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新
前段時間,我和老伴每天都要定時收看中央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懸崖》。這部反映日偽統(tǒng)治時期哈爾濱及周邊地區(qū)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者犧牲精神的傳奇故事,引人入勝、扣人心弦。電視劇中的一些情節(jié),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七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神秘的韓姨和宋叔
偽滿時期,我家住在東安省省會——密山。
1944年夏天,私開大煙館的鄰居劉姨家來了一個很特殊的女客,二十七八歲,長得非常標(biāo)致,扎著兩根大辮,身穿綢料旗袍,腳蹬高跟皮鞋。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便把我叫過去。
“這小丫頭,長得真好看,你叫啥名?”她問。
“小貴子?!边@是我的小名。
“幾歲啦?”
“六歲?!?/p>
我媽讓我叫她韓姨。
打那以后,韓姨經(jīng)常過來,但她并不抽大煙,而是和劉姨、我媽等人一起聊天,帶著我一起玩。
韓姨很喜歡我,每次過來都給我一點兒驚喜——糖塊;還用日語教我唱電影《滿洲姑娘》中的一首歌:“哇達(dá)西交……”見我學(xué)東西很快,韓姨笑著跟我媽說:“這小丫頭,鬼精靈鬼精靈的!”
一天,韓姨來了沒多大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有一米八的大高個兒,一身制服,腳穿皮鞋,看上去特別精神。
韓姨跟我媽和劉姨說,這是她的表哥,叫宋殿剛,在東安省會當(dāng)差。兩人聊了幾句,韓姨就跟我媽說:“姐,我倆出去吃飯,讓小貴子跟我去吧?!?/p>
我媽答應(yīng)后,我跟著韓姨和宋叔去了一家掛幌的飯店,坐在一個角落。韓姨問我想吃啥,我說不出想吃啥,就知道肉香。韓姨說:“滑溜里脊,干炸魚,鍋塌豆腐……小貴子,去門口玩吧,一會兒菜上來就叫你?!?/p>
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韓姨過來,差不多宋叔就過來,而且吃飯就帶我去那家飯店。吃飯的時候,他倆總是小聲說著話。因為每次都有好吃的,我特別盼著韓姨和宋叔一起來。
初冬的一個小雪天,韓姨來了。她和我媽坐炕上嘮嗑的時候,我就穿著韓姨的皮鞋出去了,在雪地上踩腳印玩。不一會兒,韓姨光著腳攆了出來:“你個小丫崽子,趕快回來,這鞋可不能在雪地里這么耙扯,沾上水,皮子就壞了?!?/p>
我媽和韓姨處得很好,韓姨坐“小月子”是我媽幫著伺候的。韓姨認(rèn)了我媽為干姐后,我就改叫她“小姨”了。
那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韓姨來了,和我媽嘮了一會兒,就說:“姐,我上街轉(zhuǎn)轉(zhuǎn),領(lǐng)小貴子去了?!?/p>
“去吧?!蔽覌岦c點頭。
我一聽帶我上街,特別高興,可韓姨領(lǐng)我去的不是百貨店,也不是飯館,而是一棟帶走廊的大房子——看上去沒幾戶人家住,顯得特別安靜。韓姨俯下身跟我說:“小貴子,你在這兒玩一會兒,小姨進(jìn)去辦點兒事就出來。你看著點兒,要是有人來,你就大聲唱日本歌。聽話,小姨一會兒領(lǐng)你去東島洋行買布娃娃。”
我點點頭。見韓姨用鑰匙開了一個房門,我就在大房子的門外蹚雪玩。玩著玩著,我忽然有了一種好奇心——“小姨干啥呢?”我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走廊,到韓姨進(jìn)去的那間屋子門口側(cè)耳細(xì)聽,隱約聽到一種“嘀嘀嗒嗒”的奇怪聲音。怕韓姨看見我不高興,我趕緊回到大門口。
有了布娃娃,我更聽韓姨的話了。
過了一段時間,韓姨又帶我去了一次那棟大房子,還是讓我在大門口望風(fēng)?;氐郊?,我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兒跟我媽說了。
晚上,我聽我媽跟我爸說:“這個亞珍,整天神神秘秘的。她說不認(rèn)字,沒人的時候卻看報紙;說和大宋是親戚,可我覺得不像;她說領(lǐng)小貴子上街,卻去了照相館后面那棟大房子。孩子說,就她一個人進(jìn)了屋,還有嘀嘀嗒嗒的聲音。也不知道她是干啥呢?!?/p>
我爸說:“別瞎操心了,我看,不至于干啥不地道事兒。”
光復(fù)那年的記憶
1945年夏天,密山城里變得跟以往大不一樣——北大營要塞的飛機(jī)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有幾百架,天天從縣城上空飛過。開拓團(tuán)的男人也都整天戴著“鬼臉”防護(hù)面具,在空場上用木頭槍練習(xí)格斗、刺殺。日本憲兵和偽滿警察經(jīng)常搜捕,鬧得人心惶惶。
一天,韓姨和宋叔前后腳來了我家。他倆見面后,韓姨跟我媽說了幾句話,就和宋叔走了。見韓姨沒叫我一起去吃飯,我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就悄悄跟了出去。
宋叔叫來一掛馬車,把一個二尺見方的柳條包放了上去。我一看,就跟韓姨說也要去。韓姨說:“小貴子,小姨今天有要緊事兒,等下次帶你去吃飯,聽話?!闭f完,兩人上了馬車。我不甘心,趁他倆不注意,悄悄爬上馬車,藏在放草料的槽箱里。
馬車奔城西方向而去,過了火車道,就是一人多高的莊稼地。在一個岔道口,宋叔讓老板子把車停了下來。拎柳條包的時候,兩人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大吃一驚。韓姨說:“小丫崽子,你咋跟來了?我和你宋叔上墳去,那邊都是墳塋地,可嚇人了,小孩兒不能去?!彼D(zhuǎn)身對老板子說,“大哥,麻煩你把孩子給送到華興藥房,她能找著家?!闭f完,把錢塞給老板子。
我悻悻地回到家。我媽問我去哪兒了,我把事情說了一遍。我媽聽了沒吱聲。
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韓姨來家里,我媽跟她說:“亞珍哪,你也是有夫之婦了,姐勸你一句,得檢點點兒啊,可別鬧得家里不和、讓人非議?!?/p>
“姐,我知道?!闭f完,韓姨瞪了我一眼。
8月初的一天早晨,火車站方向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整個縣城都被驚醒。很快傳來消息,日本人的家屬在撤退時列車發(fā)生了大爆炸。
大概是8月10日左右,蘇聯(lián)紅軍攻進(jìn)密山,被日偽統(tǒng)治了13年的密山終于光復(fù)了!
