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臣山水花卉冊

王厚宇 劉振永

張力臣山水花卉冊，縱29厘米，橫26厘米，經折裝，紙板裝裱，精木封面，內有張力臣山水花卉十二幀，是一件具有重要藝術價值的傳世作品，歷史悠久，彌足珍貴。

張力臣（1625—1694年后），名弨，字力臣，號亟齋，清淮安府山陽縣清江浦（今江蘇省淮安市清浦區(qū)）人氏。他九歲喪母，十七歲喪父，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際，經歷了清兵南下、史可法抗清和揚州十日，國破家亡深深刺激了他，于是絕意仕進，終不仕清。康熙南巡時奉旨召見，被賜宜陽令，但予以謝絕，不去赴任。終日埋頭于金石、碑拓之中，終成一代金石大家，是一位具有明遺民思想的清代學者?！吨匦奚疥柨h志》稱其：“通經博古，世其家學，專心六書，尤嗜金石文字。嘗躬歷焦山水澨，仰臥沙石，手拓瘞鶴銘，增多前人十余字。又謁唐昭陵，遍拓從葬諸王公墓碑及六馬圖贊。過濟寧州，拓孔子廟五漢碑，皆加辨論，根據詳洽，人以為董彥遠黃伯思不過也?！笨滴趿辏?667），顧炎武著《廣韻》、《音學》五種，張弨為其?？?，改正一二百處，還以“鬻產之值”為之刊刻。顧極為感動，嘗嘆曰：“篤信好古，專精六書，吾不如張力臣?！笨滴醵哪辏?685），著《漢隸字原》，清初大學者全祖望為之作序曰：“字字考求，其用功亦勤矣哉！”晚年家產式微，以賣書畫為生。

張力臣不僅是一位金石學家，也是一位書畫家。對此，畫史上多有記載。如《圖繪寶鑒續(xù)篡》云：“張弨，字力臣，江南山陽人，少有才望，高尚不仕，以賣書畫為生，山水花鳥，真草篆隸入妙品，有天池、白陽風。與玉峰顧亭林先生交好，同著《廣韻》、《音學》五書傳世?！薄吨匦奚疥柨h志》稱其“書畫皆名家”。此外，《淮雨叢談》等清人筆記也有記述。但由于年代久遠，其作品已基本絕跡。近期受贈的張力臣山水花卉冊正好彌補此不足，是近幾年書畫研究中的重大發(fā)現之一。

張力臣山水花卉冊，內有張力臣書畫十二幀，其中設色三幀、水墨九幀，皆是山水花卉小品，每幀縱28厘米，橫25厘米，紙本。圖上沒有落款，沒有創(chuàng)作年月，僅以自鐫小印鈐之，但印鑒古雅，篆刻精美。一看就知是金石學家之作，是他精心雕刻的自用印。為便于書畫研究者研究和參考，現逐幀介紹如下：

第一幀溪山幽居圖。此圖是一幅表現隱逸志趣的山水畫，乍看起來，似乎都是平凡小景，但細細品味，卻韻味雋永，別有特色。共近景所寫者乃幽澗溪流，溪畔山坡上二株樹木，高大挺拔，一榮一枯。中景是寫群山環(huán)抱之幽谷，谷底高杉雜樹，成林成帶，內有房屋三三兩兩，高低錯落。在林木掩映下，深邃幽靜。遠景是層巒疊嶂，峰巒聳立，其間有一座尖頂亭閣，美輪美奐，卓然屹立。幽谷之間，清溪之濱，本是文人隱士的棲身之所，表現了作者隱逸的情趣。明清鼎革之際，民族矛盾激烈尖銳，面對清人入主中原，一些遺民志士，他們或密聚山林，醞釀抗清起事；或隱居不仕，往來于江淮之間，登山臨水，寄情翰墨。右下角鈐“亟齋”朱文?。▓D1）。

