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1
我家院子里有兩棵果樹,一棵石榴,一棵櫻桃。聽媽媽說,石榴樹是姐姐出生那年栽的,櫻桃樹的年齡和我一樣,我立刻明白了姐姐和我名字的由來。
姐姐叫石榴,我叫櫻桃。
姐姐比我大七歲,她十九,我十二。姐姐長得很美,鴨蛋形的臉,一頭柔順的黑發(fā)。村上人都說,石榴生得這樣好,眼睛卻不行,太可惜了。
誰也不清楚姐姐的眼睛怎么會瞎掉。她生下來就和別的嬰兒不同,眼睛上有一層藍灰色的薄膜。也許就是那層膜讓她看不見?去醫(yī)院看過,醫(y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一回,云丫的奶奶以一語道破天機的詭異神情說:“都怪你媽媽嫁過來的那天太晚,天黑透了才到,送子娘娘看不見,就給送來個瞎子……”——當然是胡說!
但是媽媽對姐姐的態(tài)度卻因此受到影響,認為是她誤了姐姐一輩子,所以對姐姐特別好。
好也好不出什么花樣來,姐姐不能上學,不能上街,不能去很多地方,媽媽能做的,就是讓她穿好些。姐姐有桃紅綢襯衫,大紅羊毛背心,橘紅西裝外套,在我眼里都是好衣裳。姐姐穿紅也特別好看,明艷的容顏襯著鮮艷的衣衫,就像一朵初夏的石榴花。
姐姐穿得漂亮,我嫉妒。我的衣裳都是她穿舊的,布褂子已經(jīng)洗得變了型,褲子膝蓋起兩個包,腿彎的皺褶層層疊疊,筆直的腿都弄羅圈了。我常常向媽媽嚷:“給姐穿那么好,給我穿那么壞!我是撿來的?”媽媽總是訕笑著,說:“你還小嘛,你姐要找婆家了,穿得漂亮才能嫁得好。你不想以后有個好姐夫?”
聽了這話,我不再鬧了,雖然心里還是不滿。
姐姐似乎也為此感到愧疚。她常常勸我:“那件桃紅襯衫,你穿半天吧?!蔽耶斎徊豢蜌?,拿過來便穿。衣服很大,我把袖子卷起來,跑到鏡子那里照,鏡子里一個瘦瘦的黃毛丫頭,肥大的衣服掛在身上像道袍。可我舍不得脫下來。桃紅讓我蒼白的臉變得鮮艷,我側(cè)臉正臉反復照著,躊躇滿志地想,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等我長大,姐姐出嫁,這些好看衣裳就全是我的了——姐姐答應過的!
“好看嗎?”姐姐問。
“好看。我適合穿桃紅!”
姐姐嘆息了一聲。她不知道桃紅,不知道柳綠,連黑白都不知道,她的世界有聲音有氣味,卻沒有光明和色彩,是最徹底的漆黑,最原始的混沌……
2
麥子黃梢兒時,櫻桃熟了。淡紅半透明的果子,像某種珍貴的寶珠。我很愛吃櫻桃。鳥也愛吃——它們的眼睛尖得討厭,櫻桃還沒熟,僅有點紅的意思,它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來了,在屋前屋后的樹上聒噪著,瞅人不注意,就飛下來啄一口。
櫻桃一熟,姐姐就忙了。她眼睛看不見,可是聽覺非常好,鳥在櫻桃樹上叫,她就拿一根綁了紅布條的竹竿去趕。幾天辛勤看守下來,櫻桃完璧歸“趙”。媽媽叫我爬上樹,把櫻桃全摘下來,小叔家分一籃,云丫家分一籃,剩下還有大約兩籃,就自家吃了。這兩籃櫻桃,大半進了我的肚子。
櫻桃罷了市,石榴花才開。石榴花一開,院子里的光色就不同了,變得明亮,變得嶄新。
我喜歡石榴花,它們每一朵都精致,都鮮艷奪目。不像細碎的櫻桃花,只能遠觀,經(jīng)不起近瞧。在我眼里,石榴花是上蒼專門造出來給人愛的,你看,它們的花托像個小小的瓷瓶,光滑艷麗,有幾個裂角,從那裂口里抽出綢絹一樣輕薄的花瓣,細褶兒輕輕舒展開,金黃的花蕊似露不露。石榴花的美多像姐姐?。∥覟槭裁淳透鷥鰤牧说臋烟一ㄒ粯痈砂桶??想到造物主這么偏心眼,我氣不打一處來。
?
