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連載2）

裔兆宏

第六章

罱河泥的故事

夏季的白天特別長，天也亮得特別快。

柏家莊的人閑不住，麥子收了，秧苗躥高了，但農(nóng)活卻始終沒個盡頭。這不，大隊支書柏大河昨天就把全體村干部、生產(chǎn)隊長召集起來到大隊開會，要他們帶頭大搞秋季積肥造肥運動。要動員全柏家莊大隊社員們一起上，什么罱泥劃渣、撈水草，什么割青草挖泥塘的，但凡跟漚綠肥有關(guān)的農(nóng)活，各家各戶都得行動起來。

男將們和小伙子丫頭們?nèi)ド潢柡永镱侥鄤澰?、撈水草，力氣小的和普通婦女們罱不了渣的，就到田埂上去割青草，或者扛著大鍬挖草泥塘去。盡管余二愣子同他侄兒余福生挨家挨戶去動員，但真正需要到射陽河里罱河泥劃渣的人并不多，因為生產(chǎn)隊里能派得上用場的水泥船一共才四條，要知道大多數(shù)社員還是去撈水草，割青草，或者是清墑溝。盡管需要罱河泥劃渣的人并不多，但天華與翠英卻被安排去了，并且還在同一條罱泥船上。讓天華與翠英去罱泥劃渣的，是余福生的主意。但他們并不怕，因為到射陽河里去罱泥劃渣都是輪流著轉(zhuǎn)的，今天是他，明天就得你去了。

頭天晚上，二組小組長余福生通知夏天華，讓他去射陽河罱河泥，與他搭伴的是郭翠英。余福生是生產(chǎn)隊長余二愣子的侄兒，他是余二愣子大哥家的。余福生雖是二十七歲的大小伙子了，但至今光棍一條，沒有丫頭姑娘愿意嫁給他。原因很簡單，他家太窮了。他對郭翠英挺有那個意思的，但郭家人根本看不上他。在郭宗仁兩口子看來，不僅余家人人品不好，余福生也不是一個優(yōu)良的“種苗”。余福生不僅瘦弱矮小，其貌不揚，尖嘴猴腮的，滿臉的麻雀斑，而且眼小如鼠。翠英媽說：“看他那副樣子，就料想將來不會有什呢出息！”

然而，就這個其貌不揚的家伙，內(nèi)心卻藏匿著一肚子的壞水。要知道，余福生之所以安排夏天華與郭翠英一起去罱河泥，是有他的預(yù)謀的，他是想讓翠英與天華傳出點難聽的桃色新聞，然后他去郭宗仁兩口子那里去討好賣情，以贏得郭宗仁兩口子的歡心。其實，如果郭宗仁兩口子知道翠英是同夏天華一起去罱河泥劃渣，那肯定是不同意的。而翠英呢，她回家也不會把實情告訴爹媽的。當(dāng)然了，夏天華聽說安排自己是同翠英一起罱河泥，心里倒有些興奮。大清早，他就趕緊吃了早飯，收拾準(zhǔn)備一下，并帶上媽媽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兩鍋小麥面粉皮子餅，同翠英一起劃著小船去出工了。

夏日的射陽河，兩岸綠茵茵的，蔥蘢蒼翠得令人眼醉。那河水平闊亮麗，遠(yuǎn)遠(yuǎn)望去藍(lán)澄澄的，如湖水一般明澈，野鴨、小鳥在寬闊的河面飛翔嬉戲，來往的白帆小舟穿梭如飛，不時地蕩起飛濺湍白的浪花。下網(wǎng)小取的漁民呢，總是趕在夜幕降臨前下網(wǎng)，好等待次日凌晨收網(wǎng)。與下網(wǎng)小取的漁民不同的是，漁民用的是小木船，而來這里罱泥劃渣的一般都是水泥船，他們緊靠著岸邊，罱滿一船河泥就趕回到內(nèi)港小河，找到靠近的泥塘里卸下。當(dāng)然了，這中間他們得劃過一座小水閘，卸下泥渣，然后再返程到射陽河邊。

