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達
父親八十歲
復達
父親八十歲了。
八十歲的人該是高壽,父親卻只活了五十八——我們島上講的都為虛歲。
二十多年過去了,父親的形象漸漸淡弱起來,可我一直未曾忘記過。誰又會忘記自己的父親呢?
現(xiàn)在,當我回憶父親時(還有早已過世的母親),作為兒子,最后悔的莫過于父母活著時對他們所知甚少。好像從未主動去了解父母的生活歷程、工作生產狀況,更從未深入過他們的心理、思想、情感,以至于不能詳盡地述說,只能以片斷的形式來深切地緬懷。
父親的形象便一幕幕地顯現(xiàn),那中等的個子、瘦削的臉龐,穿著件灰色中山裝或淡藍襯衣的身影,總縈回在腦海里。
1
打我記事起,我的印象里,父親似乎從未離開過算盤。
父親一直是個搞財務的人,搞財務就是個與算盤打交道的。他先在大隊里當出納,后來大隊分成四個小村,父親就在村里當會計。出納和會計自是離不了算盤。這樣的交道,他足足打了十多年。再后來,小村又合并成大村,父親被安置到一家鄉(xiāng)辦企業(yè)里,當材料保管員,一筆筆的材料進庫入庫,還是得靠算盤來匯總。那鄉(xiāng)辦企業(yè)倒閉后,父親回家,將家中曾經為母親而籌辦的小店開了起來,貨品的購入銷售,每天的營銷統(tǒng)計、結賬計數(shù)等也都能聽到父親“的啪的啪”的算盤聲。父親的大半生就與算盤不棄不離。
聽說父親曾在做大餅的爺爺資勵下,讀過三年私塾。能讀私塾,不僅說明了爺爺做大餅的生意還過得去,更反映了父親作為爺爺?shù)拈L子的那種聰明好學吧。
或許,珠算是他的喜好;或許,因為有珠算的基礎,他到大隊里后便開始終身未離算盤的歲月。
家中就有一副算盤。珠盤光潔,透著一點亮色,那是手指撥打的結果,將生硬的樹木撫愛出了一種惹人親近的感覺。有時它在房中的八仙桌上靜靜地憩息,十分安詳,有時張開著笑意,發(fā)出陣陣歡快的聲響。一粒粒珠子,猶如一只只笑眼,在父親的手指間,流淌出輕快的韻律,抑揚頓挫。
忙時,父親便將賬本帶回家,在日光燈下加班。他從無怨言,默默地坐在桌邊,專心地撥弄他的算盤。有一年的年底,桌面上堆疊了兩大疊賬簿,瘦弱的父親將頭夾在賬簿間,靜默地伏案對賬。不時地,皺皺眉,連我在旁邊看他都未注意??此悬c煩心的模樣,我問對不上賬啦?他這才看我一眼,哂笑一下,說算來算去少了七角錢。我有點不以為然,讓他拿七角錢墊補一下就算了。
他卻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是拿七角錢墊補一下的事。差錯在哪里必須弄清楚,可不能含含糊糊地混過去。
我聽了不由點點頭。他的那種認真勁頭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傳遞給了我,讓我在以后的工作中接過了他的衣缽。
村里有位五保戶,是啞巴,又駝背,無子無女,我得稱呼他爺爺。每月的生活費都由隊里發(fā)放。起先,他還年年月月一手放在背后,一手輕輕甩動地來我家領取,后來年齡漸大,背越發(fā)駝彎。父親見此,便要我將生活費上門送去。每次,父親總會讓我?guī)弦恍┏缘挠玫臇|西送給啞巴爺爺。啞巴爺爺見了我,不停地點頭,細細的口水從嚅動的嘴巴上慢慢地淌下來。當我在桌上攤開領款單,拿出父親特意讓我?guī)系挠∧?,他便拐進房內,將用紙包裹的私章取出來,我就替他蓋了印。他立在旁邊,微微地笑著,依然不停地點著頭。我感受到了父親傳遞的助人之樂。