過年,爸爸和媽媽發(fā)壓歲錢,我和姐姐每人四十塊,都是面值二十元的鈔票。姐姐總是小心地把錢收起來,我呢,沒幾天就花掉一半——錢真不經(jīng)花!后來,我打起了姐姐壓歲錢的主意,她反正不上學,不趕集,要錢做什么呢?于是,趁家里沒人的時候,我拿兩張十元的跟她商量。我說我的錢太舊,舊得我恨不得馬上花了,你那兩張新,能不能換給我?姐姐立刻答應了。她把她的錢取出來,我把我的錢遞過去,兩張換兩張,價值卻翻了一倍。
后來呢?后來當然會穿幫,媽媽把我拉到院子里打,姐姐不讓打。
“我反正也沒地方花,給櫻桃買鉛筆吧。她上學,費用大?!?/p>
“不是錢的問題,這丫頭騙自己姐姐,非打不可!”
“我知道她拿小錢換我大錢,不算騙?!?/p>
在姐姐的阻攔下,媽媽草草擰了我?guī)装蚜耸隆?/p>
后來我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騙你?姐姐說,十元票和二十元票不一樣長,摸得出的。
姐姐是個聰明的人,如果眼睛好好的,應該有個好前程吧?
3
爸爸是木匠,經(jīng)常在外做活,媽媽忙地里,家務就落在姐姐肩上。她洗衣做飯得心應手,家里比明眼人收拾得都整齊。盆歸盆,碗歸碗,萬物各得其所。干活的時候,有些外人甚至看不出她是瞎子——
暑假的一個下午,我把飯桌搬到櫻桃樹下做作業(yè),姐姐洗碗,一個脖子掛著相機的小伙子走進門來,很親熱地跟姐姐打招呼:“不好意思,又來要水喝了。”
“盡管來喝,一碗水值不了幾個錢。”姐姐微笑著。
我把鉛筆抵在牙上,腦袋費力地轉(zhuǎn)了一圈,才明白:小伙子不是第一次來我家喝水。最近幾天我大多呆在家,怎么不知道呢?
姐姐洗好了碗,放到屋里的碗櫥里,又在一個空碗里放點紅糖,沖上開水,端出來。小伙子連忙去接:“我自己來!”我冷眼旁觀,看見他瞧姐姐的眼神都直了,嘴里還說:“你的眼睛像外國人,真好看?!蔽乙幌伦訉λ鲄捚饋怼km然他長得蠻好看,直鼻方眼,活像連環(huán)畫里的二郎神楊戩。
“楊戩”把碗放在我的寫字桌上,問我?guī)啄昙壛?,學習成績怎樣,我不作聲。他又說自己照相收入不錯,一年能賺不少錢——你賺不賺錢關我什么事?我白了他一眼,用鉛筆一下一下地搗著雪白的練習本,一會兒在紙上搗出一排密密的黑芝麻。
姐姐把洗碗水端出去飲了驢,又把我們鋪的竹席揭下來,放在院中的涼床上,用毛巾醮了清水去擦。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楊戩”一直偷偷瞟她。我暗地里直撇嘴,“楊戩”回頭瞧見了,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解嘲似地說:“現(xiàn)在像她這么穩(wěn)重的姑娘不多了”
喝完水,“楊戩”還不說走。我敢打賭,如果我不在這兒,他就要找姐姐說廢話了;我還敢打賭,他此刻應該正在盤算找誰提親合適。
我咳嗽一聲,冷冷地開了口:“你覺得她眼睛很漂亮,是不是?”
“楊戩”笑了,忙不迭點頭。
“老天保佑,下輩子你也長雙一模一樣的,省得到人家東瞧西瞅招人嫌!”
