑,說,夫妻宜合不宜分嘛。
楊雨用眼神示意易珊不要再問了,易珊只好不作聲。誰料莉莉倒來了勁,開始向易珊展示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她說,我這套衣服是真絲的面料,是老公托人從省城買回來的。她居然學會了叫丈夫老公,也算沒有白進城一趟。莉莉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她絮絮叨叨地告訴易珊家里現(xiàn)在就她和老公兩個人,老公對她可好了,什么事都是她做主,錢也交給她管。她唾沫星子四濺,眼睛里閃爍著得意,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雖是辦了趟喪事,但看她那神情,倒像是辦了場喜事。易珊無心聽這些,什么也不說,只是點頭應付著。莉莉興致不減,一邊說一邊揣起易珊給她用的乳液和洗面奶。臨走的時候,莉莉顯得很猶豫,磨磨蹭蹭地說走又不走。易珊心想到底相處了大半年,有些不舍吧。便說,有空我和楊老師到你家玩去。莉莉點頭說,好,歡迎你們來,我老公說我們家房子要重新裝修,還要添上些家電,要弄得和城里一樣。對了,易老師,我麻煩你們那么長時間,那個月工資就不要了。易珊一窘,這才想起她離開時當月的工資沒拿,就趕忙轉身跑進臥室去取錢。取出來時,莉莉正站在那里等呢,客氣了幾句也就收下了。
莉莉走了以后,易珊沖楊雨嘆了口氣,意思是沒想到被他說中了。她懶懶地走進靠北的那個房間,考慮明天該請新人住進這里了。窗戶半開著,書桌上躺著莉莉惟一沒帶走的一樣東西——自考課本,書頁被晚風吹得沙沙作響,這聲音使易珊心里泛起一陣淡淡的惆悵……
三年之后,也是一個秋日的中午,易珊和楊雨走在街上,看見不遠處有人推著三輪車賣水果,楊雨提議稱些水果,于是兩人就走到了水果車子跟前。賣水果的是個女的,他們揀好水果稱的時候,易珊突然覺得那女的有些面熟。這時對方也認出了他們,說,易老師,楊老師,是你們啊。
真的是莉莉呀!易珊說著,將半塑料袋水果放在了秤盤上。
不稱了不稱了,拿去吧。莉莉邊說邊把水果從秤盤上拿下來往易珊手里塞。
那怎么行呢?易珊很堅決地又將水果擱在了秤盤上。
莉莉拗不過,只好稱了。
易珊付完錢,拎起水果臨走時說,你出來賣水果,家里的事全都扔給丈夫了?
莉莉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跟他離了,去年就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