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小孩，該被世界溫柔相待

亦青舒

“喂，沈清言，快來接我?！逼鋵嵰矝]有什么大事，我不過是很容易迷路而已。而已。但身為一個資深的清高女，從我爹那里繼承的傲嬌基因又頻頻作祟，令我確實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不止一次，我都想要努力解印體內(nèi)的學霸之血，用我的智商惡狠狠地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幻想自己是披荊斬棘頭戴王冠的尋路小公主，能有一天讓那些圍在我身邊十幾年認定我這輩子就是一個路癡的人大跌眼鏡，然后重新審視他們眼前的這個女生。

只是有點可惜，這個夢想，一次也沒有實現(xiàn)過。我仍舊頻頻迷路，大街小巷，熙攘人流，如此種種。每次迷路都有似曾相識之感，然后死死掙扎，左右奔走，異常倔強地不肯掏出兜里的手機，直到最后精疲力竭腿軟如酥，默默呆在墻角里，在激烈的心理斗爭以后，把手機掏出來，按下號碼。

“喂，沈清言，快來接我。”

然后沈少爺就會在我埋頭數(shù)到某個數(shù)字的時候忽然出現(xiàn)，他的聲音總是千篇一律地清冽又得意：“起來吧。我們走了。”然后我抬頭，怔怔地盯住他看，夏天是白色短袖冬天是深色外套，眉毛英挺的臉上寫滿張揚的得意。次次如此。

進鷺中是我父親的決定，這座重點高中除了有傲人的師資力量，還有漂亮的宿舍樓群，以及足以媲美封閉式寄宿高中的宿食條件。而我想，吸引我爸爸的，當然是后面兩點。

爸爸和媽媽離婚那年，我尚在襁褓，他們之間有什么牽扯，我來不及了解。他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考慮子女感受的父母了，在未經(jīng)我同意的時候，推搡著一無所知的我來到這個世界，而在我懵懵懂懂尚未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樣的時候，又任性宣告了他們的和平分手。我看過媽媽的照片，皮膚白皙，眼神明亮，看起來實在是向往自由的女子。爸爸說她是攝影師，離婚之時說她要去環(huán)游世界，不愿有所羈絆。

我覺得好笑，一個能夠環(huán)游世界的媽媽，實在是不該有一個路癡女兒。

至于爸爸，他是單身多年的英俊男子，有著頗為不錯的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我自然明白他把我送到這類半寄宿式高中的原因。拖著我的行李箱時，我還能微笑禮貌地對著家里那個年輕阿姨輕聲道別。我是如此心知肚明、清醒自知地活了十六年，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給這兩個男人女人帶來麻煩。他們只是負責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而剩下的路，我只能自己走。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性格偏冷，言語之中總是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氣和疏離。再加上從小到大，如同一只候鳥遷徙一般地居無定所，我沒有固定的朋友，固定的學校，固定的感情。我已經(jīng)習慣在各種各樣的城市迷路，茫茫然地望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偶爾甚至就在街頭坐到華燈初上的時分，看著城市里的萬家燈火。

沒有一盞屬于我。

在鷺中的第一天，我自然而然地在這個占地近一千畝的高中迷路了。關鍵在于我是如此地迷路而不自知，一個人拿著地圖陶醉于自己給自己勾勒的路線和藍圖之中。直到一個穿著淡藍色襯衫的男生皺著眉頭攔下我?！澳忝月妨税?？”他皺眉的樣子真好看。我怔怔地看著他，想了想才不服氣地說：“不可能?！彼旖锹冻鲎I諷的笑：“那你就是故意在這里繞來繞去看我的咯？”我被氣笑了，后退一步，微微揚起頭，盯住他：“同學你是長得不錯，可是我覺得帥的最高境界，是帥而不自知的那種。自戀容易給長相打折扣，可能我需要重新評估你的顏值了。”他一把抽走我的地圖，凝神看了我足足三秒鐘，然后長嘆一口氣：“我不和路癡計較，你要去哪兒？我?guī)惆伞！?/p>

這個男生就是沈清言。我沒想到他原來和我同班，竟然還恰好做了我后桌。他把我?guī)У揭话嘟淌依?，站在門口打了個報告。班里的班主任見過我，看見我和沈清言站在一起，竟如釋重負：“趕緊進來趕緊進來，你要是再沒來，我就得打電話去保安處讓他們?nèi)フ胰肆??！蔽毅躲兜乜戳艘谎凵蚯逖?，他笑得禮貌又腹黑：“新同學在老校區(qū)迷路了，我也是恰好看到，就給領回來了。”