“楊戩”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困惑地望著我。
“她眼睛看不見,你是不是不知道?。俊蔽抑苯亓水?shù)卣f。
“楊戩”臉上好像有東西掉下來。他費力地看著姐姐。姐姐彎著腰,用力拭抹那些斜格子花紋,她的臉變得通紅,和頭頂?shù)氖窕ㄒ粋€顏色……
“楊戩”走了,掉了魂兒一樣。我幸災樂禍地咬著鉛筆頭,把椅子晃得格吱格吱響。姐姐把毛巾丟在水盆里,坐在席子上發(fā)呆。
“姐,你怨我嗎?”
姐姐不作聲。
“姐,我是為你好。你不知道他那雙眼睛,多討厭!”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苯憬愕吐曊f。
姐姐又擦起席子來,水汪汪的竹席,折射著蒼白的天光。
4
不知不覺到了秋天。割了黃豆,拔了花生,剝了玉米,田野露出越來越寥落的樣子。
星期天,我和云丫、菊香出來玩。三個女孩勾肩搭背走過打谷場,場邊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紅薯窖,窖門大開。這時候開什么門?紅薯還沒收呢。
菊香說:“去看看吧?!?/p>
紅薯窖很大,封土堆高高隆起,有窗有門,門常年落鎖。一般我們沒機會參觀的,現(xiàn)在門大敞著,沒理由錯過,于是我們就進去了。
窖很深,里面沒有紅薯,只堆著些干黃豆秸。夜里落了點微雨,可能大人在落雨前搶收進來的。云丫過去摸了一把,驚喜地叫起來:“有黃豆啊!”我們都去摸,果然,有不少黃豆。豆秸才軋過頭遍,如果軋過二遍,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了,應該在草料房里。
云丫提議燒黃豆吃,但是沒有火柴。我自告奮勇回家拿。這兒離我家近,我很快跑到家,氣喘吁吁地去灶間找火柴。
“櫻桃,做什么喘成這樣?幫我揪點木槿樹葉吧,我想洗洗頭?!苯憬銖奶梦莩鰜韱?。
“下次吧,她們還等我燒黃豆吃呢?!?/p>
“哪來的黃豆?偷人家東西吃不好……”
“要你管!”我揣上火柴,又跑了出去。
回到紅薯窖,云丫和菊香已抖出一小堆黃豆,我扯了一把豆秸,和黃豆一起點燃。沒多久,隨著啪啪的爆響,誘人的熟豆香味冒出來。
明火一滅,大家迫不及待拿豆秸去熱灰里撥,邊撥邊吃,一會兒嘴巴都黑了。
燒過兩次,大家吃膩了。黃豆油性大,我們都有點頭昏腦脹,菊香說:“睡一會兒吧?!?我們躺在豆秸上,看著天窗透進來的微光,感到一種新奇的愉悅。誰在地窖里睡過覺呢?這個沉陷于地底的處所那么黑暗,那么安靜,似乎是可以讓靈魂安眠的地宮,我都想在這里定居了。
云丫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仔細傾聽,聽到姐姐呼喚我的聲音。我踩著磚砌的臺級,把頭探出窖門,看到姐姐在打谷場上,洗過的長發(fā)垂在腰間,秋風一吹,仿佛黑綢子。
“櫻桃!櫻桃!”姐姐還在叫。
“姐,我在紅薯窖。你過來,這里可好玩了!”我輕聲喊。
“不,你跟我回去,別在外亂惹事。你偷誰家的黃豆?”
“不礙事,是隊里的黃豆。你過來!”我不耐煩地說。
姐姐摸索著走過來,我一把拉住她,拽到窖里。云丫和菊香忙去熱灰里撥黃豆,姐姐不吃黃豆,在窖子里慢慢走,指尖摸摸索索。她似乎也很喜歡這里。
云丫和菊香說口渴,出去找水喝。我拉姐姐躺在豆秸上,在黑暗里我看到她月牙樣的眼睛發(fā)出微光——她在笑。我也笑了,問:“姐,這里好玩不?”
“好玩?!?/p>
“好玩就睡一覺再走。”
姐姐不置可否。后來,她問:“火星都踩滅了嗎?”
“放心,都踩滅了!”