在鄉(xiāng)下罱河泥是項較重的農(nóng)活，一副鐵罱子的構(gòu)造就如同那個河蚌一樣，兩根罱篙長長的，不長沒得用，水深罱篙短，罱子到不了河床，也就罱不到泥。罱泥時，罱篙張開入水，這時罱子口的兩張鐵片便會張著，隨著罱泥將罱篙不停往前推，罱口的鐵片子啃著河床向前，約莫著罱子里泥不少了，罱泥的便可將罱篙挾緊，然后雙手用勁把罱子慢慢提起到水面，才能放進(jìn)船艙。往泥船上拖的時候，你不能使蠻勁，罱子里頭滿滿的淤泥，分量挺重的，使不得蠻勁，稍微不注意就會閃了腰啊，拉傷臂膀的肌肉啊。滿罱子泥出水，上泥船，要用巧勁。兩個人一般一天劃上三船渣就算不錯了。因為是重活，并且要注意安全，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是兩個人搭檔，多數(shù)是兩個男將搭配。但男將數(shù)量少了，就需搭上一個女將，而且大多是丫頭姑娘才能干得起這個活，像這種重活，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年月里，通常都是生產(chǎn)隊干部們安排好的。要知道在偏僻蘇北農(nóng)村男女在一起干活是常有的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們多數(shù)是互相放心的，不用擔(dān)憂與害怕的。但也有例外的，那就是對那些流里流氣的“二流子”男將，人們是要提防警惕的，更何況作為爹媽，一般是不會讓自己的閨女單獨同這些男將外出干活的。

烈日炎炎的夏天，在射陽河里罱河泥劃渣，男將們一般戴上一頂斗笠，上穿短汗衫，下著短褲，在淺水的河灘上，還需潛入水中，去摳起烏黑黑賊亮亮的污泥。丫頭姑娘們一般是不會下河的，她們都是撐著小小的水泥船，站在船上“一字一板”地用罱子罱起河泥，斗笠戴在頭上顯得樸實大方，用它來遮陽擋光是很好的。說實在的，無論是男將還是女將，撈上一天的泥渣下來，總是腰酸背痛的，晚上到家兩只膀子都提不起來了。

快中午時，余福生他們的船離夏天華的船不足二百米。距離近了，卻讓余福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夏天華是個偷奸貪懶的小伙！

今天與夏天華他們一起來射陽河罱泥劃渣的，還有余福生、三扣子他們好幾個男將。除了余福生、三扣子他們兩個一條船之外，其他兩條船上也都是男女搭配，但人家都是男將唱主角，女將當(dāng)副手，唯獨天華與翠英相反，這讓另一條船上的余福生非常氣憤。他朝著夏天華船的方向，對三扣子說：“這小伙，哪會罱泥，根本不像個農(nóng)村人！”

其實，三扣子也知道，天華做這個活不僅不如他們男將，還真不是翠英的對手呢。翠英雖然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但拿得起放得下，生產(chǎn)隊里的農(nóng)活，什呢栽秧、薅草、收稻、割麥、拔菜籽、挖墑的，她樣樣在行，什呢活也難不倒她。今天與天華搭檔罱河泥，她自然心里甜滋滋的。老實說，近來翠英的心里像頭小鹿在撞似的，究竟什呢原因？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老實說，男的撐船，女的罱泥，這在柏家莊也不是不曾有過，能干有力氣的女將賽過一般男將的有呢，不多?？稍谌丶仪f大隊，排來排去，也不會排到她郭翠英的。余福生本來的意思是要讓夏天華出洋相的，沒想到這小伙反倒討巧了，這讓余福生看不下去?！皞€狗日的姓夏的，沒出息東西，你討女人的光，是什么東西？！老子今天得讓你看看！”余福生朝著夏天華的罱泥望去，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叫三扣子將罱泥船靠近他們的船。三扣子本不愿理睬，可余福生一把奪過篙子就朝前撐去。