第二幀秀石鳴蟬圖。上寫庭院之中，秀石屹立，石上有一只鳴蟬，頭下尾上，匍匐于秀石之上，正振翅鳴唱，悠然自得。石下清池碧水，浮萍點點。石上青苔星星點點，表明這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夏天，已長出青苔。此圖用筆細致，風格寫實，表現的是一種風情，一種野趣，一種夏日里常見到的情形，充滿了生活樂趣。此圖以寫意法寫秀石和浮萍，融入書法筆意。所寫秀石用飛白筆法，淡墨渲染，略點石綠，更顯得玲瓏剔透，生意盎然。所寫浮萍以淡綠輕點，疏密有致，聚散有度，給人以隨波蕩漾之感。而鳴蟬則用工筆技法，先用濃墨寫頭、眼、脊背，再以干筆淡墨拖紗作翼，最后以濃墨寫足。所寫鳴蟬生動活潑，法度井然，極盡精細之能事，細到蟬翼紋理都一絲不茍，就連被蟬翼遮蔽的蟬腹都依稀可見。一種柔和、蘊藉和閑適的韻味撲面而至，人們仿佛聽到夏蟬的鳴唱，喚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興趣。圖左下角鈐“亟齋”朱文?。▓D2）。

第三幀墨蘭圖。此圖僅繪一束蘭花，自左向右上舒展。它幾片蘭葉，兩根花枝，構圖簡潔，姿態(tài)婀娜，生意盎然。蘭葉用重墨寫之，瀟灑舒展，穿插有致。其筆勢一波三折，有粗有細，有挺有轉，有斷有續(xù)，有收有縱。蒼辣老健，變化多端。再加上墨氣濕潤淋漓，生動地表現了蘭草的質感和風韻。而蘭花以淡墨寫之，清新幽雅，迎風綻放，好似陣陣清香沁人心脾。圖中蘭花無土無根，乃仿元代畫家鄭思肖的春秋筆法，寓意山河土地已經淪喪，無從扎根，表現了一位遺民畫家對故國的懷念。左下角鈐“張弨”白文方?。▓D3）。

第四幀竹菊圖。此圖畫竹似青藤，畫菊似白陽，繼承古人而出新意。上寫一枝菊花，二根竹枝自左向右上伸出，筆墨簡約，耐人尋味。其中竹枝以羊毫之筆揮寫，所寫之竹，淡墨寫枝，用筆沉著勁利，墨色秀潤含蓄。而竹葉多以濕筆寫出，有濃有淡，水分充足，看上去好似剛經過細雨，一種清潤之氣迎面而至。其中菊花花頭如盤、花瓣如舌，層層疊疊，是用淡墨雙勾而成，花頭飽滿，富有層次。而菊枝和菊葉則采取沒骨畫法，以花青寫枝，以濃淡不同的花青點葉。趁其未干，復以重墨勾出葉筋，故所寫菊花清新秀潤，風姿綽約。整個畫面給人以淡雅古樸、高風亮節(jié)之感，是畫家從容、閑適、野逸、曠達心情的折射。圖左鈐“張弨”白文?。▓D4）。

第五幀墨梅圖。此圖是截取梅樹的枝梢，上寫數枝梅梢自左向右上伸展，細枝勃發(fā)，花香四溢。此圖梅梢是采取沒骨畫法，以濕筆淡墨揮寫，梅梢柔韌奔放，相互穿插，偃仰有致。而梅花則采取淡墨圈點，濃墨點芯，用筆輕快洗練，生動灑脫?；颡毩⒑?；或傲霜斗雪，競艷爭奇。展現出奇麗冷艷的美景，使人想起“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的詩句。右下角鈐“京似審定”收藏章（圖5）。

第六幀溪山隱逸圖。此圖畫法似王蒙，上寫危峰高聳，群山競秀，層林密樹，溪水清澈，山谷茅屋成排，山頭草枯木秀。近景是溪水一道，兩邊坡陀上的喬柯嘉樹，高大挺拔，枝葉脫盡。中景是山巒圓渾，而危峰則扭動卷曲，崎側欲墜，表現出可望而不可攀的險峻之勢。其下茅屋道路，秩序井然，它背依高山，面對溪水，在青松衫林掩映下，更顯得清靜幽深。遠景是峰巒起伏，時隱時現，表現了文人雅士隱逸的志趣。此圖是用蜷曲如蚯蚓般的皴筆寫山石，用筆活而不亂，層次井然。山頂和脈絡上使用的苔點方法尤多，有濃、焦墨渾點、破竹點、胡椒點、破墨點。全圖渲染不多，深遠之處都以緊密的皴擦來表現。整個畫面氣勢雄偉，緊密而不塞迫，表現了江南山水的濕潤華滋氣象，寄托著作者的隱逸情趣。左下角鈐“亟齋”印（圖6）。

