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上的美麗人生

李向葵+鄭英明+任紅禧

人物檔案：

李相甫，延壽縣青川中學(xué)英語教師，30多年來因患重癥無法站立，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自學(xué)完成大學(xué)課程，并頑強拼搏在教學(xué)一線，先后榮獲哈爾濱市“最美鄉(xiāng)村教師”、全國優(yōu)秀教師、2014“感動哈爾濱”年度人物、2015年度“龍江最美人物”等榮譽稱號。

2014年9月的一天，一份“全國優(yōu)秀教師”的榮譽證書和獎?wù)聰[在李相甫面前。

“是不是弄錯了？”迎著同事們艷羨的目光，李相甫滿臉疑惑。

此前，學(xué)校為他申報“全省優(yōu)秀教師”，他是知道的，可眼前的國家級榮譽是咋回事兒？他讓校長打電話問問哈爾濱市教育局，校長“照辦”了。電話那端，工作人員答復(fù)：李老師的事跡報到省廳后，領(lǐng)導(dǎo)看了很受感動，便將其改報為“全國優(yōu)秀教師”。

疑云消解，同事們紛紛道賀：“意外之喜，實至名歸！”

那么，這個分量十足的榮譽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2015年的一個夏日，在青川鄉(xiāng)中學(xué)的一間辦公室里，我們見到了李相甫。剛要上前握手，他卻敏感地將手往后收，有些尷尬地笑笑：“我這手，沒法跟你們握……”

幾個來訪者順勢看過去，都半晌說不出話來——這雙手，十個指甲并非薄薄的片狀，而是從手指上垂直探出的柱形，足有三四公分長，黃里泛黑，如骨頭般堅硬。掌心則布滿淺黃色、厚厚的老繭。

李老師的同事介紹說，他的雙腳更嚴(yán)重——除了腳指甲也畸形生長外，腳掌還有數(shù)條兩三公分深、縱橫交錯的裂紋；腳上的肉全都扒拉著，完全沒有了正常人腳的樣子。所以，除了睡覺，他只能待在自行車上——出行，靠腳尖蹬著自行車代步；上課，靠自行車支撐身體。就這樣，他在課堂上一“站”30年。

李相甫的“怪病”始于17歲。

那年，他的足底突然莫名其妙地長滿厚厚的繭子，不但變了形，而且裂口子、冒膿水；手指甲和腳指甲簡直就是瘋長。鉆心的疼痛使李相甫不僅沒法下地，甚至睡覺也只能將腳放在炕沿邊耷拉著。雖經(jīng)多方求治，但至今病因不明、無法治愈。

得病之前的李相甫聰明、好玩、淘氣，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兒他都敢鼓搗——拆裝收音機，做彈弓，做火藥槍，甚至偷偷炒過黑火藥，好懸沒把房子點著。而他用鋼絲和自行車鏈做的火藥槍更“帶勁”，賣一把頂?shù)蒙袭?dāng)時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一回，他被縣人武部部長逮了個正著，揪著他的小耳朵嚇唬說：“你這槍比我的真槍都好使，再整就給你抓起來！”

就是這么一個聰明機靈的孩子，卻在最燦爛的年華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

“可能老天爺怕我太厲害了，一個病就把我治老實了?！痹溨C的李相甫瞅瞅自己的雙手自嘲道。

李相甫得病時即將初中畢業(yè)，因為多次就醫(yī)未果，只得含淚輟學(xué)。上不了學(xué)，回家也干不了農(nóng)活，村里人無不嘆息：“這孩子，將來自個兒能對付活就不錯了！”

在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李相甫覺得人生的大門被關(guān)死了，腦子里的“死亡”念頭揮之不去。多少個日子，他悶在屋里不吃不喝，更不愿見人。父母流著眼淚撫慰他、勸導(dǎo)他，24小時陪著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經(jīng)過漫長的煎熬和掙扎，波動的情緒漸漸平復(fù)，人生的設(shè)計也一筆一筆地開始勾畫。他開始自學(xué)英語、日語和無線電知識。每天除了背課文，他堅持用收音機收聽英語講座和英文廣播。跟聽原聲廣播的難度大，而且每天早晚只播一回，聽著聽著，他有點兒跟不上了，心想：要是能錄下來反復(fù)聽該多好。