我們在清香的豆秸里躺著,我縮在姐姐懷里,像蠶蛹縮在它的繭里。我的心里洋溢著快樂。我知道姐姐也是快樂的,她成天呆在家里,難得有這樣的探險。
“姐,以后我跟看窖的五爺要鑰匙,咱們常來玩……”我低聲說。
我睡著了。姐姐也睡著了??唇训奈鍫旀i上了門?;叶牙锏幕鹦乔那娜紵饋怼?/p>
5
“櫻桃!櫻桃!”姐姐拼命晃動我的身體,我睜開眼,看到窖里灌滿了煙,火苗像一群紅公雞在豆秸上舞蹈。
我跳起來,拽著姐姐往窖門跑。摸到門,我用力推,推不開;用力拉,也拉不開;我用力晃,聽到鐵鎖撞擊門板的聲音。
“門被鎖上啦!”我一下子哭了。
姐姐拍打著頭發(fā)上的火苗,叫我不要哭:“你先看看,這里有沒有窗戶?”
我抬起頭,看見了氣窗……
我踩著姐姐的肩膀,姐姐一點點站起來,我離蔚藍的天光越來越近……我竭力控制雙腿的戰(zhàn)栗,把拳頭伸向玻璃,“嘩”一聲,玻璃碎了。我冒著疼痛的雨把胳膊扒在窗框上……穩(wěn)住心神,我回頭往下看,看到姐姐的頭發(fā)綢子一樣在黑暗中發(fā)出紅光……
“快來人??!救命??!”我的尖叫像秋風,把整個村莊都穿透了。
我從氣窗里爬出來,又轉(zhuǎn)過身,把手伸向姐姐。姐姐踮起腳尖,我們的四只手在濃煙里徒勞地抓摸著。我叫:“姐,你跳!”
姐姐跳了,我們的手在空中相遇了剎那。腐爛的窗框發(fā)出爆裂聲,我險些和碎木屑一起墜了下去。
“不,不行,你會掉下來的!櫻桃你趕緊走,姐是沒有眼睛的人,不要緊……”
下面的話我沒聽見,一團烏黑的濃煙沖上來,我失去了知覺……
?
醒來時我看見醫(yī)院的白墻,還有媽媽的紅眼。
“我姐呢?”我問。
“你姐沒事?!眿寢屨f。
哦,姐姐沒事,我的心放了下來……
不久,我看到姐姐。她黑亮的長發(fā)沒了,耳朵和臉頰涂滿藥膏,胳膊上纏著繃帶。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櫻桃,我沒事。聽說你的手破了,現(xiàn)在還疼嗎?”姐姐輕輕地問。
我搖了搖頭,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6
三年后,姐姐出嫁了。姐夫三十多歲,長得不好看,和“楊戩”完全沒法比;家里也窮。我很討厭他。他到我們家來,我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辦喜事那天,我板著臉,不理會他諂媚的問好,也不理任何人。我在想一件事,如果姐姐不是被火燒過,是不是能嫁得好一點?
“櫻桃!你姐今天結(jié)婚,明天再來就是客了。你不跟她說幾句體己話?”大姑招手叫我。
我被一幫親戚簇擁到姐姐身邊。姐姐穿一身棗紅衣裳,坐在床頭,表情平靜,看不出憂傷,也看不出喜悅。我緊緊地閉著嘴,恨死了這一屋鬧哄哄的人。
我想,這些人真沒眼色,為什么不走開,讓我和姐姐悄悄地說幾句話呢?可是,我又想,就算她們走掉,我又該和姐姐說什么呢?我惱羞成怒地站著,覺得此刻的時光和那天在紅薯窖一樣漫長。
“櫻桃,這些衣服是給你的,你穿紅好看?!苯憬惆盐依诉^去。她身邊放著一迭衣裳,那是她舍不得穿的桃紅綢襯衫,大紅羊毛背心,還有橘紅西裝外套……
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我,而我只看到姐姐。她那藍灰色的眼睛依然美麗,宛如溫柔的月牙兒,只是臉頰邊隱隱的疤痕,把那完整無缺的美,破壞掉了。
我忽然擠出人群,跑出來。
我跑過賀喜的親戚,跑過笑鬧的孩子,跑過擺滿佳肴的幾案……我跑到石榴樹下。樹上一個石榴也沒有,那些裝滿紅瑪瑙、開口笑的精美瓷瓶,已經(jīng)過了自己的季節(jié)……
我抱著石榴樹嚎啕大哭。
石榴樹啊,我親愛的石榴樹!
?(編輯/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