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開嶺
有股焦灼讓你必須連夜種點什么
□ 王開嶺
這個世界上,植物是給予者,動物是消費者。而人,作為動物中的動物、猛獸中的猛獸,乃地球史上最大的食客。
在超市,將包裝精美的五谷雜糧一件件往筐里填時,忽然蹦出個念頭:我竟然從不種植?一輩子只當終端消費者?一輩子如《詩經(jīng)》里所說的那種“不稼不穡”?這不奇怪嗎?城里人竟然從不生產(chǎn),只埋頭大吃大喝,甚至懶得去拜望一下對方,看看它們是如何誕生并抵達餐桌的……恐怕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某樣東西的消費者和它的生產(chǎn)源竟相距如此遙遠、隔離如此徹底。這種冷漠,這種斷裂和絕緣,這種老死不相往來,亙古未有。即便一個古代宰相甚至君王,也不會讓該邏輯成立。
如今的城市孩子,誰訪問過真正的莊稼?嚼黃瓜者多少人見過秧架上的黃瓜?吃山藥者誰見它被從地里挖出來?誰清楚蒜苔和萵筍藏身的地方?朋友一幼兒,被帶往鄉(xiāng)下探親,村口迎面撞上一頭豬,嚇得哇哇大哭。朋友哄勸,那不就是動畫片里的豬寶寶嗎?孩子拼命搖頭,不是豬,是熊。
阿爾多·李奧帕德的《沙鄉(xiāng)年鑒》,乃我的床頭書之一。他說:“倘使你沒有一塊農(nóng)田,你將面臨兩個精神上的危險:一是以為早餐來自雜貨店,一是以為暖氣來自暖氣爐?!贝嗽捲缫褢灹?。如今的孩子眼里,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一切按流程和說明書來走,世界本來即安裝好的這個樣子:自來水屬于自來水管,燃氣屬于燃氣灶,熱水屬于熱水器,微波爐屬于電插孔,蔬菜瓜果屬于超市……
我聽到過兩則對話——孩子:“將來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媽媽:“為什么呢?”孩子:“沒有錢人會餓死啊!”媽媽:“不會吧?你可以自己種東西吃的?。 焙⒆硬唤?。孩子:“媽媽,春天來了嗎?”媽媽:“還沒呢?!焙⒆樱骸按禾靵砹?,電視會告訴我們是嗎?”媽媽愣住。我不敢笑,孩子無辜。對他來說,食物的制造者確實是錢,也只和錢發(fā)生關系;他的季節(jié)信息,確實來自天氣預報,而非自己的感官。他的雙腳,恐怕從未踏上過泥土,大自然的體溫和變化,他怎么能察覺呢?
“身體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農(nóng)夫吧?!边@是亞米契斯在《愛的教育》中的話,我深以為是。人一生必須吃點親手種植的東西,必須嘗試一點田野勞作?!皠趧印?,這個偉大的美德之詞,我覺得唯農(nóng)耕才配得上,現(xiàn)代語境下的種種“工作”與“上班”——都不應爭奪和沾指這份榮譽。農(nóng)耕是最樸素、最基礎、最簡易的活命方法,與天地共棲,與日月同輝。一個人,即使沒書報沒音樂沒電腦,但只要有一捧種子和一柄锨,就能活下去。同時,農(nóng)耕也最誠實、最無欺,在所有生計行當中,其付出與回報、汗水與果實,最有可能成正比——簡言之,它的邏輯最正直,最體現(xiàn)命運的公正和積極。所以,人要永遠向農(nóng)業(yè)致敬,它應第一個被感恩戴德。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陶淵明《歸園田居》)古文人歷來崇尚手腳和大腦之雙重投入,在詩詞的花蕊下,總閃爍著泥土的芬芳和勞績?!疤祀S子”陸龜蒙,即是典型,這位晚唐詩書大家,更是個地道的耕夫和農(nóng)學家?!缎掠箷る[逸列傳》稱他:“有田數(shù)百畝,屋三十櫥,田苦下,雨潦則與江通,故常苦饑,身備插襪刺無休時?!贝笠馐钦f,由于地薄田澇,這位貧苦大地主,不僅親自荷鋤負箕,抗洪搶險,還常常斷炊挨餓。當然,這是人家的自選活法,苦中作樂。