看到余福生與三扣子他們的罱泥船突然靠近了，天華和翠英都不知道他們想干什呢?？墒怯喔Ｉ鷣G下手中的罱篙，一個健步上了他們的船。不由分說，上去就朝撐船的夏天華一拳，“個狗日的，你還算個男將？讓人家姑娘家做這個？”夏天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蒙了。

此時，水泥船突然一陣搖晃，郭翠英不免跌在船頭上，但她立刻明白了，她對著余福生斥責(zé)道：“余福生，你憑什么打人？！啊，我們的事不用你管！是我愿意的，你滾！不要在我們船上！”

“哎喲喲，多沒臉面？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哈哈！”三扣子在另一條船上唱起了小洋腔。

原本想討好賣情的余福生，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他氣呼呼地回頭就往自己的船頭奔。沒想到，他這一跨，竟然跌了空，掉進(jìn)了河里。

“真是狗拿老鼠———多管閑事！”翠英氣得再罵了一句。

沒想到，此時露出水面的余福生，就像落湯雞似的，他爬上船后，對著翠英發(fā)狠罵道：“個姓郭的丫頭，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你走著瞧！”

傍晚，日頭漸漸西斜時，一望無際的河水亮亮的，始終流淌著一種悠遠(yuǎn)的情韻。河水落潮了，夏天華他們不得不把滿艙賊亮亮的河泥撐往內(nèi)港，但頂著逆流行船，夏天華力不從心，在過閘時停頓幾下，也沒能過得了船閘口。翠英不得不從船上跳下水，同天華一道推船，任憑天華如何催她上船，她也不肯。

干重活一天下來，兩個人的臉上和膀子都被太陽烤燙得紅辣辣的，褪變了顏色，天華袒露的肩上被曬脫了皮。把水泥船推過了小閘口，兩人竟然呆呆地站在水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種含而不露的溫情蕩漾在他們的臉上，彼此的內(nèi)心仿佛有說不出的喜悅。今個兒翠英穿的是一件褪了色的薄如蟬翼的短罩衫，整個身子顯得苗條，且有種朦朦朧朧的誘人的美?？粗溆⑿σ饕鞯臉幼樱烊A有些亢奮激動，但他仿佛不愿打破眼前的沉默。兩人在水中相互對視了足足兩分鐘，卻誰也沒有勇氣與信心去打破這特殊的氣氛，直到有一艘小漁船要去過閘撒網(wǎng)了，他們才又恢復(fù)以前的狀態(tài)：一個在水下，一個在船上……

被“沖擊”的恥辱

人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沒有憂患的歲月，沒有幻想的年代，都不會有更多假設(shè)的思維。天氣太燥熱了，天華今晚由于太累，媽媽特地給他開了“小灶”，炒了一碗油燒飯，但他由于被太陽烤得“中暑”的緣故，僅僅喝了兩碗麥莧子米粥。不知怎么搞的，他躺在這悶熱的床上，全身不時流著汗水，怎么也閉不上眼睛。他想，他應(yīng)該盡百分之一百二的忍耐去極力克制自己，否則就是墮落！啊，他難道是墮落了？為什么一躺下就是想著郭翠英？難怪趙長喜會去亂搞女人，那家伙盡揀漂亮的大姑娘玩。自己呢，自己不也是想女人嗎？

他是自覺懲罰自己。你肯定是受了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的腐蝕，竟想這種丑事。忠厚老實的爹媽如果曉得自己這樣，那他們不為你急出人命來才怪呢？你也不想想好，郭翠英是什么人？人家是貧農(nóng)的女兒，干部的千金，她家苦大仇深。而你爹爹是個“壞分子”。郭翠英看你可憐，可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知道，每一件事都有后果的。你想后果了沒有？你能擔(dān)當(dāng)起這個責(zé)任嗎？