或許是因為掌握著算盤吧,父親的權威在無形中漸漸地高大起來。在家庭中,淳樸和善的母親自是大多聽從父親的。當奶奶早亡,爺爺又去世后,父親作為長子,與母親一起,又將小伯、小姑的婚事先后操辦下來,父親的威望也益發(fā)樹立起來。當遠在另一座小島上的大姑被大姑父欺負時,大姑總是將信帶給父親,希望父親出面對大姑父施下壓。父親皺皺眉,卻不動聲色,只讓小伯去一下。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他便坐著航船親自出馬。一到大姑家,大姑父見我父親也上門了,立時蔫下了頭,拼命地解釋,拼命地做好,以求得諒解。父親只問大姑父還要不要與大姑一起生活?大姑父自然公雞吃食似的點頭,保證以后不欺負大姑。從此以后,似乎確實少有大姑父欺負大姑的消息。
在大隊,在村里,大隊長、村長乃至支書,也總會來我家坐坐,與父親商討一些大隊或村里的事。那個時候,我們便感受到父親的厲害。鄰里的一些糾紛,解決不了的,也會找上父親。父親給他們讓座,和藹地勸說,諄諄地開導。最后,糾紛的雙方說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就按父親說的處理。父親的威望就如海邊的浪濤,一陣又一陣地掀起。
我的耳邊,又傳響起“的的啪啪”的算珠撥打聲。那灰黃的、光滑的算盤,在腦海里漸而浮現(xiàn)出來,那般結實,那般親切。
就是不知那算盤至今散落在何處?
2
像每一位父親一樣,我父親也將更多的心思花在了我們兒子身上。
許是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又一直在大隊里工作,就以為自己的兒子應該出人頭地。他便拼命地鼓勵我們好好學習,為我們的學習費心操勞。
一九七七年六月,我高中快畢業(yè)時,父親笑吟吟地對我說,他已幾次向鄉(xiāng)書記要求,讓我保送上工農兵大學,鄉(xiāng)書記終于答應了。父親雖是大隊的出納,但鄉(xiāng)書記的地位在當時何其之高。他向鄉(xiāng)書記懇求,該要花多少的心血啊??此d高采烈的樣子,我自然也喜不自禁。那個時候,農村的孩子能上大學,就是跳入了龍門。然而,保送的信息一直石沉大海。父親有些焦躁,讓我先去曬鹽(我們村里的主要產業(yè)是海水曬鹽),或者跟隔壁的叔叔學做船匠。他說這都是暫時的,又補充一句,先去干活再說。他似乎有點把握,似乎心里又沒個底。
當我在一座小島的灘涂船廠里干了一個月的船匠后,傳來高考恢復的信息。父親捎信給我,要我趕緊回來復習。他帶點憂慮地說,保送的名額取消了,高考的事全靠你自己啦。語氣中含著一種無奈,卻又對我充滿了一種期待。
地區(qū)的初試,我進去了。省里復試后,我自己心中都沒把握。我們這一屆的高中,學制兩年半,在拆裝柴油機、開手扶拖拉機、用泥團做三視模型等這樣的教學中度過,“反右傾”的余毒一直滲透其間。而學校組織的復習,僅用四天半加三個晚上的時間將所有的文科內容掃描了一下。盡管是名義上的應屆生,面對強手如林的考場,又如何能過高考這一獨木橋?