第七幀溪山獨釣圖。此圖上寫群山環(huán)抱，溪水清洌，林木繁茂，溪邊屋宇，或三個一組，或五個一村，或高或低，掩映在林木之下，錯落有致。溪上洲渚淺灘，微微露出水面，其上水草叢生，氣象萬千。此時，溪中一葉孤舟停泊，舟上有一位老者，正聚精會神，舉竿垂釣。把一處清新幽靜的自然環(huán)境，表現得恰如其分、有聲有色。在這里，與其說所釣的是魚蝦，還不如說釣的是景色，是野趣，是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心情、心境，充滿了生活樂趣。明清以來，文人畫在構思方面多追求隱逸高雅，此圖就是這樣的作品。右下角鈐“張弨”白文?。▓D7）。

第八幀芍藥圖。此圖以沒骨畫法，畫折枝芍藥一枝。圖中芍藥紅花黃蕊，正傲然開放。它嬌艷富麗，豐富飽滿，姿態(tài)優(yōu)雅，在綠葉扶持下，花光灼灼，明麗動人。在畫法上，此圖花瓣用胭脂紅加水皴染，而花蕊用藤黃細筆輕點，使花冠紅白相間，生動灑脫，刻畫入微。而枝梗用嫩綠沒骨法畫出，復以赭紅細筆勾筋，使枝梗綠中泛紅，生動嬌嫩。而葉用花青皴點，復以重墨勾出葉筋，使之紅花綠葉、芳香醉人。總之，此圖形神兼?zhèn)洌x彩鮮活，充分反映了作者寫生花卉中的功力，是一幅優(yōu)秀的作品。圖右鈐“張弨”白文?。▓D8）。

第九幀運河揚帆圖。此圖近取其質，遠取其勢，筆墨華滋，酣暢淋漓。此圖取材于京杭大運河中的一段，描繪出運河兩岸如詩如畫的景色。其近景所寫者乃河岸之一段，岸上堤岸平緩，土路彎彎，路頭有碼頭一座，路旁有木柵圍護的房屋小院。河邊岸樹成行，幾株高大挺拔的喬木雜樹屹立于堤岸。中景是二條土堤挾持下的河流，水勢浩渺，無邊無際。此時河上有征帆二艘并肩航行，正乘風破浪，駛向畫外。對岸是綿延蜿蜒的土堤，草木蒼秀，生機無限。遠景是高低起伏的丘陵緩坡，時隱時現。圖中所寫的有可能是清初大運河的縮影，作者的家就在運河南岸。圖右下角鈐“亟齋”朱文?。▓D9）。

第十幀秋山幽居圖。上寫群山環(huán)抱，山谷幽深，二座房屋一橫一豎坐落其中，后有林木掩映，前有山徑彎彎。谷內地勢平坦，氣象萬千。谷口一山一坡對立，中有一路和外界相連。坡上有大樹三株，或綠陰依舊，或枝葉凋零，或枝葉枯黃，表明此時已是秋天。秋山幽谷本是文人雅士的歸隱之地，表現了作者的隱逸志趣。此圖山石用披麻皴、解索皴，連廓帶皴，濃淡墨一氣呵成。樹木用雙勾點葉法，或濃或淡，或密或疏，顯現出一片晴亮深幽的氣氛。左下角鈐“亟齋”朱文?。▓D10）。

