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老屋里都有光陰的故事。它們的建而復(fù)葺,它們的傾而再起,無不屬于人事的興廢、生命的往而來復(fù)。每一扇窗子都曾照見生命的張望與悸動;每一塊飽經(jīng)風(fēng)雨的磚瓦都沉積著生命的眼淚與歡顏;樹木無言,卻記得無量生死;花草謝而復(fù)開、枯而返榮,仿佛映射無量的人世喜樂與疼痛。
一切老屋是相同的卻又各具個性,相同源于其間生命的哭笑走死,個性依舊源于其間生命的哭笑走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間老屋,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聽到老屋等待的呼告,從而打撈起流逝的光陰,用文字固化板結(jié)為不朽的故事,從而一如代謝的四季以葉落花放水瘦山青的重復(fù)情節(jié)暗示天道的永恒,這些故事以老屋的形象變幻一樣顯影了生命的奧秘。
自然,這少數(shù)人就是歸有光這樣的人。他們有著非凡的特質(zhì),他們以此注定被揀選,要去以自身的生命打撈并且傳播老屋里深埋的生命的普遍道理。
歸有光們是沉靜的。他們喜愛光照與美好,他們因此敏感于破敗與朽爛、裂痕與創(chuàng)頹。也許出于本能,也許出于久經(jīng)人世后的頓悟,他們總能深知,破敗與朽爛、裂痕與創(chuàng)頹,一如光明與鮮艷,都是天道的印記,不可扭轉(zhuǎn),但卻可以促進遷化,生命的尊嚴與不可抹殺就在于人可以在破敗與朽爛、裂痕與創(chuàng)頹里呼喚引發(fā)且護持那光明與美好。于是,老屋的破而得葺并非普通的人世動態(tài),而是生命在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里努力于向善逐美。因而,“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并非一般的文人士大夫情趣,蓋因此地風(fēng)月不可雅玩,只可感受,人在與世界的交融合一里得以無限擴大,沉靜的生命得以雷音滾滾,細節(jié)的生命上升為普遍的生命,片刻的美好彌散為永恒,普遍的人類悲哀貫通個體的有限人生。
于是,歸有光們總在極樂時興起悲哀。誰不曾樂極生悲呢?這是人生的注定,但歸有光們并非被動地承受而是主動地感受興發(fā)。為什么?蓋因他們不同于一般人,他們深知他們活在人群中活在歷史里,他們是社會與歷史的存在,他人的悲歡、歷史的流變總與自己相關(guān),所有人世的流變遷轉(zhuǎn)興廢離合無不最終顯形為小小個體生命的悲樂哀喜。因而,“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以及“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這樣的記述,并非只是百年老屋的陣發(fā)性疼痛與創(chuàng)傷,也不只是百年家族的禮樂毀棄分崩離析,更是對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沉痛接受。人總是無由地生,無由地死,人的一生,細數(shù)每一哀樂,檢點每一細節(jié),無不生死交纏,合離相逐,這是現(xiàn)象,卻因其不朽的輪回、普遍的平等,成為生命不易的道理。那么,人能做的還有什么呢?是的,是主動地感受與興發(fā),而非懵懂無知地被動承受,個體情懷于是在主動中把握了生命的永恒脈動,那些主體介入的樂極生悲便有無量的個體尊嚴華光燦爛。是的,他們不能把握生,不能拒絕死,不能回避生命里的離合際遇,不能反抗家國盛極而衰的鐵律,但他們卻可借助生命的哀苦喜樂確證自身并非全然隨波逐流,他們在匆匆如寄的生命旅程里至少可以把握他們在給定風(fēng)景里的眼淚與笑容。他們感受,因而他們存在。
于是,歸有光們總是深情的。因為深情,他們拒絕了時間的線性鐵律,他們不以時間的流水本性計算生命,而以光陰的觸動式記憶突破死亡與毀棄的封鎖,在細節(jié)的累積搜索中獲得無盡的片刻永恒。是以,老嫗雖死,老嫗的眷戀不死;母親雖死,母親的關(guān)愛不死;祖母雖死,祖母的期待不死;妻子雖死,妻子的影像不死……老屋如同塵封的膠卷,將所有這些生命的羈痕深埋于歲月的瓦縫風(fēng)化的磚墻,而深情卻如同生命的考古,以溫?zé)岬那閼讶诨瘯r間的封印,使他們得以在光照下顯現(xiàn)復(fù)生。如此深情,自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他們在流變不息的時間里發(fā)現(xiàn)了凝固的光陰,他們在湮滅無著的生命里提取了無盡的細節(jié),于是,存在得以永久性地敞開,在文字的間隙流傳。
所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不是物是人非的無奈感嘆,分明是個體記憶經(jīng)由萬斛深情的書寫突破死亡而昭示生命尊嚴的枝繁葉茂。
是以,老屋里,誰曾寫下光陰的故事,誰就不死。
梁衛(wèi)星,作家,代表作有《成人之美兮》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