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文
盡管很早以來劉慈欣就執(zhí)著于科幻小說,但他的出現是在上世紀末。1999年,劉慈欣開始發(fā)表自己的作品,并逐漸產生影響。開始的時候,他的影響只限于科幻文學這個在當時來說還是比較小的圈子里。人們似乎已經遺忘了“科幻文學”這個概念及其存在。只有不多的人們還在孤獨寂寞地堅守著。但是,隨著劉慈欣與他的同道們的努力,科幻文學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并成為社會話題。特別是劉慈欣,在太行山西側的一個山城中,心無旁騖地在自己想象的宏大世界中翱游,并創(chuàng)作出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他的小說首先是在科幻文學的范圍內獲獎,之后又在所謂的“文學”范圍內獲獎。直到他目前最具影響的長篇科幻小說《三體》三部曲先后面世,引起了國外科幻文學界的關注。他的作品不僅被多個翻譯機構譯介,并且被改編為電影,獲得了“雨果”最佳敘事獎。這不僅僅是劉慈欣的榮譽。據各類媒體介紹,這個獎從設立以來,還沒有一位亞洲作家得過。因此,似乎也可以說,劉慈欣獲得了科幻界最具影響力的“雨果”獎,標志著遠離歐美文化中心的東方亞洲,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承認。
一,劉慈欣及其科幻小說的意義
談劉慈欣,不得不注意到他出現的時代。一方面,在世紀之交之際,中國正在發(fā)生著急遽的變化。這種變化,應該說,首先是屬于中國的。如果中國沒有變化,也就沒有這個話題。經過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經濟、政治、國際地位等都與過去不同。中國正在從典型的農耕文明的輝煌頂峰跌落后奮起直追,以實現自己的工業(yè)化、現代化,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這一成就,將極大地影響人類文明的進程,并改變世界發(fā)展的方向。如果說,在改革開放之初,中國極力吸納世界其它國家,特別是先發(fā)國家的經驗,力圖使自己能夠成為工業(yè)化及后工業(yè)化國家的一員,那么,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之后,這些先發(fā)國家發(fā)現,中國的發(fā)展與進步與他們的期待并不一致。中國的崛起改變了世界,使先發(fā)國家的地位、話語權受到了極大的威脅。中國,這個為世界提供資源、市場、廉價勞動力的經濟文化體,不僅從某種程度上推動了先發(fā)國家的發(fā)展與產業(yè)換代,同時,從更廣大的層面而言,其技術、價值觀、社會組織體系,以及發(fā)展模式等對先發(fā)國家也形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經濟的相互滲透,中國巨大的市場與可觀的資源條件,以及國際事務的共同利益,使先發(fā)國家在遏制的同時也不得不重視新興國家,特別是中國的存在。這種重視表現得極為復雜,不僅表現在經濟、政治與國際事務方面,也包括文化。劉慈欣說過,科幻文學首先在英國興起。那時,英國的殖民地遍布全球,被稱為是日不落帝國。世界正處于首先發(fā)生工業(yè)革命的大英帝國的引領之下。從某種角度言,其科幻文學的興盛正反映了英國的經濟、政治、軍事及文化的實力居于世界各國的前列。但是,隨著大英帝國的衰落,科幻文學的重鎮(zhèn)轉移到了了新興的美國。這種轉移與美國國力的快速崛起一致,與美國發(fā)達的科學技術、經濟政治及軍事實力的強盛一致。而今天,劉慈欣的科幻小說能夠獲獎,中國的科幻文學被晚近數百年以來的世界中心所承認,似乎正預示著一種國際格局的改變。也許,世界的重心正在發(fā)生轉移。盡管這可能還要經歷一個人們不好準確預測的過程。但是,其趨勢卻是明顯的。這也可以從劉慈欣及其科幻作品的境遇中看到。
另一方面,就中國自身而言,面臨的挑戰(zhàn)依然嚴峻。其嚴峻性足可以使目前的國際發(fā)展態(tài)勢扭轉。這種挑戰(zhàn)除了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外,最根本的是文化的挑戰(zhàn)。首先,中國作為一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被西方學者認為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國家”。其文化價值是否還具備現實意義?中國人的文化認同是否還存在?其次,中國在這種劇烈的變革中,怎樣保持清醒理性的認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強調的價值觀對中國,乃至于整個人類而言,意義何在?就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而言,比較強調“道”的存在與意義。這種“道”,既關乎“天”之“道”,也包括“人”之“道”,是中國文化對自然運行規(guī)律的一種把握。但是,隨著對先發(fā)國家的學習模仿,現實中關于“道”的思考、體驗卻越來越稀薄。