父親就焦急。那一天的晚上,他帶上我,至鄰近的鎮(zhèn)上去拜訪我所讀的中學校長。那校長的小兒子在我們大隊插隊,當著民辦教師。到他家,父親像是看到希望,再三懇求他幫幫忙,向縣里要求要求,是不是能弄個上大學的名額?父親的意識里,高考似乎只是個形式,依舊會像保送那樣,將上大學的名額下到縣里。而中學的校長有優(yōu)勢爭取名額,也有這種爭取的權利,他就將希望寄托在那校長身上。
然而,事實擊碎了父親的夢幻。父親面對現(xiàn)實,只能長嘆一口氣,然后要我好好復習,爭取來年再考。我因為船匠活太苦太累,就去鹽灘上曬鹽。好在一個月之后,那校長的小兒子進城工作,父親就向大隊書記要了這個名額,讓我到大隊學校當了名民辦教師。我便一邊教書,一邊復習,為了自己,也為了父親。
第二年的高考結束,父親陪我去縣教育局填報志愿。根據(jù)我的分數(shù),他問一位招生的老師,哪一類的學校能進去?那老師翻翻學校名錄,說西藏大學吧。父親征求我的意見,說先進了大學再講,以后可以調過來的。他的心里是迫切希冀我能上大學,脫離苦海一般的農村。但是,西藏大學又怎么能順利進入?人家以招收西藏本地的學生為主,再說那時的西藏讓人覺得那么遙遠,那么神秘。我是不想填報的,可為了父親,還是勉強地同意。最后的結果是,連西藏大學的影子都未見到。好在后來有了擴招,我順利進了這個擴招的行列,成了村里第一個憑高考上大學的人。父親的臉上喜氣洋洋,比我還高興,仿佛考上大學的是他自己。他還特意請人給我做了一只木箱子,深紅色的油漆一片锃亮,像是他開懷的笑臉,泛現(xiàn)出亮堂的光彩。
父親花在我大弟身上的心血,更多的是一味地讓他復讀。大弟也聰明好學,每次就差那么一口氣。連續(xù)兩年復讀,還是如此。是不是讓他再復讀,父母舉棋不定。母親的觀念里,他已考了三次,事不過三,也算對大弟有了交代,而且她已托人給大弟找了家鄉(xiāng)辦企業(yè)的工作。她需要的是能給家里掙錢,建三幢樓房(當時父母手里只建造了兩間瓦房),讓我們這代人結婚生子。然而,父親心里的火星還未湮滅,他還是對大弟抱有一點期望。讓大弟去鄉(xiāng)辦企業(yè)上班,他于心不忍,他還不甘心。就與我商量。我知道大弟在復讀期間未安心,總將心思花在女同學身上,要是他靜下心來復習,考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為此,希望父母能給大弟一次機會。父親便下了決心,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就找大弟談,切不要辜負父母的期望。后來,我又寫信給他,督促他安心學習,倘若再將心思花在女同學身上,就不要再認我這個兄長。為了父母的愿望,我給大弟下了最后通牒。大弟也還爭氣,這一次的復讀是以被廈門大學錄取的結果奉獻給了父母。家里又出了位大學生,父親便格外高興,逢人都分煙,好客勁頭也更充沛。這是他的榮光,是他幾年的夙愿得以實現(xiàn)而心花怒放。
這就是我的父親,即使家里的生活再艱辛,他也要竭盡心力地將兒子送上大學。有時我想,或許,我們上大學,就像父親自己在讀一樣?在我們身上,蘊藉著父親的夢想?
