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契訶夫：混雜著哀傷的幽默

毛旭

1904年 7月9日清晨的莫斯科，越來越多的人聚攏在城市東北部的尼古拉耶夫斯基車站，包括高爾基在內(nèi)的人群都在等待著。一輛從巴登維勒駛來的火車終于到達了，里面放置著剛剛在德國去世的安東·契訶夫的遺體，不過綠皮車廂上卻標(biāo)著：“牡蠣運輸車”——一種典型的契訶夫式玩笑。

現(xiàn)在，我們讓這輛火車掉頭向南，一直開到44年前的塔甘羅格。

塔甘羅格：成長

修道院街和集市街的拐角處有一棟兩層小樓。樓下是雜貨店，兼有酒吧的功能；樓上是臥室，住著雜貨店的擁有者巴維爾·契訶夫和妻子葉甫蓋尼婭，以及他們的六個孩子：亞歷山大、尼古拉、安東、伊萬、瑪麗和米哈伊爾。如我們所知的，安東將來會成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和戲劇家。

巴維爾作為父親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反面教材，出身農(nóng)奴的他在家庭里施行恐怖統(tǒng)治，把打老婆孩子當(dāng)做鍛煉身體。菜湯做得稍咸了一點，就把桌子掀了，摔門而去，留下抹眼淚的妻子和顫栗的孩子們。有時，還不到5點鐘，他就起來揍孩子，街坊四鄰都找上門來：“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于是，巴維爾在家規(guī)下面加了一條：“注意：本規(guī)定由家長巴維爾·契訶夫批準(zhǔn)執(zhí)行。處分過程中不得喊叫?！比蘸?，安東·契訶夫常說“我沒有童年”，他成長為一個非常溫柔的人，“像個貴族小姐”——托爾斯泰評論道。

就是這同一個巴維爾，卻也是塔甘羅格最虔誠的市民。讓巴維爾對宗教著迷的并不是基督教的教義，他真正迷戀的是教堂中那神秘肅穆的氣氛、宗教繪畫以及圣歌的美妙。這個窮苦的農(nóng)民年輕時自學(xué)了小提琴，后來還組建了一個由鐵匠和自己的三個大一點的兒子組成的圣歌合唱團，他對藝術(shù)的熱情就傳給了這三個兒子，因此安東·契訶夫說：“我們的才能來自父親。”

雖說童年十分痛苦，但“幽默的深藏之源不是歡樂，而是痛苦。在天堂里沒有幽默”（馬克·吐溫）。與嚴(yán)肅的父親形成對比，安東從小就牙尖齒利，愛開玩笑，是家里的逗比、班里的活寶，喜歡給家人和同學(xué)起外號，模仿市長和神父的怪癖。有這么一件趣事：在安東12歲的時候，父親突發(fā)奇想，把三個大兒子送去技工學(xué)校學(xué)習(xí)縫紉技術(shù)，只有安東堅持了一年，還給尼古拉做了條褲子，褲腿如此之痩，再加上尼古拉腳上穿的大鞋子，安東就給哥哥起了個綽號叫“大船上的細面條”。

在安東16歲時，家里發(fā)生變故。由于巴維爾把大把的時間都花在了宗教事務(wù)上，生意卻是江河日下。店里有一桶橄欖油里掉進一只大老鼠，為了在不倒掉的情況下又保持良心的安定，他找來牧師對著油桶做了一場“凈化”的法事，然后油就“干凈如初”了。這樣做生意最終導(dǎo)致了破產(chǎn)。他在50歲的年齡上一事無成，為了躲避債主，灰溜溜地逃到了莫斯科，投奔之前因叛逆而離家出走的亞歷山大和尼古拉。不久之后，妻子和剩下的幾個小孩子也跟隨來到了莫斯科，留下安東一個人在塔甘羅格完成中學(xué)學(xué)業(yè)。

獨立生活在塔甘羅格的三年是安東迅速成熟的時期。他充分利用新成立的市圖書館，大量閱讀俄國和德國的經(jīng)典文學(xué)和哲學(xué)作品，感到生活苦澀時他就翻閱一些時興的幽默小報，扎進書堆里常常忘記饑餓，這樣就剩下一頓飯錢。為了填飽肚子，他給富人的孩子做家教，他學(xué)會了如何獨立生活，并且對自己的人生有了大致的想法：由于一次生病的經(jīng)歷，他決定當(dāng)醫(yī)生。