光復(fù)沒幾天,人們從日本人的牢里抬出好幾個因受酷刑而死的中國人。我愛看熱鬧,也擠進(jìn)了圍觀的人群。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張床板上有個人看著面熟,我壯著膽子湊過去——天哪,那不是宋叔嗎!宋叔的臉已經(jīng)發(fā)青,腫得老粗的腳脖子上還在往下滴血水。有個大人說,大宋是地下共產(chǎn)黨,讓日本人給打藥弄死的。
我一路大哭著跑回家告訴我媽。我媽和劉姨立刻招呼幾個鄰居趕了過去。因為沒人知道宋叔家的具體情況,大熱的天又不能停放尸體,幾個鄰居湊錢買了幾塊楊木板子,釘了個簡易棺材,雇車把宋叔拉到西山埋了。
我媽念叨:“大宋死了,這亞珍咋也沒個信兒呢?”
又過了幾天,韓姨來到我家。我媽一看到她的樣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一頭長發(fā)已經(jīng)剪沒了,一身破舊衣服和兩個多月前簡直判若兩人,憔悴得好像老了十幾歲。她說,剛從牢里放出來,馬上要回長春,順道來看看我媽。
多年后揭開的謎底
1967年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見到我就問:“是小貴子吧?”
我仔細(xì)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是二十多年沒見的韓姨:“小姨?”
我們娘兒倆嘮嗑的過程中,我問韓姨:“小姨,那年你領(lǐng)我去一個大房子,讓我在外面看著,你在里面是不是發(fā)電報呢?”
韓姨驚訝地瞅著我:“媽呀,你這小鬼兒,這事兒你都記得?你咋知道我是發(fā)電報呢?”
我笑著說:“你進(jìn)屋以后,我想知道你干啥呢,就過去了,聽到的‘嘀嘀嗒嗒的聲音就跟前幾年看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那種聲音一樣……”
韓姨笑了:“小丫崽子太鬼道了。哎呀,說起來小姨還得感謝你呢,當(dāng)年是你在給我和你宋叔打掩護(hù)……”
韓姨揭開了我心中縈繞多年的一個謎團(tuán)。
韓姨和宋叔都是地下黨員。1944年,因為中國和蘇聯(lián)已經(jīng)私下達(dá)成協(xié)議,共同抗擊日本。為了做好對日反攻的準(zhǔn)備,韓姨受黨組織的委派從長春來到密山,專門給宋叔當(dāng)聯(lián)絡(luò)員,負(fù)責(zé)傳遞情報,兩人是單線聯(lián)系。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韓姨和宋叔接頭時有意帶著我,看上去像是一家人一起吃飯;她教我唱日本歌,也是為了必要時作為報警信號?!澳闼问逭鎵蛞馑?,日本人那么折磨他,也沒把我遞出來,他承認(rèn)自己是共產(chǎn)黨,說我倆就是男女關(guān)系,說我不知道他的身份。”
“日本人相信他的話嗎?”我問。
“那能信嗎?但他們審訊我時,我也這么說。因為日本人沒有證據(jù),我撿了一條命。”韓姨苦笑著說。
“你倆咋說的一樣呢?”
“唉,干地下工作,隨時都可能被捕,我倆剛成為上下線時就商量好了,萬一出現(xiàn)情況該怎么說?!?/p>
韓姨撿了一條命,但也付出了家庭的代價。她出獄后,因為沒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人證和物證,丈夫就認(rèn)定她和宋叔是男女關(guān)系。韓姨說,宋叔是她在密山唯一的上線,而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證又丟了。
“啥物證啊?”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穿著我的鞋出去踩雪,讓我給喊回來了?”
“記得,是雙坡跟的皮鞋。”
“鞋底里藏著我的身份證明。我被捕后,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出獄后就找不著那雙鞋了。沒辦法,我只好回長春找當(dāng)年派我來密山工作的一個上級??赡莻€上級也找不到下落了?!?/p>
因為韓姨和宋叔的那段經(jīng)歷,丈夫?qū)λ皇谴蚓褪橇R,兩人離了婚。韓姨跟密山縣黑臺鄉(xiāng)一個姓申的農(nóng)會干部再婚后,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如果她還活著,今年應(yīng)該是98歲了。
這么多年,我常常為宋叔難過——就差那么幾天,他沒能看到日本投降、東北光復(fù)。
韓姨和宋叔,是這個國家默默無聞的功臣!
(李凡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