為了實現(xiàn)兒子的這個夢想，母親賣掉了家里唯一一頭耕地的大牛，給癡迷英語的兒子買了一臺錄音機。這個舉動幾乎成了村里人的“笑談”。就這樣，不到兩年時間，李相甫把初、高中的英語課文全部吃透，掌握單詞量過萬。

1979年春，正是百廢待興之際，不少公社中學(xué)急需英語教師?？h教師進修學(xué)校英語教研員王志獻前往青川中學(xué)檢查工作，李相甫的初中老師極力舉薦：“我有個學(xué)生叫李相甫，聽說讀寫，樣樣了得，水平比我高。”

王志獻半信半疑地把李相甫找來，抽了三頁高中英語中最難的習(xí)題考他，他全都對答如流。王志獻沒想到，眼前這個連初中都沒念完的殘疾孩子竟有如此功底，遂拍拍李相甫的肩膀問：“小伙子，想上班嗎？”

正處在人生絕望邊緣的李相甫，噙著淚不住地點頭。

第二年，李相甫成了一名代課教師。此后，他又相繼通過函授讀完了大學(xué)?？坪捅究普n程，并于1996年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考試，轉(zhuǎn)為正式教師。

有幸站到講臺上，李相甫覺得這是老天給他“打開的一扇窗”。他鼓勵自己：人是為克服困難而降生的，堅強地活下去，是你唯一的選擇！

由于“怪病”，李相甫的指甲長得很快，尤其到了夏天，每隔七八天就得修一次指甲。修指甲時，普通剪刀根本不頂用，必須要用小鋼鋸來鋸。為了不讓人看到，他總是趁夜深人靜時修理，一折騰就是大半宿。

即便如此，30多年里，他從沒因為身體難受、患處疼痛而影響過一堂課。

1999年冬季的一天，李相甫腳上的口子裂得可以看見骨頭，不斷往外流膿水。因為手上掛著吊瓶，腳不能著地，只能坐在炕邊耷拉著雙腳，下面放一個盆接膿水，劇痛與失眠把他折磨得虛弱不堪。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眠的李相甫實在站不起來了，只好讓妻子找學(xué)生來接一下。

當(dāng)幾個學(xué)生來到他家時，妻子又問他：“今天不去不行嗎？”

兒子也哭著說：“爸，你這腳都啥樣了，就請一天假吧……”

他懂得這份真情關(guān)懷的分量，眼里充滿淚水，卻假裝嚴(yán)厲地說：“大人的事兒，不用你管！”堅持讓學(xué)生背著他去了學(xué)校。

倚靠在講臺前的座椅上，他吃力地說了一聲“上課”，學(xué)生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他說“請坐”，卻沒有一個孩子坐下。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全班同學(xué)還是直直站著。班長流著淚說：“李老師，您去休息吧，我們會管好自個兒的。”教室里一片抽泣聲。

看著這些懂事的孩子，李相甫的眼睛濕潤了……

這些年，他堅持每天早上5點多到校，帶著學(xué)生鍛煉、勞動?！捌鋵崳乙膊辉冈缙稹？扇绻?dāng)老師的都起不來，憑啥要求學(xué)生呢？”

因為疼痛，他每晚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疼勁兒上來了，他就吃止痛片，有時一次吃一大把。后來，擔(dān)心吃壞身體，就改敷藥粉，拿上一瓶云南白藥直接往腳底的裂縫里撒。

對他來說，喝酒喝到醉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情——只有喝多了，才能多睡上一會兒。每次喝完酒，他都不敢和哥們兒一起住，怕半夜疼醒，“一個激靈坐起來，把人給嚇著”。