莫斯科：幽默

19歲，身高1.82米、留著長發(fā)、帥氣倜儻的契訶夫中學(xué)畢業(yè)，來到莫斯科，在大學(xué)的醫(yī)學(xué)系注冊。此時的家庭狀況一塌糊涂：一家人住在妓院區(qū)的一間地下室里，吵鬧聲和哭聲不斷。安東為家庭帶來了光明和笑聲，他主持著全家搬了家，租了一棟房子的二樓，他讓三個同學(xué)也寄宿，這樣可以降低生活費用，而且更加熱鬧。他撕碎了父親的家規(guī)，成為真正的一家之主，大哥開玩笑地稱他為“安東爸爸”。

為了養(yǎng)活大家庭，安東開始在幽默小報上投文章。在幾次被拒稿之后，他20歲那年終于發(fā)表了一篇書信體小說《寫給鄰居的信》：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地主寫信給一個科學(xué)家，說要進行學(xué)術(shù)探討——他最近有不少重要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項是：冬天之所以晝短夜長，是熱脹冷縮引起的，低溫把白天凍短了，晚上人們點起蠟燭和油燈，把夜晚給熱長了……

契訶夫的文學(xué)生涯就這樣歡天喜地地開始了。他寫起短篇小說來就像喝水那么容易，用筆尖在紙上通靈出一個個古里古怪的人物。當(dāng)《胖子和瘦子》中的瘦子聽說老同學(xué)當(dāng)上了三品文官時“突然臉色煞白，呆住了，但是他的面孔很快向四面八方扭動，最大限度地扭出一副笑容來；他的臉和眼睛似乎冒出了火星。他本人把身子蜷縮了起來，佝僂了起來，收縮變細了……他的手提箱、包裹和紙盒也蜷縮了、變皺了”；《天才》中的畫家“葉果爾·薩維奇頭發(fā)蓬松得不像樣子，活像一只野獸。他的頭發(fā)披到肩胛骨上，脖子上、鼻孔里、耳朵里全生得有胡子，眼睛藏在兩道突出的濃眉底下。他的須發(fā)那么密、那么亂，要是有一只蒼蠅或者蟑螂鉆進去，那可就永生永世也休想從這個茂盛的樹林里飛出來了”。

26歲之前的契訶夫并不把文學(xué)太當(dāng)回事，他說：“除了我的發(fā)妻醫(yī)學(xué)之外，我還有一個情婦——文學(xué)，但是我不愿談?wù)撍?，因為在不法地位中生活的人，將在不法地位中死亡?！比欢嬲B(yǎng)活他的還是情婦，因為他一生行醫(yī)期間凈干賠本買賣。他不僅不收農(nóng)民的診療費，還免費送藥、給他們墊回家的路費，而農(nóng)民心安理得地把他看做菩薩下凡，還順手牽走他家的東西。

一般說來，一個幽默大師必定是一個修辭大師。一封來自前輩的信極大地鼓舞了信手涂鴉的安東。格里戈羅維奇是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他從那些笑話中發(fā)現(xiàn)了安東的潛能：“你具有真正的才華，一種使你遠遠高于其他年輕一代作家的才華?！薄皠e再趕工……寧可挨餓?！逼踉X夫收到來信十分激動，回信道：“您的信像閃電那樣震動了我，我?guī)缀跫拥每蘖?，您的信在我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彼姓J“我寫小說就像記者在報道火災(zāi)”，但保證自己會努力從“陷進的車轍中掙扎出來”。26歲成為契訶夫文學(xué)事業(yè)的轉(zhuǎn)折點。

然而真正觸動安東的是二哥尼古拉的死。在音樂和繪畫上極具天賦的尼古拉是他們兄弟中最有才華的一個，但由于他缺乏自制力，和酒精、鴉片、妓女糾纏在一起，把自己的才能給浪費了。最終，肺結(jié)核奪走了他的生命，這給同樣患有肺病的安東敲響了警鐘：他應(yīng)該抓緊時間體驗生命，他要真正地生活，“到1月份，我就30歲了。再見，我昔日的寂寞，再見，我親愛的無意義的生活”，他要去俄國最黑暗的地方——薩哈林島的監(jiān)獄——去尋找生活。

安東的莫斯科—薩哈林島之行可謂苦難重重，路程長達一萬多公里，其中一半的路程要乘鄉(xiāng)間的破車，而且路途顛簸泥濘。有一次他的馬車和一輛郵件大車相撞，馬蹄就從他頭皮處踏過。沿途經(jīng)過西伯利亞，愛開玩笑的他描述道：“一個老太婆在遞給我湯勺時，在她的屁股上擦了一下……茶的味道像是用鼠尾草和蟑螂泡出來的，顏色就像是從床墊里擠出來的污水色。”他寫信給女友利卡·米奇諾娃：“西伯利亞女人長得就像是凍魚一樣，只有海象或海豹才會向她們獻殷勤?！焙髞?，那兒的人為了報復(fù)他，造了一個非常有名的“大腳丫子契訶夫”的塑像。