3
我生活的島上信息相對閉塞,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外面的各類思潮風起云涌,島上依然微波蕩漾。父親雖在大隊里工作,有一定的見識,但終究生活在農村里,與被鹽鹵浸泡的“紅腳拐”(鹽民)們打交道,思想意識都會囿于在狹小的思維里。然而,想不到的是,父親十分開明。
就拿兩件事來證明。
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一所島上的農村中學任教。第三學年即被任命為副教導主任,接下來的第四年,又當上了校長,可謂年輕有為,風華正茂。其間,我提議學校需要一個圖書室,也需要有一位刻寫蠟紙的人,來刻寫一些練習題、測驗題、試卷等,管圖書與刻寫可一人兼顧。當時的校長就同意招收一名代課教師,讓我面試刻寫的人。一位清秀、漂亮的姑娘就如此站在了我的面前,刻寫出來的字端正、俊秀,讓我當即留用下來。
這以后的故事像大多數(shù)談戀愛的人那樣,經過近兩年交往,對象的關系終于確定下來。
問題就出來了。我是大學生,是城鎮(zhèn)戶口,更是位校長。而她,農村戶口,代課老師。這兩者能想配嗎?對外界的議論,朋友的勸阻,我都解釋了,頂住了,可就是怎么向父母交代。父母辛辛苦苦地為我上大學而勞心勞力,不就是為了成為城鎮(zhèn)戶口?不就是為了有個“鐵飯碗”的工作?現(xiàn)在所找的對象竟然還是個農村戶口,沒正式工作,何況,將來所生下的孩子戶口要跟隨母親,農村戶口的包袱那么大,他們能接受、能同意嗎?
那天星期天,我回家。吃中飯時,我對父母說,我找了個對象,人很好,樣子也好看。然后,有詳有略地介紹了一下對象及其家庭情況。末了,我說出了她的戶口問題。
母親聽了,嘟噥了一句:“農村戶口呀?!蔽依斫饽赣H對農村戶口的懼怕,她的一生含辛茹苦,每天起早摸黑地在地頭勞作,為了這個家,也為了她的兒子。她怕她的媳婦也如她那般地吃苦。但她就說了這么一句,話題雖然沉重,卻未明確反對。
父親默默地吃著飯。待過了會,他打破了飯桌上的沉默。他先望著我,像要看穿我的內心似的。然后,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只要人好,只要你喜歡,就行。”父親考慮的是我以后生活的幸福,也考慮到了今后媳婦對他們的孝敬吧。一個大隊里的出納,就這樣以長遠的眼光,將我的終身大事一錘定音。我的心里無比欣慰,無比甜美,我無法用字語來感謝我的父母。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眼光未看錯,父親的遠見更是得到了實踐的驗證。
父親就這樣以開明的胸襟接納了我的選擇。
之后兩年多,大弟從廈門大學畢業(yè),他的分配問題又成了家里的重要議題。其時,大弟從學校一位領導那里得知,按分配渠道的話,大弟可到杭州或衢州工作,若愿意留在廈門,也有機會,去省政府駐福建的辦事處。依大弟的心愿,他喜歡留在廈門,女朋友也是同校的,但若父母要叫他回來,他也沒什么話。要我與父母商量一下。
那天又是吃飯的時候,我將大弟的事說了。我說,廈門終究是個特區(qū),發(fā)展雖比不上深圳,但潛力還是很大。再說在省政府辦事處工作,也算省里的人,前途也較大,至于路遠嘛,無非就是照顧不到父母,但有我和小弟在身邊,也不差大弟一個。萬一有什么事,他馬上可以趕過來。何況,他的對象也是福建人,在廈門安家落戶,她也愿意。而到省內的單位,都是大的國營企業(yè),雖不會去做工人,但不是很理想。我的心里,就已讓大弟落在廈門工作,便一開口引導父母。
母親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說,到廈門呀?離家這么遠,那我這個兒子白生啦。在母親的眼里,廈門仿佛天涯海角,遙不可及。她的小農意識始終貫穿在心里。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可能連縣城都未去過,她的身影總是躍動在地里。這也難怪,她的心里總認為兒子是用來養(yǎng)老的。兒子要在那么遠的地方工作,她又怎能享受到他的親情和孝順?