第十一幀蘭花圖。在中國文化中，蘭生深谷，不畏風雨，清雅幽香，質樸無華，是花中君子，被喻為孤傲高潔、超凡脫俗的象征。故歷史上許多畫家寫蘭畫蘭，以此自喻和寄托自己的情感。此圖上寫蘭花一束，它位于畫面正中，呈放射性的長葉參差錯落，瀟灑奔放。其疏花秀葉，清氣瀟然，給人以清新幽雅的享受。圖中蘭葉用重墨寫之，運筆柔中帶剛，所寫蘭葉舒展飄逸，風致翩翩，自然地顯現出蘭葉的翻轉變化和秀爽。而蘭花則用淡墨寫之，濃墨點芯，或花或蕾，含苞欲放，好似陣陣清香沁人心脾。圖中蘭花無土無根，仍是采用元人鄭思肖的春秋筆法，寓意國土淪喪。圖右鈐“張弨”白文印（圖11）。

第十二幀幽木方亭圖。這是一幅描寫南方江河交匯地帶的畫圖。畫幅的上部，隔江有層層遠山在望，岸邊丘陵洲渚連綿不絕，畫面上部大量留白，顯示出天高云淡和秋高氣爽。畫幅的下部，是江河交匯之地，左邊江河交流，水勢浩蕩。右邊堤岸磯頭，犬牙交錯。堤岸上幽木六株，或高大挺拔，枝葉凋零；或喬柯綠樹，經霜更綠，表明此時已是深秋。磯頭是二面臨水之平臺，其上有方亭一座。方亭開闊通暢，是乘風觀景的絕佳之處。這是南方江河交匯處的常見之景，描繪了錦繡江南的美麗秋色。圖右下角鈐“亟齋”朱文?。▓D12）。

綜上所述，張力臣的山水畫宗法王蒙，從王蒙筆墨中獲益頗多。如其中的披麻皴、解索皴、胡椒點都有王蒙的影子，構圖也多采取清溪高嶺的形式，從中可看出王蒙對他的影響。但張力臣的山水畫皆空山無人，這又和王蒙多有點景人物的畫風不同，符合宋人山水畫的特征。因此，張力臣的山水畫是宗法王蒙，上溯宋人，兼涉多家，同時又結合自己的特點，形成蒼勁渾厚秀潤華滋的風格。他的山水畫多以隱逸為題材，所寫大都是秋冬之景象，描繪了秋風蕭瑟下的荒寒意境，反映了他國破家亡時所遭受的劇痛，久久都不能平息。同時，張力臣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花卉小品，其中以梅蘭竹菊最多，也間有草蟲花卉。這些小品大多有姿態(tài)優(yōu)雅清新明麗之特點，具有青藤、白陽之風格，反映了他對美的追求和向往，及其高潔孤傲的品格?？傊?，張力臣是一位學者型畫家，山水花卉皆是行家里手。平日里鉆研金石文字，只是老年窮困時才操畫筆。因此，此山水花卉冊是他晚年的作品，代表了他繪畫中的最高水準。

此冊封面有收藏人的題簽，上寫“張力臣先生山水花卉冊”的題簽，并附張力臣小傳（圖13）。此冊墨梅圖上有“京似審定”鑒賞章，說明此冊曾經沈京似審定和收藏。沈京似，江蘇淮安人，原籍浙江鄞縣。其祖父沈敦蘭，字彥征，曾官江蘇常鎮(zhèn)通海兵備道、兩淮鹽運使，退職后在淮安購房置地，以為家焉。光緒二十三年（1897），沈京似出生于江蘇淮安縣，成年后風流儒雅，名重一時，娶清末大臣李鴻章家族之女李仲明為妻，后同李氏移居北京和上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任上海中孚銀行副經理，后因遭匪患移居蘇州。解放后任蘇州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江蘇省博物館審定委員。1953年又移居上海，任上海市機關事務管理局特邀顧問，是著名文物收藏家，時常將家藏文物捐贈地方，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淮安博物館都曾接受他的損贈，是一位對淮安有深厚感情的愛國民主人士。1988年因病住院，臨終時還囑咐家人，將家藏文物捐贈淮安。病逝后，家人遵其遺愿，將此冊和其他文物捐贈，現收藏于江蘇省淮安區(qū)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