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每逢村里有紅喜事,東家便會早早地打上幾鍋鹵子面,然后又挨家挨戶叫鄰里鄉(xiāng)親去吃。當(dāng)然,東家做的不僅有鹵子面,還有芝麻果,芝麻果在我的故鄉(xiāng)被喊做麻子果。將被蒸熟的糯米飯放在石臼里反復(fù)敲打,然后捏成一個個小球球,再將它們裹上一層糖和芝麻。吃完東家的一碗熱騰騰的鹵子面,再來幾個芝麻果,一頓豐盛的早餐便滋養(yǎng)著一代代故鄉(xiāng)人。
我不知道故鄉(xiāng)的鹵子面開始于哪個年代,在最為深刻的記憶里,我的90歲高齡的曾祖母在年幼時就喜歡它,最后也是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吃完一大碗鹵子面離開塵世間。曾祖母曾說,鹵子面的一半是清真,另一半是厚重,它像極了每一個故鄉(xiāng)人。
故鄉(xiāng)人的早餐桌上沒有五谷雜糧、饅頭包子,也沒有牛奶面包。經(jīng)常有的也只是稀飯和醬干,偶爾有的當(dāng)然是屬我最為喜歡的米粉和鹵子面了。
打鹵子面需要一些鮮美的作料,用鄉(xiāng)親們的話來講,“昔日里吃剩下的魚哦、肉哦、骨頭湯哦,留到明早打一大鍋鹵子面哦,肯定好吃得不得了”??蓪τ诓⒉桓辉5墓枢l(xiāng)人來說,能餐餐吃上雞鴨魚肉那似乎是不太現(xiàn)實(shí)的,尤其是故鄉(xiāng)人總習(xí)慣把剩菜留到第二天下飯,他們不習(xí)慣把剩菜一次性用完。所以說,能在家里看到媽媽打一鍋熱騰騰的鹵子面真是一星半點(diǎn)。于是,故鄉(xiāng)的孩子總是張大著眼睛,豎起耳朵,踮起腳尖翹首期盼,他們巴不得村里每天都會有紅喜事。
鹵子面在我的記憶中有著一段安詳?shù)臍q月。我9歲學(xué)會了燒菜,10歲學(xué)會了打鹵子面。我家翻修老屋那年冬天,我給幾十個師傅打了一鍋色秀可餐的鹵子面。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蹲在矮矮的屋檐下,一邊大口大口地扒拉著碗里的面,一邊豎起大拇指,鉚勁地沖我笑:“這娃,真了不得!”
我上初中那三年,我在學(xué)校吃的最多的也是鹵子面,一塊錢一大碗,偶爾她還會往我的碗里扔一兩個饅頭:“阿識,饅頭蘸鹵子面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我對她眨眨眼,然后,把頭埋進(jìn)了碗里。
她和我同窗9年,我們都因?yàn)橄矚g一碗鹵子面而成了彼此的心靈支柱。每當(dāng)我遇到困難,她總能恰到好處地打來電話安慰著我說:“阿識,城里的飯吃不下去,就想一想我給你打的第一鍋鹵子面吧!”
那年,我要去城里念大學(xué)。臨行的前一個晚上,她特意約我去她家,為我打了一鍋鹵子面。直到今天,我也無法用語言形容得出那鍋鹵子面。她的父母重男輕女,她沒有繼續(xù)上高中,便留在了故鄉(xiāng),而我卻生活在一座我并不喜歡的城市。我的城市沒有鹵子面,沒有她,也沒有故鄉(xiāng),只剩自己。
她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而且,她出嫁的那天,她家會打好幾鍋鹵子面請村里的所有人來吃。我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濕漉漉。
還記得我為她第一次流淚是在她生日那天,她趴在野雞車窗口問我去了城里會不會忘了她,還有故鄉(xiāng)的鹵子面。我沒有說話,只是扭過頭,泣不可仰。
她站在黃昏里和我的野雞車漸行漸遠(yuǎn),她說:“阿識,飯,吃不下去就回家”,聲音忽遠(yuǎn)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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