父親則不一樣,他要聽聽我的意見。當我明確地認為廈門更有利于大弟的工作后,父親又問大弟的意向如何?我將大弟的想法也告訴了他。他沉思了一會,對母親說,我講的有道理。兒子長大了,就由兒子做主吧。倘若他們有什么生病之痛,再遠的兒子也會趕過來。
父親很自信,也很高瞻遠矚似的。我欣慰,不僅僅是我的意見得到了父親的采納,更因為父親擁有大海般豁達的胸懷。
后來的一年,我和妻子先坐船到寧波,從寧波乘車到杭州,再乘火車往廈門,整整坐了二十八個小時的火車,返回杭州則是乘了三十二個小時。我們感嘆,廈門實在是遠。
然而,我耳邊響起了父親的話:“兒子長大了,就由兒子做主吧?!?/p>
4
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在家里雖然少言,待人接物卻熱情滿懷。
老家的屋地基為三間,由于家里拮據(jù),只建了兩間房子??盏鼗膲叾蚜艘化B紅磚,是準備建造那第三間房子的??墒?,這間房子一直未豎起來。有鄰居家里屋角脫落,需要二三十塊磚頭,問父親討要,父親一口答應。后來,鄰居們需少量磚頭的,得知我家有紅磚,便懶得去買,多問父親要。父親根本未曾拒絕,也未曾想過那磚頭還要建房的吧。過了幾年,那堆磚頭不知不覺中只剩一小堆,萎縮在空落的地基上。
就連一條狗,他也如此相待。我讀初中時,家里來了一條流浪狗。黃色的毛,間雜幾縷灰色,雌性。這樣的狗,定然是人家遺棄了的。父親從未養(yǎng)過狗,卻見它可憐,取了一只剝落了油漆的鉛碗,把剩菜剩飯倒在里面,讓它在屋檐下的門口邊美美地吃上一頓。本來此事該到此為止,想不到那狗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總溜到我家,父親也總是拿東西給它。以后,父親干脆將它當成了家狗,在小屋里給它鋪上稻草,筑成了一個狗窩。狗,像成了家中的一員。
待人,父親給我的感覺是非常好客。鄰居在我家聊天,待到吃中飯或夜飯時,父親總要叫上一句:在我家吃點飯吧。鄰居自是不會吃。但叫上一聲,就顯得那么客氣。大隊里的人來我家,父親更真誠地相請。人家一般也不會吃,父親就讓人家下次一定要吃上一頓。有朋友來看他,他以為吃飯是很自然的事,就讓母親準備。有時,朋友路過我家,便踅進來,也就在快吃飯的時候,他便拉著人家吃飯。仿佛人家不吃飯,是他不客氣。
客人在家中吃飯,說隨意也是隨意,就那么幾只菜,一壺酒。說犯難,也犯難。畢竟客人吃飯是臨時的,又不能將自己吃的也隨意地讓客人吃,結果苦了的是母親。一次兩次還好,客人多了,母親雖臉上帶笑,待她去地里削菜割蔥,就有點怨煩。有時剛好家里沒海鮮,還得到鄰近海邊的菜場上去買,便有點叫苦的味道。然而面對飯桌邊的客人,母親的臉上又平和下來,勸客人多吃菜,多喝酒。其實,這也助長了父親的好客,讓他骨子里好客的本性在母親的忍耐中越來越顯示出來。
因了和善熱情,父親的人緣一直如潺潺的流水在村里流淌。至今,上了些年紀的人說起父親,猶如歷歷在目,都不忘贊上幾句。
5
當一個人遭遇沉重打擊之后,意志不堅定的,常常會陷入頹廢狀態(tài)。父親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就呈現(xiàn)這般情狀,令我郁煩,令我悲楚。
母親的早逝,無疑給父親當頭一棍。