在薩哈林島，他看盡了人間的苦難?？嘁鄯副凰┰讵気嗆嚿?，肌肉嚴(yán)重萎縮，捧起一杯茶時，水往往會潑出來；女性從9歲起就開始賣淫，孩子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而行刑官卻在試驗著刑法的上限——九十鞭子會不會打死人……安東的記錄震驚了俄國讀者，他們說：“即使契訶夫先生除了這本書之外再沒有寫過別的作品，他的名字也將永遠載入俄國文學(xué)的史冊?！?/p>

梅里霍沃：愛情

從薩哈林回來，安東又跑到西歐轉(zhuǎn)了一圈，見證了蠻荒與文明的對比，感到充實而疲憊，32歲的他終于想安定下來。“如果我是醫(yī)生，就需要病人和醫(yī)院；如果我是文字工作者，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間?！彼麤Q心離開城市。于是，他預(yù)支稿費，在莫斯科郊區(qū)一個叫梅里霍沃的地方買了225公頃的地產(chǎn)。曾經(jīng)是農(nóng)奴的后代，現(xiàn)在終于成為地主，望著春天一片生機的花園，安東不無感慨地說：“既然我們的祖先一直住在農(nóng)村，那么他們的子孫后代住在城市就不能不受到懲罰?！卑矕|帶著父母和妹妹瑪麗搬到了這里。

安東最愛的活動是采蘑菇和釣魚。采蘑菇時，他養(yǎng)的兩只臘腸狗總是跟著，他揪住蘑菇頭，兩只狗負責(zé)在根部刨土。他在林子里挖了一個不大的池塘，他喜歡坐在池塘邊上釣魚，大哥亞歷山大在岸邊觀察了好久，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沒有魚！原來漁翁之意不在魚，在于小說。安東喜歡在釣魚、采蘑菇的時候構(gòu)思文章。不能進行這兩項活動時，他用別的方式代替，比如把樹枝、樹葉整齊地摞成一堆，或者整理郵票、擺弄紙牌。如果他要整天寫作，那么早晨5點起床喝一杯濃咖啡，此外一天的飲食基本都是清湯，盡量不讓胃跟大腦搶血液。他有自己的書桌，但更喜歡趴在窗臺上寫作，不時望望園子里的風(fēng)景。一切偉大的作品都不是在書桌前憋出來的，契訶夫的寫作習(xí)慣就像他的小說一樣，自然、可愛而寧靜。

契訶夫說一流的作家在寫作時應(yīng)該“像冰一樣冷”，這種對冷靜的追求深深地影響著他的愛情生活。俄國的第一位諾獎得主、契訶夫的朋友布寧曾經(jīng)回憶說：“在契訶夫的一生中，是否有過浪漫、盲目、熱烈的愛情呢？我認為沒有?！钡拇_如此，年輕時的契訶夫是俄國250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他擔(dān)心愛情和婚姻會讓他失去寫作所必需的內(nèi)心的冷靜：“我不會因為結(jié)婚而寫得更好的?！彼幸粋€具有預(yù)言性的著名宣言：“我可以結(jié)婚，但條件是：她要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鄉(xiāng)下，我去看她。請你幫我找一個月亮般的妻子，她不會每天都出現(xiàn)在我的天空里?！碑?dāng)然，契訶夫并非圣人，當(dāng)欲望襲來時，他常常到煙花之地尋找溫柔鄉(xiāng)：肉體和靈魂就這樣互不干涉。

打光棍，打光棍，越打越有勁兒。契訶夫筆下的主人公充滿了單身漢的沾沾自喜和幸災(zāi)樂禍。《傻瓜單身漢的故事》中主人公宣布自己要結(jié)婚時，“母親當(dāng)時還在世，跑來了。她不相信她的耳朵，頓時昏倒在地” ?！段椿榉蚝桶职帧分械那嗄隇榱颂踊椋筢t(yī)生證明自己是神經(jīng)病，醫(yī)生拒絕的理由竟是：“誰若是不想結(jié)婚，他就不是瘋子，反而是最聰明的……”

