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蓓
【摘要】“空白”藝術(shù)一直是我國詩歌史上一個重要的命題,其審美本質(zhì)在唐詩中表現(xiàn)地尤為淋漓盡致。我們試圖通過唐詩“空白”藝術(shù)在視覺、聽覺以及意境三個維度上的使用策略,揭示出空白藝術(shù)做展現(xiàn)的豐腴之美與含蓄之美。
【關(guān)鍵詞】唐詩;空白;豐腴;含蓄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78(2015)07-231-02
“空白”藝術(shù)一直是我國詩歌史上一個重要的命題。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秉c出了唐詩中空白藝術(shù)的重要性??疾炜瞻姿囆g(shù)唐詩中的運用策略,有助于我們厘清空白藝術(shù)對詩歌審美上起到的作用。
唐代詩人們在視覺上的空白藝術(shù)的運用也顯得尤為煞費苦心。唐詩中,視覺上的“空白”并不是指什么都沒有。它首先表現(xiàn)在對諸如“白”、“空”、“素”、“皓”、“氣”等虛淡、色淺的字、詞的運用上。詩人常常借助帶有這類特點的字、詞的意象,從視覺上入手,為讀者勾勒出淡渺虛靜的局部畫面。
以“空”字為例,“空”字在《唐詩三百首》中直接出現(xiàn)66次,如“登臨出世界,蹬道盤虛空?!保ㄡ瘏ⅰ杜c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圖》)“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保ǔ=ā镀粕剿潞蠖U院》)“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杜甫《丹青引贈曹霸將軍》)“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劉長卿《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唐代詩人們通過“空”字及其詞組,如“空山”、“空林”等,故意打造空白,營造出虛靈、渺遠、幽深的氛圍,以泯滅物我的界限,打通“天”、“人”,實現(xiàn)“心凝形釋,與萬物冥合”。
“空”等這類具有虛淡、色淺的字、詞還常常用來營造或虛或?qū)?、無所不包的時空感。在王維《桃源行》中“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中“空”字首先在空間上,從地理角度道出了桃源渺遠幽深、空靈神秘的特點,同時在時間上,從理性認知角度說明了外界俗人歷來對桃源一無所知,一無所解的特點。兩個特點相輔相成,相互補充,互為因果:桃源因其渺遠,所以外界無所知;外界因其無所知,所以桃源愈加神秘。在“空”的點撥之下,詩句在空間的沉穩(wěn)中滲透了時間的靈動,在時間的渺遠中交融了空間的可感,時空互相輝映,展示出唐代詩人獨特的時空意識。
唐詩中,除了在視覺上制造空白感外,在聲音上直接制造空白感的詩歌也不在少數(shù)。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悉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般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痹谶@個段落里,一共出現(xiàn)了兩次聲音的空白。第一次發(fā)生在“凝絕不通聲暫歇”,描寫出了琵琶聲的流動與變幻;第二次發(fā)生在“東船西舫悄無言”,寫出了聽者在音樂的感染下,進入了一個冥想的階段,達到心靈與過往、將來,人與歷史、宇宙的融合。錢鍾書先生也提到過:“按《莊子·天地》:‘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即此意。……則陸機《連珠》‘繁會之音,生于絕弦,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其庶幾乎。聆樂時每有聽于無聲之境。樂中音聲之作與止,交織輔佐,相宣互襯,馬融《長笛賦》已摹寫之:‘纖妙,若存若亡;……奄忽滅沒,曄然復(fù)揚。寂之于音,或為先聲,或為遺響,當聲之無,有聲之用。是以有絕響或闃響之靜,亦有蘊響或醞響之靜。靜故曰‘希聲,雖‘希聲而蘊響醞響,是謂‘大音。樂止響息之時太久,則靜之與聲若長別遠暌,疏闊遺忘,不復(fù)相關(guān)交接?!杜眯小贰藭r二字最宜著眼,上文亦曰‘聲暫歇,正謂聲與聲之間隔必暫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此境生于聞根直覺,無待他根?!?/p>