從昨晚開始，他的心頭就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約郭翠英晚上去柏家莊小學(xué)，或者到樹木那邊的舊豆腐坊里，或者干脆到柏家莊中學(xué)的乒乓球室里去……他覺得翠英不會拒絕的。不，她是在等他這句話呢。她是瞪著眼睛要把你這句話勾出來呢。然而，到那些地方去干什么？這還用得著問嗎？不用問了，這似乎是不要說的。這個想法纏著他，黑暗中，翠英赤身裸體地對他展現(xiàn)出各種媚態(tài)……他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到了凌晨。直到這時，他才四肢疲乏頭昏腦漲地清醒過來。他不敢去上工了。今天一定是薅秧田草，薅不了兩趟田，兩人又一定肩并肩碰到一塊。每一次如果不是翠英招呼他，他都不敢正眼看翠英了。

但是，早上他還是出工了。于是，他一到薅秧田草里就狠命地拔草。為什么不敢看翠英？為什么不能呢？他知道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但就是不能。這就是他的命。他只能死勁嗅從遠(yuǎn)處田里傳來的翠英香甜微酸的氣息。自從在射陽河堤樹林中吃飽了桑樹棗后，他發(fā)覺，自己在出了重力淌汗后，也會冒出這種氣味。他是多么渴望翠英輕輕摩挲著他的頭發(fā)，為他一一揀去草梗土粒呀！活得太難受了。他為什么沒有任何出頭的日子？為何這么膽怯而不能跨越雷池一步？你難道這么年輕就被上帝罰到了地獄？

他一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心情就顯得特別地沉重。他感受到沉重的詛咒就在頭頂。那是他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他爹爹的突然變化，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那是秋天，星期四的早上，夏天華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了。上午兩節(jié)課全是數(shù)學(xué)，本是史老師一個人兼上也可以的，但史老師始終未到校，兩節(jié)課全是由小青年蘇老師代教的。天華因衣服穿得太單了，結(jié)果上到第二節(jié)課就凍感冒了。蘇老師原以為天華上課打瞌睡，走到天華課桌前用食指點了點他的腦袋，這一點讓他嚇了一跳，本想狠狠批評一頓天華的，但發(fā)現(xiàn)他的腦門卻異常地燙人。于是，他帶天華趕緊到大隊衛(wèi)生所開了點阿司匹林，叫天華當(dāng)場服下，并叫了兩名同學(xué)送他回家休息。

下午，天華本不該上課的，但他怕誤了功課，還是堅持到校了。他靜靜地在趴在課桌上，沒精打采的，只是聽到外面有口號聲、鑼鼓聲，但終因精力不支，沒有像往常一樣同大家一起湊熱鬧。

下午才四點多鐘，太陽就已躲進(jìn)云層之中，天氣也漸漸地多了絲絲的涼意。此時，夏天華又覺得自己有點發(fā)燒了，于是忙著往家里趕，一路上，他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堅持跑到家。

可一跨進(jìn)門檻，就聽到了媽媽“嗚嗚”的哭泣聲。霎時，天華的心里一陣痙攣，一顆心懸到了半空。他忙跑到房內(nèi)，只見媽媽兩眼哭得通紅，眼睛腫得像桃子似的，他兩眼噙著淚水問道：“媽媽，媽，你怎么了？”

“都怨你這個不爭氣的老子，丟人現(xiàn)眼的！”

“媽，爹爹究竟出了什么事？”天華焦急地拉著媽媽的胳膊。此時，二姐也已跑進(jìn)屋里。停頓了半晌，媽媽才抽泣地告訴他說：“你爹爹，他下午……他下午被掛牌了……”

“掛牌！”聽到這兩個字，天華氣得如同五雷轟頂，臉色發(fā)青，責(zé)問媽媽：“這是為什呢？”