安東遇到愛情時總是躲躲閃閃，這一點在他和利卡·米奇諾娃的交往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利卡是那種黑白照片都掩飾不了其光彩的美女，女詩人塔尼亞·庫佩爾尼克曾說她“是一只真正的白天鵝，就像俄羅斯童話里的仙女那樣美”。她比安東小10歲，第一次去安東家時，她待在一樓的外室等瑪麗。米哈伊爾看到了她，趕緊向書房里的安東通報：“瑪麗帶來了一個大美女！”安東起身，穿過外室上樓，假裝在樓上待了一會兒，然后又走下樓，來來回回好幾次，想仔細看清楚利卡的樣子，弄得利卡誤以為這個家里有好多男人，而且一直在上下樓。

在他們的交往過程中，安東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曖昧不清的，他一邊求愛，一邊諷刺和開玩笑，有時在信里寫：“我心中的玉米穗……我嫉妒您的舊鞋子可以天天見到您?！薄翱蓯鄣男√鸸稀页３ｉ]著眼睛，把右臂彎成一個半圓，想象著是您正與我挽手同行?！庇袝r則寫：“利卡，我熱烈愛著的，不是您，而是我過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薄袄?，在您身上，有一只大鱷魚，實際上我做得很對，因為我服從的是健全的理智，而不是被您咬傷的激情。”這令利卡既困惑又痛苦，絕望中甚至懇求安東：“我最強烈的愿望，就是擺脫我目前的可怕處境，可是我竟如此不可自拔。我懇求您幫助我，請您不要叫我再到您那里去，請您不要再跟我見面。這對您來說無關(guān)緊要，而對我，這也許會促使我忘記您?！?

利卡厭倦了等待，她告訴安東：“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阻止我自我摧殘，這個人卻對我漠不關(guān)心?，F(xiàn)在已為時過晚了……”利卡先后投入了風(fēng)景畫家列維坦和名作家波塔片科的懷抱，卻最終被拋棄。此間，利卡和安東的感情曾一度升溫，在梅里霍沃度過了愉快友好的時光，但安東仍不肯對利卡明確表態(tài)。飽受愛情折磨的利卡在信中指責(zé)安東：“那個從前的利卡已無影無蹤，我現(xiàn)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您的過錯。如果我能置身于梅里霍沃，如果我沒有經(jīng)歷這一年的坎坷……我愿意把自己的壽命減少一半。”后來，她送給安東一張自己的照片，背面寫著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無論在什么時候》的歌詞：“無論我的生活是歡樂或痛苦，哪怕我很快就毀滅生命，我至死也只有一個信念，我全部的心思、熱情和力量都屬于你，都是屬于你的！”

這場愛情之所以失敗，原因很簡單：一個不合適的人出現(xiàn)在了不合適的時間。說人不合適，是因為利卡大小姐脾氣，愛浪漫而沒有毅力；說時間不合適，是因為契訶夫那時身體尚可，他有足夠的力量把心門關(guān)上，不愿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展現(xiàn)給女性。不過，契訶夫畢竟給利卡留下了一部話劇《海鷗》，利卡也以“契訶夫的海鷗”而被人銘記。

《海鷗》是根據(jù)利卡的戀愛經(jīng)歷寫成的。這場劇在1898年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剛成立的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搬上舞臺，獲得了巨大成功。從此一只海鷗成為藝術(shù)劇院的標(biāo)志。然而，它在兩年前由亞歷山大劇院上演時效果非常不理想，那場徹底的失敗使安東深受打擊，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

雅爾塔：婚姻，人生的意義

1887年3月， 安東在一次宴席上突然大量吐血，第二天才止住。直到此時他才被確診為大面積肺結(jié)核。為了方便療養(yǎng)，他賣掉了在梅里霍沃的地產(chǎn)，把家搬到了溫暖的雅爾塔。雅爾塔也因為契訶夫的故居和他那部著名的婚外戀小說《帶小狗的女人》而聞名于世。對于這部小說，高爾基評價說“猶如裝潢華麗的香水，洋溢著生活的芳香”。

《帶小狗的女人》與安東和奧爾加·克尼碧爾在雅爾塔的戀愛有關(guān)。安東在觀看藝術(shù)劇院排演《海鷗》時認識了比自己小10歲的演員奧爾加，他們兩人可以說是一見鐘情。奧爾加在回憶錄中說：“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的生命的纖細而繁復(fù)的繩結(jié)開始慢慢拉緊了?！睆恼掌峡?，奧爾加的面容充滿了堅毅。這個女性不僅堅強而且聰明，她知道安東想要的既不是女才子，也不是利卡那樣的大小姐，而是一個溫柔、成熟的女性。