李相甫常年靠自行車代步，雨雪天摔倒是常有的事兒。一次，他在上班的途中摔倒在地，半天沒人從此經(jīng)過。他絕望地念叨：“就這么死了得了，也就解脫了?！笨赊D(zhuǎn)念一想，“家里沒地，你死了，老婆孩子怎么活？還是回家吧?！辟M盡九牛二虎之力掙扎起來，他忍著疼痛往家走，可走著走著，再一想：“就這么回家了，學(xué)生咋辦？總得對得起這份工資吧?！比缓?，他掉轉(zhuǎn)車頭又去學(xué)校了。

李相甫有個習(xí)慣，批不完的作業(yè)和試卷就帶回家。有一回，他路過自己當(dāng)年的班主任家門口時，一不小心摔倒了，夾在胳肢窩里的卷子飛散一地。他躺在地上，眼看著70多歲的老師佝僂著身子幫他滿地?fù)炀碜樱蹨I止不住流了下來……

李相甫堅強，更要強。他不愿讓人幫忙，怕別人說他“沒用”，更怕別人因為他“殘疾”來照顧他；他不愿把自己的缺陷示人，甚至連自己的親人也沒見過那雙腳的樣子。

1986年冬天，李相甫在縣電大上函授專科。一個大雪天，他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往家趕，雪水、汗水、膿水凍在一起，粘得結(jié)結(jié)實實，回到家怎么也脫不掉鞋。妻子過來幫他，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腳。可就這一眼，刺痛了李相甫的神經(jīng)，他一把將妻子推開，歇斯底里地號泣……

幾年前，兒子結(jié)婚后，他覺得不能再拖累妻子——自己什么也給不了她。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兩人分手了。

離婚后，他白天上一天課，晚上還要陪著住校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8點多離校，騎著自行車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一圈，直到深夜10點多才到家。這就是他一天的生活軌跡。如今，他最不愿意面對的地方就是那個“家”——回去早了也睡不著，一個人面對疼痛和寂寞是最大的煎熬。

2014年夏天，一個下雨的清晨，李相甫把學(xué)生的測試卷揣在懷里，騎著自行車艱難地向?qū)W校駛?cè)?。突然，一輛汽車飛馳而過，他一個急剎車摔倒在地，在泥水里掙扎了好久也沒能站起來，最后幾個趕集過路的婦女把他扶了起來。

“這一跤把尊嚴(yán)都給摔沒了。”一個大老爺們兒還需要女人幫著扶起來，他覺得“沒用、丟人”，摔得不疼，可傷的是心。

這一天，向來第一個到校的李相甫頭一次比別人稍晚了一些。一位同事打趣說：“李老師，今兒咋來晚了？”就這一句話，把李相甫惹急了，他騎著自行車滿校園喊：“校長呢？我要找高宏偉！”

校長高宏偉關(guān)切地問：“你這是怎么了？”

李相甫就像一個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樣哭著說：“我都摔成‘泥猴兒了，今天能來就不錯了，他們居然說我遲到?！?/p>

高宏偉明白，這是傷自尊了，便安慰他說：“天氣不好，你可以晚來或者在家休息?！?/p>

可高宏偉知道，李相甫不可能在家休息，如果真的哪一天不來學(xué)校了，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人沒了”……

在延壽，李相甫的英語水平遠近聞名，人稱“活字典”。

2003年夏的一天，鄉(xiāng)派出所民警給李相甫打來電話：“有村民發(fā)現(xiàn)一個外國小伙兒闖進山里來了，這節(jié)骨眼兒正鬧‘非典呢，怕出啥狀況，我們先把人扣了，可聽不懂他說啥，你快給看看?！?/p>

李相甫登上自行車就去了，一番“無障礙”交流之后，才知道小伙子來自奧地利，剛考上大學(xué)，是來中國“窮游”的。事情搞清了，小伙兒臨走前特意為李相甫的英語水平豎起了大拇哥。

李相甫的教學(xué)水平更是出色——縣里考核英語教師，他是命題者；他帶的班，英語平均分在全縣數(shù)一數(shù)二。

正是沖著李相甫的名氣和為人，很多孩子的家長都慕名而來，并“撂下話兒”：“如果不能進李老師的班，就不在這兒念了。”