“為什呢?。繛槭材?！還不是你那不爭氣的老子自作自受！”說著，媽媽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說，“本來隊里的那些王八蛋就要揪他，可他自己卻偏不聽我話，說是坦白從寬，結(jié)果他前腳說，后腳就被人家拉去掛牌……”接著，媽媽又哭了起來。

本來天華想休息一下的，但弟弟妹妹們都如同歸巢的小鳥一般回到家里，一個個愁眉苦臉的，最小的妹妹秀花還哭著鬧著，說肚子餓了。大姐只好去哄小妹妹秀花，媽媽也只得強忍著淚水去做稀飯。

不一會兒，爹爹帶著滿臉的沮喪回到了家里，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天華的心里就非常難過。爹爹一下子似乎老了很多，眼眶變得鐵青，臉上的表情異常痛楚，眉頭皺得緊緊的，一件帶補丁的灰色襯衫肩膀已被撕破，褲子的膝蓋處全是泥痕斑斑的。他看到一家人個個臉上都是布滿陰云的神情，一言不發(fā)，只是坐在那條矮木凳上，掏出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悶抽著旱煙。

夏寶田無論如何也未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個結(jié)果，他總認(rèn)為自己的老婆不識字，說話沒見識，哪想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會是這樣子，哪想到自作主張會落得這般下場……他越想心里越不順，越想心里越難過。

秋夜，窗外蕭瑟瑟的風(fēng)，不時地吹打著掉落的黃葉，發(fā)出“沙沙”的凄涼聲響，烏黑的云層隨著殘冷的秋風(fēng)，一陣又一陣地由西北推向東南。夏寶田兩眼直直地盯著窗外，一陣陣酸楚禁不住涌上心頭。他想，自己是否也要像周皮匠一樣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他左思右想，感覺那樣自己解脫了，可給這個家，給自己的女將會帶來什么后果？他不想了……

柏家莊大隊，是全公社最貧困的大隊之一，全大隊只有兩戶是磚坯墻的房子，一戶是劉獸醫(yī)，一戶是大隊書記。其余的人家，都是清一色的黃土泥墻茅草頂?shù)姆孔印?/p>

深秋的風(fēng)，一次勝過一次殘忍凄涼，夏天的綠樹很快就變成了凋零黃葉后的空樹干，鄉(xiāng)村的水稻田也變得光禿禿的，毫無一點生氣和活力，只有鄉(xiāng)村小河里的秋水變得滿滿盈盈的。那個年頭，全國到處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生產(chǎn)隊的社員就是要打早工、出晚工，中午不放松。

夏寶田一家，除了妻子外，再也沒有一個能干活的大勞力了。因此，夏寶田只得狠狠心，將大女兒秀娟的學(xué)停了下來，幫助妻子干干輕活。但這一切并不能扭轉(zhuǎn)家境的貧困，并不能扭轉(zhuǎn)自己人生的艱辛和厄運。他明天還要去蹲學(xué)習(xí)班，這實在讓他難以面對。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日子過到今天，難道是他夏寶田命中注定的嗎？此時，他已不愿多想，他感到自己太困太累了。

自從爹爹掛牌后進(jìn)了“牛棚”的學(xué)習(xí)班，天華思想上的壓力已越來越大，學(xué)習(xí)的勁頭也減了，好在他的腦袋比較聰明靈活，老師一點就透，更何況教材又不深奧，過過考試的關(guān)他是很輕松的。但面對糟糕的家境，看到媽媽日趨消瘦的臉龐，他心中就很不是滋味。因此，他不忍看到媽媽疲憊不堪的樣子，他要有所擔(dān)當(dāng)，畢竟自己是父母養(yǎng)的小伙子，與丫頭姑娘們不同，男兒就應(yīng)剛強，就該拿得起放得下嘛，能幫媽媽打幾個早工自然應(yīng)該的。