她可能是唯一一位令契訶夫真正動情的女人。但當(dāng)他們處于熱戀時，安東又一次施展“拖延大法”以避免結(jié)婚：“您為什么發(fā)脾氣呢？您在生活，在工作，在希冀，在歡笑，您還缺什么呢？而我，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是半入黃土的人?！倍鴬W爾加不愿再處于秘密情婦的地位：“我們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時候……只有我圍著你轉(zhuǎn)你才高興，這就是全部，你并沒有把我看做身邊人?！卑矕|知道自己如果不讓步，就不得不失去自己鐘愛的女子：“只要你答應(yīng)我，在我們舉行婚禮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結(jié)婚的消息，那么在我到達的當(dāng)天，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我非常害怕婚禮，害怕香檳酒，要把它舉在手里，還得對人茫然地微笑?！庇谑牵?1歲的安東和31歲的奧爾加偷偷結(jié)婚了，只有四個證婚人參加婚禮，一方是奧爾加的哥哥和叔叔，另一方是安東隨便找來的大學(xué)生。

安東選擇演員做妻子，也就實現(xiàn)了自己的“月亮妻子”的愿望。由于演出，奧爾加不得不留在莫斯科，而契訶夫在雅爾塔，夫妻倆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只能通過信件來往傾訴衷腸——這也造就了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通信集之一，契訶夫的信件和約翰·濟慈的一樣美。

安東·契訶夫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專注于戲劇創(chuàng)作，他和易卜生、斯特林堡都是戲劇變革的先鋒。蕭伯納曾評價說：“每回看到契訶夫一出戲，我就想把自己的戲全部丟到火里。”

契訶夫一共有五部重要的戲?。骸兑练仓Z夫》《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姊妹》和《櫻桃園》。他對戲劇有著獨到、樸實的看法：“其實生活中我們不是每天都談戀愛和殺人。我們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吃飯和聊天，做無聊的事情。在我們吃飯或聊天中，我們的命運就被決定了?！瓰槭裁次枧_上的事情不能表現(xiàn)生活中的事情？我們應(yīng)該讓它們一致才對?！?/p>

沒有情節(jié)，只有日常的對話，但細品之后又蘊含著如此的詩意。當(dāng)《三姊妹》中的瑪莎和屠森巴赫討論“人生的意義”這一話題時，后者反問：“意義？看看窗外正在下雪，那又有什么意義？”在屠森巴赫看來，生活的意義我們永遠都找不到：“就像候鳥，拿仙鶴作比吧，它們來來回回不停地飛，無論它們腦子里轉(zhuǎn)著什么念頭，高超的也好，渺小的也好，依然阻止不住它們繼續(xù)不明目的、不知所以然地飛?！保ā度⒚谩罚┥钍菬o聊的，生命的意義是不確定的，但“我們要繼續(xù)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diào)的晝夜；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行將到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地死去，我們要在另一個世界里說，我們受過一輩子的苦，我們流過一輩子的淚，我們一輩子過的都是漫長的心酸歲月……”（《萬尼亞舅舅》）。這種對生命本身的質(zhì)詢，與契訶夫的近距離接觸死神不無關(guān)系。他寫作《櫻桃園》時，身體最差時每天只能寫兩行，他是憑借怎樣的毅力才留下了這樣美麗的作品！

契訶夫沉疴日重，吐起血來就像一只瓶口向下的瓶子。1904年6月演出季節(jié)結(jié)束時，他和奧爾加決定去德國巴登維勒療養(yǎng)。出發(fā)之前，友人來看望他，對他講述最近的大草原之行，他羨慕地說：“??！草原！草原！你真幸福！”契訶夫最具詩意的作品《草原》中有這樣的文字：“一只鳶優(yōu)美地掠過大地，均勻地扇動著翅膀，突然停在空中，仿佛在思索活著的煩惱。然后又一振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在尋找什么。遠處，一架風(fēng)車在搖著翼片……”

尋找什么？契訶夫認為人生意義這樣的東西是找不到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應(yīng)該糊里糊涂地生活：“重要的是不懈地工作——終生工作?！碧焯美镂幢赜猩系?，人世間未必有意義，但我們?nèi)砸獨g笑著等待和希望，盡管這有點荒誕主義的味道。有人評價契訶夫的風(fēng)格是“幽默中帶有諷刺，喜劇中蘊含悲劇，應(yīng)該讓人發(fā)笑的人物，卻讓人想哭”。也許這不是作家的個性，而是人生的真相吧。

火車緩緩開動了，契訶夫從車窗探出頭來，虛弱的他向朋友強顏歡笑：“永別了，我將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