“領回來？”我還沒來得及領略這個詞的奇葩含義，班里就已經(jīng)笑翻了一群人。估計這個沈清言在班里人氣頗高。我一時來不及回嘴，只能先忍下一口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自顧自地走回他的位子，坐定之后，又拍拍他前面的空位：“來，坐?！边@回連班主任都一起笑了，在全班足以掀翻屋頂?shù)男β暫推鸷迓曋?，我紅著臉，竟也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我坐下之后，回頭盯住沈清言，又用了那種招牌式的戲謔微笑，“我說沈清言，你不會是喜歡我吧？”他其實已經(jīng)恢復鎮(zhèn)定自若的神色，一本正經(jīng)地在看一本物理習題集，聽聞此話，抬頭看著我也沒有回答。我只是心存報復想開個玩笑，沒想到弄巧成拙搞得如此尷尬，忙轉(zhuǎn)身回頭心里暗罵自己也是瘋了，居然和一個認識不到三十分鐘的人開這種無聊玩笑。

他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仿佛是我的錯覺，否則為什么聽起來如此溫柔。

“對啊。我就是喜歡你?！?/p>

后來那個笑話其實是不了了之的，前后左右誰也沒有聽到，我看著同桌女生坦然自若的表情認定自己絕對也是幻聽了。不過日子一天天過去，和沈清言的交集倒也避無可避，何況他是那么愛開玩笑的人，身上仿佛隨時揣著調(diào)戲女生的三十二般法寶，隨用隨拿地哄著女孩子開心。鷺中自然不乏優(yōu)秀男生，成績出類拔萃，家境優(yōu)渥可觀，但沈清言是難得的集眾之大成者，?；@球隊的種子號，廣播電臺的聲線溫和好聽的男主播，年級大榜上常年踞于前十名的學霸男神，他似乎什么都能做得如此漂亮。

我不是沒看過他抽屜里露出一角的粉色信封，不是沒有不小心撞見過在樓梯拐角告白被拒的紅臉女生，可是我就是不覺得沈清言算哪門子理想男友。在我這個路癡眼里，沈清言或許在帶我逛街和教我做物理題的時候，都算是靠譜的向?qū)В墒窃诟星樯?，他絕對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誤導者。眼神，微笑，或者不經(jīng)意之間的一句話，都能夠成為一個方向，然后那些被愛情蒙蔽雙眼的女孩就前仆后繼地成為撲火的飛蛾。沈清言太像一盞明亮燈火了，他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坐擁那些女孩的珍貴心意。

誰說我沒有動過心呢。沈清言在這座陌生城市里給我的照顧，遠遠多于這十六年來任何一個朋友。他帶我去戶部巷吃遍一條街的風味小吃，他帶我去長江大橋看江灘如同皚皚白雪的蘆葦，他騎著單車帶著我在這個城市大街小巷地逛來逛去。我走在他身后，覺得自己從未有過如此厚重的安全感。不用害怕迷路，也不用忍受那種無孔不入的孤獨感在無人時分侵襲而來的鈍痛。校園里面，在沈清言的幫助下，我已經(jīng)把各個教學區(qū)走得很熟。他甚至畫了所謂的“沈氏地圖”，戲謔地說是專門為我這種路癡少女精心打造的。我展開來，望見他用好看的小楷標注著各條小路和建筑。心里驀地一暖，又一暖。我看著他，常常說不出話來。

或者說，常常在我想說什么話時，他又一轉(zhuǎn)身去和別的女生嬉笑打罵了，留給我一個“沈少爺?shù)牟涣b背影”。我就默默地把想說的話咽進去，花半天才能努力地消化干凈。然后沈清言又會非常欠揍地湊過臉來，“我做了這么多你什么時候做我女朋友啊哈？”我總是非常無奈地歪著頭看著他，然后埋頭做著自己的練習。他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又坐在我身后戳戳我的背：“那么冰淇淋總要請吧。下課等我。”

我那個時候就明白了，沈清言是太陽，太陽不能只是一個人的太陽?？赡芩臀夷莻€想要環(huán)游世界的媽媽一樣，心有河海，不似凡俗。他們這類人，大抵是不能夠成為一個固定長久的坐標，如果誰要自討苦吃，非拿他們作為自己的原點，那么結(jié)果，可能會比在一個陌生城市迷路還要慘得多。畢竟感情里的迷途不知返，付出的代價，是不可想象的。這一點，單是看我那由癡情漢變成不羈浪子的爸爸就知道了。

周末回家的晚上，我看見爸爸在客廳里喝得大醉，年輕阿姨不知去向。我走過去想扶他起來，聽見他喊著我媽媽的名字，泣不成聲。我望著爸爸，就明白了這些年，他走在一條迷途之上，從未清醒過。

但是也許，他根本不想清醒。錯誤的方向里，曾有過那意料之外的好風景，他不愿再回頭了。我默默地坐在沙發(fā)里，想起沈清言的淡藍色襯衫，坐在他單車后面聞見的好聞的清香，他在籃球場上聽見我喊他時回頭的那一瞬的明亮微笑。我知道自己也許也走在一條錯路上，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否認，這條路上的風景，實在是好極了。