深秋的凌晨三四點鐘，霜重色濃，寒意悄然，茫茫霧靄如同白蒙蒙的紗帳般，無論是手扶拖拉機，還是老水牛剛翻耕過的稻田，垡塊都是亮閃閃的、黑黝黝的。天華隨著三駝爺拿著鐵搭子，在犁翻過后的田間破垡。這種活，就是將垡塊打碎成細(xì)土?？墒侨穗m多，但工效極低，四五十個人即使干上兩個小時，也難以完成一畝地。干這種農(nóng)活很累人，更何況夏天華才十三歲，小小的個頭兒，瘦弱的身體，使他幾乎支撐不了這樣的重活，光有雄心是沒得用的。但他一想到周圍那些鄙視的目光與面色，看到媽媽操心憔悴的神情，再大的困難也要忍受。

回憶起受到劉二毛羞辱的情景，夏天華心情就非常難過。那天晚上，他去給爹爹送飯時，剛剛跨進(jìn)“牛棚”，看門的劉二毛就齜牙咧嘴地罵道：“哈哈，小兔崽子，你這下可不要神氣了！你老子是個大壞蛋！知道吧？”

天華氣憤難忍，當(dāng)即還擊：“你別狗仗人勢！”

“小×養(yǎng)，你敢罵我革命造反派！”說著，他就用手中的棍子敲天華的頭，就在此時，他的棍子突然被身后的三駝爺一把抓住了。三駝爺厲聲：“不可亂來！”劉二毛這才收住了棍子，每每想到這事，天華就氣不打一處出。

而最讓天華不能理解的有兩件事：一是，那些在村里原屬于“二流子”的家伙，像劉二毛和谷大頭這些混賬人，竟然還是什么造反派，看看他們張牙舞爪的樣子，特別是在公社“萬人批斗大會”上的野蠻行徑，簡直讓人作嘔。天華不明白，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變得一片渾濁了？二是，他不明白，為何翠英的爹爹同這些二流子造反派打得火熱的？他認(rèn)為，翠英的爹爹是大隊的會計輔導(dǎo)員，是柏家莊造反派的副大隊長，怎么說也是個干部，他應(yīng)當(dāng)主持公道才對，可翠英爹爹的心腸卻是那樣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何況每逢生產(chǎn)隊開什么批判會或憶苦思甜會，郭宗仁總是對他爹爹和老“右派”鄭文伯特別地嚴(yán)厲，不是指著他倆的鼻子出言不遜，就是厲聲斥責(zé)。斥責(zé)他們是“無恥的壞蛋”！必須“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有一次，翠英偷偷跑到天華家玩，結(jié)果被她爹爹狠狠打了兩個嘴巴子，郭宗仁說天華的爹爹是“階級敵人”，不能同天華在一起玩。這是翠英后來告訴天華的。其實，她爹爹是非常喜歡她的，從來就視她為掌上明珠，把她當(dāng)作心肝寶貝似的，可翠英的行為讓他太失望了，這才激怒了他。翠英還說，那是她爹爹第一次打她。

人世間的事有時就是這么陰錯陽差。就在夏寶田被掛牌不久，有人揭發(fā)翠英的外公曾經(jīng)當(dāng)過國民黨的“和平軍”。誰知這么一揭露，立馬讓郭宗仁夾起了兇相的尾巴。當(dāng)翠英的外公被造反派們拉到臺上示眾時，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那就是郭宗仁沒有參加這次批斗會。噢，批斗老丈人，為何造反派的女婿不參加？人們議論紛紛，還有一些造反派的頭子另有算計，他們想奪走郭宗仁手里的印把子，于是有人公開責(zé)問郭宗仁的“階級立場有問題”。這件事是郭家的對頭柏家人講的。但翠英家同公社革委會王副主任家是親戚，王副主任的女將是翠英外公的叔伯內(nèi)侄媳婦，因此想置郭宗仁于絕地的想法，自然是不成的。果然，事隔不到兩個月，郭宗仁竟然又耀武揚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