父親雖在家中擁有權威,但是,家中的頂梁柱卻似乎是母親。家里的三分多耕地,除了犁地耙地、插秧收割,父親和小伯等人一起幫忙外,打蟲藥、施肥料、除雜草等農活幾乎全由母親一個承擔。家中的自留地上,蒜、蔥、帶豆、梅豆、白菜、青菜、芹菜、菠菜、茄子等這些蔬菜,都由母親飄灑的汗水而茁壯成長,而蔥郁繁盛。父親只在空閑或者母親實在忙不過來時才幫上一下。這些蔬菜收割上來后,在屋檐下清洗、整理、捆扎時,父親也只蹲在母親身邊,做這些輕便的活。日常的生活中,父親也多依附母親,雖談不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總是難以離開母親的家務,買菜、炒菜、煮飯、清洗、撣塵等,連家里飲用的水也常常由母親去擔。
父親的生活離不了母親。母親一旦離去,猶如斬斷了父親的胳膊。
父親就在沉痛哀傷中管起了小店,做起了買賣。小店在我家的東側,朝路。其時,小小的村里已有兩家小店。父親憑著在村里的威望,人的和善,生意倒還行。每次我或者我?guī)е迌喝タ赐?,他總坐在柜臺里,像是已從悲傷中度了過來,把柜臺、貨架擦得干干凈凈。家里也還清潔,東西放得倒少有零亂的跡象,就是窗戶上有幾絲蜘蛛的細線,仿佛掩映著窗玻璃上的斑斑塵跡。見到幼小的孫子,父親的臉上總帶著笑,把他抱在懷里,將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深深地傳遞出來。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兩年多吧。我的耳朵里陸續(xù)聽到父親打麻將的消息。起先,我以為父親一個人在家也孤寂,空閑時光打一下麻將未嘗不可,調節(jié)一番心情,排遣一下時間。我理解,甚至懷疑有人在背后說我父親的壞話,離間我們父子的關系??墒?,連親戚也這樣說我父親,我便不得不重新審視。難道父親真沉湎于麻將之中了?
我就每月至少去一趟老家,看看父親。父親在我到達家里時,總像往常那樣,坐在柜臺里。我就疑惑,親戚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后來,有親戚說,那是我去老家前事先告知了父親,父親怕我發(fā)火,就做做門面。想那幾次回去,父親雖坐在柜臺里,生意卻十分清淡的情景,親戚們說父親打麻將后就漸漸不顧生意了的話,便隱約地感到父親在瞞騙我。
一天,我跟著領導在老家的鄉(xiāng)下調研。結束后,我想去看看父親,看看父親是否像親戚們說的在打麻將。我是多么期望父親能坐在柜臺里,做著他的小生意??墒?,讓我失望的是,父親果然在家里打著麻將。飯間雖與小店之間開了扇門,坐在桌邊能看到小店,如此打著麻將也可兼顧小店的生意,但這哪成體統(tǒng)?做生意就該一門心思地做,何況,親戚們所說的情形確然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我那火暴的個性立時激發(fā)出來,不加情面地訓了父親一頓,還高聲地嚴厲宣言:以后再讓我看見就不客氣了。父親耷拉下臉,不聲不響,是難受,還是懊悔?
讓父親過他自己的生活,以他自己所喜歡的方式生活著,哪怕是沒日沒夜地打麻將,這該是做兒子忍受的事,最好不要去干擾。正如他所說,生意清淡,總不能整日坐在柜臺里吧。然而,父親畢竟還在壯年階段,不能這么沉淪下去。也怪不得父親倒霉,碰上我這么一位好強、頂真的兒子,將所謂的自尊在他面前高高地揚起,又狠狠地撕裂開來。
也怪父親不僅將我的忠告當作一陣風,而且有點變本加厲的樣子。那天黃昏,我剛巧又路過老家,就順便去看望父親。想不到的是,小店的門敞開著,了無人影,飯間也空蕩蕩的,倘若要偷拿東西,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掃蕩。而父親,竟在房間的后半間里打著麻將。我一肚子的火就如海底的火山爆發(fā)一般,瞬間迸發(fā)出來,毫無思索地揮手將小方桌上的麻將牌橫掃一地,又狠狠地抬腿,一腳踹向小方桌的腿,小方桌霎時傾斜。三個村里的打麻將搭檔灰溜溜地溜出去。父親瘦削的臉上卻流下了淚水,漸而嗚咽起來,悲凄地呼喚母親的名字。沒一會,又嚷嚷著要去母親的墳頭。