龜蒙著作等身,最著名的竟是農(nóng)事文章,即勞動心得,如講犁具的《耒耜經(jīng)》、論垂釣的《漁具十五首并序》《和添漁具五篇》、談防蟲治鼠的《蠹化》《禽暴》《記稻鼠》、述栽茶的《茶書》《和茶具十詠》、吁保護漁業(yè)資源的《南涇漁父》等。正因為活得健康、樸實、生機蓬勃,他和好友皮日休被魯迅贊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p>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是孔子平生遭遇的最嚴厲嘲諷?!墩撜Z·微子》載:“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笨鬃痈叨缺碚昧诉@份嘲笑,稱大賢之人,并催弟子折返請教,但人已空矣。親近農(nóng)田,熟悉莊稼,這是人之本分,之天職。當離這個本分越來越遠時,我感到不安、惶恐,我覺得自己是個不健全的人。即使現(xiàn)代分工給了足夠的辯解,但無論如何,消費與生產(chǎn)不該如此隔絕。
一輩子守著消費終端,懶得向另一頭走半步,我覺得這樣的人生鏈條是殘缺的、不健康的。它一定違反了某種倫理,別忘了,人曾是曠野的一部分,雖然肉體掙脫了出來,但靈魂不該背叛。我們至少要?;剡^頭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古老的農(nóng)田,古老的莊稼,古老的人生。否則,我們的身體和精神一定會染病的。
一件事,發(fā)生在我身上。那晚,搬進新宅的第幾個晚上,在眾家具和裝修氣味的包圍中,我焦躁不安,不停踱步,不停跑到陽臺上深呼吸,我知道內(nèi)心發(fā)生了嚴重騷亂,可想不出如何平息。后來,望著一只空花盆,我明白了:我在思念農(nóng)田!我需要改變這個空間的生態(tài),改變它的成分和氣息,改變它的“場”!我需要扶植一名親信,一個靈魂上的親信,與我為伍,一起稀釋、對抗這屋子里的化學和工業(yè)。
我突然極想干件事——親手將一粒叫“種子”的東西埋進泥土,凝視它發(fā)芽、吐葉、分蘗……我的意思不是修飾這個房間,它不應是觀賞類花草,而是極實用和樸素的植物,有“莊稼”和“農(nóng)業(yè)”的品質,比如茄子黃瓜西紅柿。我只要一株就夠了,一個親信即能讓我堅定、強大起來。這欲望從黃昏起泛濫,到深夜,愈演愈烈,不可收拾了。我等不及,我無法忍受這個沒有播種沒有萌芽沒有改變的夜,我撐不到天亮。有盆,有殘土,可哪兒去弄種子呢?真正的“農(nóng)業(yè)”種子?
我困獸般踱步。突然目光里閃出一樣東西,一袋辣椒,超市買的。有了。有種子了。我開始行動,像做一件偉大的事。等一勺水澆下,泥土變濕了,花盆成了一位母親,她懷孕了。夜,和剛才截然不同了。黑暗中,有一束微光,有一粒叫“大自然”的胚芽,它在閃爍,一微米的心臟,在跳動。這座鋼筋混凝土的空間里,突然來了個敵人,一抹小小的異己的能量;這個原本一切物件(包括我)都正被一秒秒損耗、老化——做著物理“減法”的場地上,突然有了一股反方向的力——“生長”和“加法”……這多么令人鼓舞!
有位“文革”中坐牢的前輩,他告訴我,那時每天最幸福的事,即扒著窗戶,專注地看墻外一棵樹,就一棵。你會看出它時時刻刻在變,也只有看出這種變,它才對你有用,才讓你目光有所安置,心思有處盛放……不同季節(jié)的樹不一樣,每個時辰的它也不同;偶有鳥兒落上,那就像過節(jié)了;夏天,夏天最妙,你不僅能聽,還能肉眼從枝葉中搜到幾只蟬和蛻……冬天最難熬,樹禿了,就關心起枝椏和樹疤,關心枯葉在風中的滾動。不幸的是,落葉總很快被人掃走……他說,若沒那棵樹,自己會瘋掉的。
是大自然的某種“生長”,救了他的神經(jīng)。是鐵窗外的某種“活著”,讓他活了下來。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