對聽覺上空白感的間接制造,詩人們還常選用反襯手法。如王維詩《山居秋暝》描繪了一幅“空山新雨”圖。全詩著眼于突出“空”字,營造空靈澄寂的氛圍。其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以聲音的存在反而反襯出其他聲音的缺席,“空山”之“空”在人語泉聲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空寂靈動,并大大增加了詩歌的趣味性。又如白居易詩《夜雪》“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保钊A詩《春行即興》“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等等。錢鍾書先生曾對這類現(xiàn)象有過評價說,這種以聲襯寂,以動寫靜的現(xiàn)象,屬于心理學(xué)上的“同時反襯現(xiàn)象”:眼耳諸識,莫不又是;詩人體物,早具會心,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而愈覺其深;虛空之遼廣者,每以有事物點綴而愈見其廣。
還有一類詩歌是作者有意通過敘事內(nèi)容或情感表達上的省略來造成表意上的空白。以王維的《終南山》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就是內(nèi)容省略的一個典型代表。詩人并不交代所“隔”的這條“水”是涓涓細流還是滾滾長河;“我”問了樵夫什么問題;樵夫回答了“我”什么……詩人在此留下了內(nèi)容上的空白,讓讀者去揣度,以期與讀者共建文本:讀者可以把自己像數(shù)學(xué)中的未知數(shù)X一樣代入詩歌,想象自己正在閑游終南山,正碰見了一個荷柴而歸的樵夫,正在向樵夫發(fā)文問,樵夫正在回答自己……。作者省略的內(nèi)容構(gòu)成了此詩的無限可能性,讓詩歌無限地耐人尋味。
唐詩還注重詩歌“意境”上的“空白”。宗白華在《美學(xué)散步》中提到的:圣而不可知之,就是虛:只能體會,只能欣賞,不能解說,不能模仿,謂之神。在唐詩中,詩人們常常通過各種藝術(shù)手法,營造空靈虛境的意境,傳達詩人形而上的思考,達到“虛”、“神”的境界。柳宗元《江雪》全詩不著“空”“白”二字,卻盡顯“空”“白”之風(fēng)流。千山層層,白雪皚皚,飛鳥遁跡,人蹤湮沒;天地渺遠中,目及之處,沒有鳥,沒有人,只能見到一片空白,宛如一幅纖塵不染、玲瓏剔透、遠離塵世、杳渺深遠的水墨畫。在詩歌的最后兩句中,詩人將在孤舟中獨釣的漁翁拉入萬籟無聲的天地中:孤傲的漁翁在茫茫天地中獨自垂釣于江心。詩人通過獨釣的漁翁的形象巧妙地把自己深流靜默、清高孤傲的情感與無限的自然、太空渾然融化,合體為一。宋代馬遠根據(jù)《江雪》作畫《寒江獨釣圖》,畫中除了扁舟、老翁以及寥寥的表示水面的數(shù)筆外,全是一片空白。我們不得不承認,不管是《江雪》還是《寒江獨釣圖》,它們所程現(xiàn)的大片空白都給鑒賞者心靈以強烈的刺激和震撼,看著茫茫一片淡白,誰能無動于衷呢?
唐詩中的“空白”所展出的的是一種豐富的意蘊。沃爾夫崗·伊瑟爾曾說過,文學(xué)的文本也是這樣,我們只能想見文本中沒有的東西;文本寫出的部分給我們知識,但只有沒有寫出的部分才給我們想見事物的機會;的確,沒有未定成分,沒有文本的空白,我們就不可能發(fā)揮想象。由此可見,正是詩歌中的“空白”給予了讀者通過以有之“象”來想象、聯(lián)想和思維的自由的空間,賦予了詩歌以天然、和諧的質(zhì)感,最終產(chǎn)生了“X+象+Y=詩歌”公式(X指讀者自己構(gòu)建的主人公,可以是詩人本人,也可以是讀者自己;Y指讀通過想象、聯(lián)想、思維等方式重建的“象”)和1+1>2效果。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有人說:“詩人雖寫一草一木,但在那云煙霧靄的‘空白之處投射下森然萬象”。正因如此,我們不得不發(fā)出感嘆,詩歌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多么豐腴的世界啊!以白居易詩《錢塘湖春行》為例,詩中有“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之句。早鶯爭樹、新燕啄泥,通過想象,我們仿佛能夠聽到鶯、燕的啾啾鳴叫,感受到它們煽動翅膀帶來的空氣的流動,看到樹上正在發(fā)芽的新綠,地上剛冒出頭嫩草:好一派生機勃勃的春色!我們可以說,正因為“空白”的存在,所以詩人們的詩歌永遠是未完待加工的,正在等待讀者通過想象、聯(lián)想、思維等方式對它們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加工和重建?!白髡哂萌可磉_出來的那種詩意和精神內(nèi)涵,是一種召喚,絕對有賴于并期待著讀者的詩性精神的配合?!闭窃谶@種相互作用之下詩歌具有了“精神底蘊的無限可能性和無限可深入性”。
綜上,唐詩通過視覺、聽覺、意境上“空白”的使用,生動地呈現(xiàn)出詩歌審美上的豐腴與含蓄,“豐腴”與“含蓄”相互補充,相互解釋,交相輝映,呈現(xiàn)繽紛的五彩之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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