我的心里陡然酸楚一片,跟著也悲涼起來,猶如火頭上被水猛地覆蓋住,一下子降到冰點。我自知這下犯了錯,竟讓父親如此傷痛。一番愧意悔意默然冒了上來。可是,面對父親,我還是虎著臉,一聲不響,任他緩緩站起,一步步地走出屋去。好在有隔壁的鄰居趕過來,攙著父親,在勸慰,也數(shù)說我的過錯,要不,我當真不知道接下來會是個怎樣的結果。
父親終究是父親,我做兒子的有什么資格去碾碎他原本已悲愴的心?自己一時沖動所致的后悔,就得自己久久地背負。后來,我每次去看望父親,只得提前托人捎信。我不忍再看到父親背著我打麻將的情景,直到他病入膏肓。
6
人到八十總要做大壽的?;钪娜绱?,死了的也一樣。只是活著的在島上“做九不做十”,死亡的人才在他八十歲生辰那天做上齋飯,以志祭祀。
按島上的習俗,做這樣的齋飯也需隆重,就像人活著一樣對待。其最大的區(qū)別,需提前到寺廟或請一幫念佛婆婆燒香念佛。對這樣的事,我像父親一般,從來不管不顧,就讓老婆和弟媳去操辦。
經小嬸的介紹,念佛就放在離老家不遠的一座寺里,得念七天,每天得有親人祭拜。第一天念完后,老婆在家里吃飯時說,念佛婆婆一聽說是給我父親念佛,都說認識我父母,夸贊父母的和善,為人很好。我說像父母這樣的,村里能有幾個?而想想,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了。二十多年前的為人為事,在二十多年后依然被人稱頌,父親,還有母親,該是多么了不起。在那香煙裊繞之中,不知父親感應到沒有?
待到第三天,老婆的描述令我驚訝而感懷連連。老婆說,下午的時候,一位同在念佛的婆婆讓她試著感應一下,看父親是否在。攤開雙手手掌,平放,將兩炷香頭碰頭地放在手掌上,然后,口中祈求父親,有沒有在?如果在,就推一下香頭,不管是朝里還是朝外推都行。老婆照此順應。想不到那兩炷香頭徐徐地朝老婆身邊的方向推了過來。老婆有聲有色地說,有一股無形的力在推動似的。心里真的是好感動。我不以為然,笑話她是她的手在抖動。她卻一本正經,說是真的,你可不要不信。弟媳也試了,她問的是母親,母親也有力地將香桿頂了。她說得活龍活現(xiàn),一副確有其事的樣子。
難道父母在天之靈真有感應?還是老婆她們是那么渴望父母在這般莊重的場合里出現(xiàn),以致將自己心里的激懷幻化為父母靈魂的隱現(xiàn)?我不得而知,只是一笑。
第五天的晚上,老婆又告訴我,小嬸也去拜佛了,她也將雙掌托著兩炷香,虔誠地問父親有沒有在?她就感覺到雙掌上的香在用力地相抵,漸成切角。小嬸不由流下淚來,哭了一頓。小嬸是個倔強的人,她的哭定然是由衷的。
難道父親的靈魂真的顯現(xiàn)了?倘若父親的靈魂真的顯現(xiàn),也反映了我們做兒子、兒媳的一直在懷念。年年的清明節(jié)都去墳頭祭掃,年年的正月初一都去拜墳頭歲,年年的生辰死日都做著齋飯,不論刮風下雨,都未曾忘記,那樣孝敬,那樣恭敬。
老家的堂屋里,兩張八仙桌相拼一起,二十四碗菜肴擺滿桌面,二十四杯酒、二十四碗飯沿桌邊整齊排列,白胖胖的饅頭一只只堆疊在華桌后邊。橫在八仙桌前的華桌上,兩支紅燭已燃起溫和的火焰,香火裊裊地飄逸青煙。兩旁的七八個念佛婆婆穿著黑色或淡棕色的長衫,木魚聲伴隨念佛聲將堂屋烘托出一種肅然的氛圍。父親八十歲生辰的祭祀如期做起了齋飯。做壽,本該是喜慶歡和的,但對死亡的人卻只是一種紀念,將一種悲切的意緒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懷之中。