對農(nóng)村中學(xué)而言，生源難得，李相甫一一應(yīng)下。最后一攏，居然有90多個孩子。沒辦法，只能開兩個班，他同時擔(dān)任兩個班的班主任。

李相甫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不管多大孩子，都跟他相處得如“哥們兒”一般。

李洪曾是青川鄉(xiāng)遠近聞名的“刺兒頭”，不管家長還是老師，誰見了都撓頭，把校長氣得“真想給他攆回家去”。

班上一個女生過生日，李洪帶著一大幫孩子實施了預(yù)謀已久的計劃：幾十個孩子拎著啤酒跑到一間宿舍，把監(jiān)控攝像頭掰到一邊，然后“開懷暢飲”。

李相甫聞聽說后真氣壞了，可冷靜下來后，他吃力地扶著講桌對學(xué)生們說：“你們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應(yīng)該明白，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p>

很多時候，包容比處罰更有力。

這時離中考不足三個月，初中三年都沒好好學(xué)習(xí)的李洪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玩命地復(fù)習(xí)，最終考上了當(dāng)?shù)刈詈玫母咧校€當(dāng)上了班長。李洪的爸爸原本以為兒子考不上高中，便偷偷“抬”了兩萬塊錢，準(zhǔn)備自費，可沒想到兒子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變化。

“其實，李老師什么也不用說、不用做，他往講臺上一站，就是一個好榜樣！”李洪說，大家都看到過李老師痛苦時的樣子，他用了“猙獰”一詞來形容?？蔁o論多苦多疼，李老師總是把笑臉留給學(xué)生。

李洪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壞孩子”。每個周末，他都要回青川中學(xué)“晃蕩”一圈，看看老師，不然“心里不得勁兒”。原本那個看到學(xué)校院兒里啥東西都恨不得“禍害一番”的李洪，現(xiàn)在真的把母校當(dāng)家了。一次，他回去看老師，李相甫正好在校門口，老師瞅了瞅道旁的一個小坑，又瞅了瞅李洪。眼神兒一掃，李洪便心領(lǐng)神會，二話沒說把土坑填平了。

李相甫愛跟孩子在一起，也能玩到一塊兒去。在眾人眼里，他就像個“孩子王”“老頑童”。

“和老師稱兄道弟，是不是有點兒沒大沒小了？”在家長們眼里，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不尊重老師？

李相甫最享受的就是看著自己教出來的學(xué)生考走，最大的滿足就是學(xué)生能回來看看他，跟他“耍賤”“賣乖”“沒大沒小”。而學(xué)生來看他從來不是一個兩個，每次回來都是一大幫。

校長高宏偉笑笑說：“現(xiàn)在的孩子越嚴(yán)管越逆反，老李這種隨意，恰恰容易讓孩子信服。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種，他的選擇恰到好處?！?/p>

高宏偉這話是有說服力的——他曾是李相甫的學(xué)生，現(xiàn)在是李相甫的領(lǐng)導(dǎo)，他管李相甫叫“老李”，兩人處得像哥們兒，卻又情同父子。

現(xiàn)在無論整點兒啥稀罕東西，高宏偉首先會想到老李，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一次，在酒廠上班的朋友給高宏偉弄了一箱“內(nèi)部啤酒”，他想“老李肯定沒喝過”，便給老李送了過去。高宏偉的妻子在畢業(yè)班當(dāng)班主任，倆人工作忙，很少做飯。一旦妻子有空炒上兩個好菜，高宏偉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李這會兒干嗎呢？”然后，打電話把他叫到家里。

李相甫不愿意跟陌生人一起吃飯，“擔(dān)心自己的手嚇到別人”。如果出門，不管在哪里就餐，李相甫總是像個孩子，非得挨著高宏偉就座，“有他在身旁，心里踏實”。

2015年3月，李相甫當(dāng)選2014“感動哈爾濱”年度人物，被邀請參加頒獎典禮。他一度不想去，因為上樓是他最大的障礙。已經(jīng)30年沒有出過遠門的他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大城市到處都有電梯了”。

起初，李相甫不愿接受媒體采訪，覺得自己的手腳丑陋。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早已因戰(zhàn)勝苦難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