爸爸在這座城市留的時間最為長久，我順利地從高一讀到了高三。也許就連我那超然脫俗的爸爸也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高考，因此高三那年他決定拒絕一個工作調(diào)動，陪我留在這座城市里直到高考結(jié)束。我和沈清言的關系，就那么一直不前不后地停留在某個微妙的階段。他三年沒有交正式的女朋友，告白的那些女生換了一撥又一撥，不乏佼佼者，只是沒有成功突圍上位的妹子。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之后，班里有一個小小的聚會，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大家議論起此事，沈清言漫不經(jīng)心，說自己初中戀愛談得太累高中索性歇歇也是不錯的。我沒有理他，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地吃著棗泥小蛋糕。他瞟我一眼，打趣道：“主要是照顧路癡女實在是太累啊沒別的精力了?！蔽抑皇切?，不知道要說什么。高考結(jié)束之后，爸爸決定離開這個南方城市去S市，希望我的志愿填報里有一所當?shù)氐拇髮W。而沈清言自打考試結(jié)束之后就揚言自己一定是學校狀元。我默默地喝著閨蜜調(diào)的奇怪味道的雞尾酒，只覺得心里也是五味雜陳，想著想著竟頭痛欲裂。嘈雜的包廂里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唱著一首情歌，我遙遙地望著被人群圍住的沈清言，只知道這次是真的要認真道別了。過去的那些場景歷歷在目，好似幻燈片一幀一幀地在腦海里投放。

下雨那次，我被困在學校的竹林長廊里，是沈清言帶了雨傘過來接我回去的吧;物理考67分那次，偷偷把卷子藏起來，是沈清言從書包里翻出來給我講完的吧;我每次在食堂吃完飯，總愛拖著閨蜜去行政樓那邊的天臺上，因為那邊看籃球場的視角永遠是最好的，我總是撒謊說，是因為那邊日落最好看。沈清言在廣播站當主播，我偷偷頂了他的編輯的活兒，替他改了三年的稿子。

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他不曾了解過的心情，就這樣在日復一日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打鬧里深藏于時間的某個秘密隧道里了。這段感情里，我走在迷途上，看完了一路的好風景。我切切實實地被溫暖過，這個城市，曾出現(xiàn)過這么一個少年，輕而易舉地，為我的青春指了一個綺麗的方向。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要道別了。

忽然就不愿再想下去。我端起水晶玻璃盞，一飲而盡。

高考分數(shù)還沒有出，爸爸已經(jīng)準備帶我離開了。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我看著柔軟云層和瓦藍的天空，覺得自己算是踏上了一段新的旅程。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迷路，不知道那個少年，還會不會替另一個女孩子畫“沈氏地圖”，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

我沒有想到下了飛機，我們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我床頭鏡框里的那個女人。

對。她就是我媽媽。雖然18年過去之后她沒能青春永駐，但是那雙眼睛里的明亮眼神，我知道我不會認錯。我吃驚地望著爸爸，他微笑著，那副對一切都了然于心的神情讓我明白了很多。我微笑著看著他們擁抱，機場嘈雜，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可是我眼里，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18年可能不夠媽媽環(huán)游世界，但是卻足夠讓她明白世界的原點和中心在哪里。

我忽然覺得可能迷路的不是我那喝醉的爸爸了。愛情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正確方向的，是我曾經(jīng)有環(huán)游世界夢想的媽媽才對啊。

我也沒有想到我最后會在S大看見沈清言。他還是穿淡藍色的襯衫，遠遠地就看見他在校門口和金發(fā)碧眼的美女聊天。我目瞪口呆地拖著行李箱站在原地，他看見了我，和美女說了句什么，就朝我走來。

“本來想等你迷路再出現(xiàn)施以援手順帶嘲笑你的。”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帶著笑，“后來覺得也是不忍心。覺得欺負智障少女也是蠻沒有道義的。”我愣著還沒有恢復智商，不知道如何無懈可擊地反駁。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居然真的變傻了?！鄙蚯逖陨焓置嗣业念^，然后一臉嚴肅地說，“好吧，本來對于你的種種惡行我是很生氣的。哎喂我說大小姐你可以啊，我等了三年你不跟我表白也就算了，后來我就要表白了結(jié)果你不吭一聲飛走了。你一個路癡到處亂跑真的合適么？”

我被氣笑了。沈清言左手接過我的行李箱，右手牽起我，“本來我是想晚點來看看你迷路的蠢樣子的，只是我擔心那么大一個S大，估計也有天生在認路方面上有驚人智商的少年，又好巧不巧地喜歡這種路癡少女。所以還是謹慎行事比較好。畢竟我可是用狀元的分填了這個S大的?！?/p>

我頓住，后退一步，輕輕揚起頭，眼睛紅紅的，“沈清言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笑，認認真真地盯著我，他的聲音如此溫柔，但這一次我不是在幻聽了。

他說，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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