我雙手合十,輕輕地拜動,腦海卻涌現(xiàn)父親在世最后一刻的歷歷情景。
父親的最后一頓年夜飯未與我們一起圍桌而吃。那天,我們與大弟一家、小弟及尚未過門的弟媳相聚一起,這是我們一家人到得最齊的時光,我想請?zhí)稍诘桶衔葜械母赣H一起與我們團圓,哪怕就坐一會也讓我們滿足。然而,臉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的父親還是將沉重地安放枕上的頭無力地搖了搖,輕弱地說,你們吃吧。父親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那一刻,我的心已碎,將一股痛楚的淚水硬硬地咽下肚去。我便召集弟弟弟媳們來看望父親。然后,兄弟三個輪流守護。這個年夜飯,我們兄弟只匆匆碰了一回酒,匆匆而散。
正月初六這個日子,已定格在我的人生之中。初五的晚上,我和大弟陪著父親。待到初六一早,看看父親還像前幾天一樣,大弟一家便決定回廈門。與父親告別時,父親未發(fā)出聲音,我便做主讓他們回去。我就一個人坐在床邊,守著父親。
父親靜靜地躺著,雙目半開半閉,氣若游絲。窗外淡淡的光線透進來,依然未能給父親的臉上添上一點光澤。間雜在黑色中的白發(fā)如枯竭的根須,點染出一種滄桑。我輕輕地哀嘆,父親還不到六十歲啊,就這么要離開我,離開我們活著的人。悲楚的寒流漸漸地滲入肺腑,我的身上不由冷顫連連。沒一會,父親輕微動了一下,用嘶啞的聲音喊我,要解尿。我趕緊攙扶起他,讓他下床。父親的雙腳剛落地,一滴口水流下來,滴在我的手上,有點溫熱。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汁液。我嘆了口氣,心里一陣酸痛。又感覺這像是父親的一種寄托,一種希望。父親在彌留之際所能賦予我的,盡管只有這么一滴口水,可是又有誰享受到過?解完尿,父親又躺在床上,露出安詳?shù)臉幼樱路疬@一生徹底放松了,他將隨這一泡尿一同沉入大地。一口俗氣輕飄地吐出后,父親的靈魂也跟著離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母親死亡時,我曾慟哭過。父親的死,我卻未流一滴淚?;蛟S,在父親面前,我是男人,男人對男人,只能將悲痛壓抑在心里;或許,父親的死我早已料到,心里的哀傷漸已凝固,擠不出淚來;或許,父親后幾年的頹廢生活湮沒了前半生的輝煌,令我失望,讓我對父親的情愫陷入傷痛欲絕之中,我的淚水又哪能流出來?
然而,我對父親的那份深厚情感與流不流淚無關。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地愛著父親。即使二十多年的時光已消逝,在我心里,父親的音容笑貌依然未被時光褪盡,我對父親的深切懷念同樣與二十多年前的一樣,消逝的時光又怎能磨滅我對父親的情感?
望著父親八十歲生辰的煙香,回想起老婆所說的手掌上兩炷香碰頭成切角的情景。其實,每當我想起父親,我就與父親在默默交流似的,父親的在天之靈早已與我在感應。我骨子里的基因,父親在我一出生時已移植給了我。我怎會感應不到?
我渴望給父親做一百歲的生辰齋飯。島上的習俗是,給死者過了一百歲生辰,這個人也就圓滿了。我要給父親過上一百歲的生日,不僅因為父親的圓滿,也因為我要對父親的情感給以圓滿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