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在詩的賦形顯現(xiàn)過程中,少男兒或新詩人通過愛而體驗到一種對立力量的涌入,它既對應(yīng)于自然的生老病死,也對應(yīng)于愛納克(Ananke)那不可接受的崇高而言。
——哈羅德·布魯姆
認識蘭童是因為他的《流民圖》,“而這一撕約等于一生的意義/約等于一個帝王的鴻鵠之志/一個窮人的苦中甜,肉中刺/死中欲死,活里再活/哦,他一口飲進了乳房里悲鳴的黃河”。我無法理解,一個90后的年輕人的詩歌何以有如此剛烈的筋骨,何以能把自己放置在一種久已缺失的“歷史感”里獰厲地“哭嚎”;他深知,金剛怒目,已難降服四魔,所以“斬蛟之心”、“殺氣騰騰的龍膽”只能慢慢“熄滅”;“一個無喉之人”痛定思痛、長歌當哭,也逃不過“身首異處”、“死于瑤池”……如此銳利,又如此洞明,我原來那些幼稚而粗魯?shù)拇H想象被徹底顛覆。
后來知道蘭童是一位曲藝工作者,他的生存之道是用或約定俗成或信手拈來的取悅之道引人一笑,因此他臉上總是浮現(xiàn)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笑容和年輕人的羞赧,藉此他把自己隱藏在庸碌的人群里,藉此他從撕裂和逃遁術(shù)中蘊蓄驚人的苦痛與悲切“而詩人用漢字的紙錢所布施的/僅是自己百無一用的苦膽/耐心如何練就?用縮骨功囚禁自身于/話語之中、叢林之中、獅吼之中”;“但人生太苦了,我們?nèi)孕韬碇F門打開/以灌下苦酒里的癲狂與麻醉”。
一個年輕人擁有迷人而讓人擔憂的古老魂靈,蘭童身居江南,卻懷揣著一顆中原的秘密心臟,那里從古至今以悲苦作悲苦的解藥:“哦,河南省;哦,河南省。我該為你哭一場嗎”,但“我早巳只剩無哭之哭”;地域及職業(yè)培育的文化心理,讓蘭童天生有著游民、游俠的異端性和反抗性,但同時他也從世俗的核心地帶練就了冷眼打量世相的洞察力,從而使之清楚地知道一個吟游詩人那致命的局限性和晦暗的未來:“而我渴望成為你的第三顆死亡,/燃燒孤獨和愛,謙卑與敬畏,/于黃昏悼念你以古中國的一聲“嗚呼”/和幸存于舌的漢語的紙錢?!?/p>
游民獅吼、壯士扼腕,卻只換來英雄醉酒、善者自戕,作為一位年輕又“傲慢”的詩人蘭童不過是都市的肉身上長出的一叢中原的荊棘、一簇鄉(xiāng)野的蒿草,面對這一困局我們還有必要探討和辨析其緣由嗎?詩人、詩歌的無力感從來都不是什么秘密,而年輕人面對那不幸遭遇的輪回也早已習以為常。
把夏午的詩簡單概括為“少女呢喃”沒有任何否定的意圖,相反,在諸多女性詩人努力褪去自身的“女性性”,而著力經(jīng)營更具性別政治色彩的女權(quán)立場時,夏午能夠以一種素樸又決絕的抒情姿態(tài),勇敢地表達著自己對“萍水相逢的愛”、“最美的艷遇”的渴望,殊為難得。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林黛玉式的古典主義情感在當下似乎已經(jīng)不合時宜,所以當夏午寫下這樣的詩句時,我不免有些隱隱的“擔憂”:“白天的話我們白天說/夜晚的話我們床上說/縱然明天就要相見/今天的話,我現(xiàn)在就要說——/恰是誤解如細雨纏身,恰是孤獨/如明月又大又圓,構(gòu)成我們倆/一對一,萍水相逢的愛”。顯然這種擔憂是毫無必要的,而與此相關(guān)的審美“不適”也許來源于一種現(xiàn)代主義式的偏見對復雜、深度或晦澀之美有一種執(zhí)拗的堅守,而對單純、溫潤、真切、動人的“日?;鼻楦斜苤┛植患啊>拖衩滋m·昆德拉“厭惡”拉赫瑪尼諾夫這樣的“抒情分子”,這一類偏見在藝術(shù)領(lǐng)域似乎已經(jīng)根深蒂固,以至于我們對素樸卻真摯的作品越來越失去耐心和直覺。
席勒說:“自然賦予樸素詩人以這樣一種能量 總是以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的精神來行動,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獨立的和完全的整體,并且按照人的實質(zhì)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人性?!毕奈绲脑姼杈褪侨绱?,她在表現(xiàn)自己情愛甚至情欲中真實的人性時,是自然地流瀉的,無任何刻意經(jīng)營的痕跡:“毫無節(jié)制,又漫不經(jīng)心”、“幾棵桂樹/三三兩兩的開花,沒什么大不了//你要是抱著我/我也會開花”,或者,“抱著桂樹,壓低嗓子細細地哭。/哦,親愛的先生——//請悉心領(lǐng)受季節(jié)的教誨/美,是件要命的事”,這樣的詩句從禪味中來,到俗世的情愛中去,輕盈而真切。
當然,夏午不是一個單純到“迂腐”的少女,她在抒情上的直率并沒有導致一種簡單的美學,相反,她的忘情的呢喃建立在一種規(guī)避現(xiàn)實的自我囚禁、自我麻醉的基礎(chǔ)上,她的渴望有著晦暗的底色:“比這更痛的疼痛,我經(jīng)歷過/但永遠不想對世界販賣/深埋于內(nèi)心的苦與難”……
從游民獅吼到少女呢喃,蘭童和夏午追求著不同的美學,從抒情主體的形象上看,大相徑庭,但他們的詩心中都涌動著一股股對立的力量,這些力量把青年詩人或早或晚地拖入一場結(jié)局已定的隱秘戰(zhàn)爭,最后,時代熔鑄在詩人抒情形象上的最醒目的印記就只會是愛納克(Ananke)有關(guān)宿命與天數(shù)的悲劇性“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