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幸蕙
清明后不久,因著一段偶然的機緣,我到市區(qū)近郊一個朋友家去小住了兩天。
纖如星芒的小雨,在午后微明的天光中,織起一陣薄煙。陌上春泥,酥潤如膏。小徑兩旁棋盤似的水田,碧秧綹綹。遠(yuǎn)處的青山,則宛如宋人筆端疏淡的水墨。潔白似雪的鷺鷥,便在這遼闊安寧的田園世界里,冉冉飛翔。
我們兩人各撐一把碎花洋傘,彼此沉默,但卻心情極好地走向她那在春雨中的家。
那是一棟前清遺留下來的古宅,已有百年歷史。
歲月的步履,雖曾在它身上留下風(fēng)雨剝蝕的痕跡,光陰的長河,也終淘汰它所曾有過的風(fēng)采與光榮——但是,當(dāng)我隔著那一方寬廣平坦的曬谷埕,而與高大的堂屋正面相對時,那傳統(tǒng)建筑。
所隱然透出的雍容氣象,那力道十足、向天際斜飛的檐角,那雖已陳舊,卻仍然堅實美麗的赭紅。
磚片,還有,那自光緒年間,便一直懸掛至今的“潁川堂”橫匾,卻無一不在我年輕的心里,引起陣陣激蕩,仿佛有一股力量,正穿越歷史,破空而來,與我相互感應(yīng)。
我默然佇立,接受這溫和的撞擊。曾經(jīng)膜拜四方、信仰現(xiàn)代的瞳孔,此刻竟不禁微微發(fā)熱。
在若有所悟的深情凝視中,我忽然感到傳統(tǒng)、感到曾屬祖先的事物,原是如此可親。古老的中國,和我們原是如此接近。中華文化,不是飛揚躍動、夸飾炫奇的,因為它多半在憂患中產(chǎn)生,歷經(jīng)滄桑劫難,而后代代薪傳。就像眼前這一座法相莊嚴(yán)的古宅一樣,沒有金碧輝煌的外貌,然而,它所可能有的潛沉淵深、包容豐富,它的含蓄蘊藉,卻應(yīng)不是浮薄之徒,或奇稚嫩的心靈所能想象。也許,只有當(dāng)我們寧靜下來,以一種近乎中年的心情去感受、體會,方有可能與之相遇吧?
雖然,在歷史進(jìn)化的過程中,我們不宜過分崇拜傳統(tǒng)、迷戀過去,但是,透過對傳統(tǒng)事物的省思與接觸,我們或許才能更具體地了解中國,也因而更愛中國。那不是一時乍起的熱血沸騰,也不是故步自封的懷舊情緒,而應(yīng)是對自己根源的認(rèn)同——身為中國人的自覺,在心底重又復(fù)蘇的緣故。
于是,在四月仲春廣大朦朧的煙雨中,我開始懷一分沉思的心情,跨過那高起來的門檻,走進(jìn)正廳,走進(jìn)一頁活生生的歷史,去溫習(xí)前一代的建筑,去體認(rèn)先民素樸的居室之美。
而在那開闊方正的大廳里,簡單排列的八仙桌椅,首先便予人穩(wěn)妥厚重的親切感覺。幾株長得極好的龍柏盆栽,也分別在烏心石制成的小方幾上,展現(xiàn)它們蒼勁生動的姿態(tài)。屋子的一角,一座深棕鑲金髹的樟木柜櫥,依墻而立。柜里,整齊地存放著家譜、手卷、畫軸、筆筒和文房四寶之類的器物。柜旁小小的神案上,默立著一只色調(diào)深青、未經(jīng)雕飾的粗陶古甕,和一座兩耳懸垂、極其古雅的金銅香爐。爐香靜逐游絲輕轉(zhuǎn),而后,消失在高大的脊梁之間。淡淡的光影,自鏤空的木雕窗欞中透進(jìn)來。仿佛為纖塵不染的青石板地,平鋪了一層均勻細(xì)薄的亮光蠟。
屋子里,到處顯得清涼、安靜、簡樸,沒有華麗耀眼的裝潢,也沒有昂貴炫人的陳設(shè),但卻自有一種對生活的極度虔誠,彌漫在空氣中。陳年而被保存完好的家具,使人滿懷溫馨地想起中國人愛物惜福的傳統(tǒng)。時間的流動,在這兒似乎是緩慢下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正待發(fā)抒心底的贊嘆,卻不意自敞開的窗扇中,瞥見宅側(cè)一株兩人合抱的老榕,翠葉亭亭,仿佛一只撐開的碧綠的傘,正蔭庇樹下嬉戲的兒童。微風(fēng)過處,密垂的根須,若有若無地擺動,似乎正在訴說物換星移、人間滄桑的故事。樹旁,一口八卦形的老井,想必已有多年不用,加封的石蓋上,點點蒼苔密布,格外引人發(fā)思古之幽情……
朋友看我低頭不語,走過來輕輕拍我的肩問:“想什么呢?”
我笑而未答。
她也不待我回答,便拉著我的手,繞過一扇紫檀屏風(fēng),直奔屋后的廚房,并且,掀開大灶上那只碩大的蒸籠,取出鄉(xiāng)野人家一年四季吃的菜粽和肉粽,要我品嘗。
粽葉的清香,混合著溫暖黏濕的糯米氣息,直撲到臉上,那真是很舒暢的一種感覺。我們剝開油亮的竹葉,對坐著吃,不知為什么地竟相視微笑起來。
朋友斜倚盛水的大陶缸,十分愉快地說起這棟老屋,原來是她家第一代渡海來臺的祖先,篳路襤褸,憑著自己的雙手,一磚一瓦,一木一石,辛辛苦苦堆砌而成的。想不到百年來,風(fēng)雨不動,安然如山,竟成了后代子孫安身立命之處。
一棟古宅,綿延著一個家庭的命脈。一塊土地,深埋著這一姓氏的根源。那遞嬗不變的莊嚴(yán)傳統(tǒng),那仿佛時時都有祖宗庇佑的安全之感,那屋子里穩(wěn)妥典雅的格調(diào),朋友說,在她生命里,全都具有非常重大意義。
我舉目環(huán)顧四周,非常了解她對古宅的感情。有歷史的事物,總是可貴而值得珍視的,不是嗎?
屋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斜陽溶溶漾漾穿透了云層,在古宅屋脊上鍍了一層淡金,使它更為法相端嚴(yán)。
雖然,斜陽古厝,常與衰草昏鴉并提,在以往的觀念世界里,被視為凋逝沒落的象征。但,不知為什么,這棟古宅,卻使我想起深山寶剎中,師徒之間,忠心護(hù)持、代代相傳的念珠——年代久了,歷經(jīng)世間滄桑劫難,卻仍完好無恙——于是,念珠已不止是念珠,古宅也已不止是古宅而已,它成了后人堅強生存的背景力量,永生永世、璀璨不朽的精神象征。
想著想著,我手里的粽子雖然冷了,心底卻因著她眼神中,那一抹明亮自信的光輝,而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