知識分子終于蛻變?yōu)閾碛心撤N“知識”的分子,而不是對自然之道進行思考體驗,擁有思想的思想者。當思想從現實的舞臺隱退,各種形形色色的“知識”占據我們生活的中心時,危機已經降臨。這就是,人們不再追求有意義的生活,而是追求有功利的行為。人們也失去了存在的終極目標,蛻變?yōu)楂@取眼前利益的工具。在這種思想稀薄、利益至上的文化環(huán)境中,凸顯了劉慈欣存在的意義。他的小說,雖然借助于科學技術的“想象”,卻直指宇宙與生命存在的意義。這種藝術的思考超越了具體的、短視的功利目的,把人類的思考領域拓展開來。正如《朝聞道》中獻身于科學的物理學家丁儀的女兒文文向自己的母親提出的疑問:宇宙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在小說中,丁儀與世界各國三百多位為了了解宇宙奧秘的科學家一樣,以生命為代價,走上了“真理祭壇”。他們的死,既表現了個人的犧牲精神,也表現了人類追求真理把握宇宙真諦的必然與信心。因此,當我們被現實的功利所遮蔽的時刻,就越發(fā)需要有尋找、探求宇宙與人生終極意義的勇氣與精神,以使人類從短視的功利主義中獲救。而劉慈欣正在做著這樣的努力。
二,宇宙與生命:中國人的想象
人類的成長與進步不能脫離自己的想象力。這種源于社會實踐而作用于人內心的力量是人類探求自然與存在奧秘的動力。沒有了想象,人類就會成為僅僅滿足生理需求的低級動物,大自然就會蛻變?yōu)橐环N自足的孤立的存在。其美妙的結構、和諧的運行方式、復雜多樣的動力體系就不會被生命所感受。那樣的大自然將是多么落寞、無聊,缺乏意義。存在不僅是一種自足的存在,同時也是其對相的存在。因為有了能夠感受存在的對相,才使存在表現得活色生香、多姿多彩。不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象。從遠古神話來看,西方人的想象有別于東方人。西方人更多地強調的是人自身的力量,而東方人則更多地強調自然與人的和諧。也就是說,西方人希望通過強化人,特別是個體的人具有強大的自身能量,以實現自己的目的。而東方人則希望大自然與人能夠和諧相處、共生共存。以堯時對天象的觀察為例,地處“中國”的以農耕為主的人們力求掌握大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以順應天道,從而在合天道的前提下,順民心。因此,堯時中國天文學的成就,既是科學精神的表現,也是中國人豐富旺盛的想象力的表達。試想,如果缺乏想象力,科學技術無論如何發(fā)達,也是沒有意義的。在劉慈欣的小說中,充分地表現了中國人此一時代瑰麗壯觀、神游八極的想象力。不過,他的想象,不是為了突出人類所具有的強大乃至無限的力量,以控制自然、征服自然,而是為了探求宇宙以及生命的意義,使二者實現和諧共生、守道得天的存在。
劉慈欣的小說基本上從這樣三個維度展開自己的想象。一種是所謂的“微紀元”,就是人類作為宇宙生命,相比現在縮小到一個十分微小的程度。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文明的無限制發(fā)展,使人類需要的自然資源越來越稀薄,到了難以支撐人類生存的地步。這時,人類面臨兩種選擇:一種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資源而毀滅;另一種則是使自己“微”化,即縮小自己存在的體積,進而大幅度減少對自然資源的消耗。這樣,雖然人的體積小了,但是人類的文明還能夠存在并延續(xù)。這時,人類進入了一個“微人類”的紀元時代。從主導地球文明的軌跡來看,這并非空想。因為地球生物正是經歷了這樣一個從大到小,由巨而微的變化過程。在《微紀元》《吞食者》等作品中,作者表達了這一思想。他借小說中人物“元帥”的口指出,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恐龍、人,然后可能是螞蟻。這樣,人類對自然資源的需求將大大減少,就可以在日見稀少的資源中延續(xù)下去。地球文明就可以重生。
劉慈欣的另一種想象則是直接介入現實生活,通過描寫“當下”人們的生活來揭示某種具有超越現實情境的思想。當然,這仍然是建立在科幻基礎之上,以表達宇宙、生命的終極意義的。一般來說,科幻作品很少進入現實生活。因為現實是有充分的局限性的。科幻作品似乎并不經意現實中人們的生活,而是更關注非現實的“未來”可能。劉慈欣的貢獻在于,他能夠以科幻的手法來表達現實情懷,并因此而揭示超越現實的思想。在《朝聞道》中,劉慈欣為我們描寫了以丁儀為代表的一群獻身于宇宙真理的科學家。他們在人類的科學領域具有極為重大的貢獻。然而,他們并不具備揭示宇宙最終秘密的能力。但是,為了科學,為了人類的未來,為了能夠了解感受宇宙的真諦,他們寧愿以身相許,用自己的生命感悟、探求宇宙的真相——宇宙的和諧之美。他們認為,當宇宙的和諧之美一覽無余地展現在你面前時,生命只是一個很小的代價。盡管小說中設計了對這種在常人看來是變態(tài)的選擇的批評,但是,從小說的真意來看,劉慈欣是肯定這種選擇的。在丁儀即將步入真理的祭壇時,他的妻子說,我絕不會讓女兒成為一個物理學家。但是,小說的結尾,丁儀的女兒文文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就讀當年父親的母校物理系,并攻讀量子引力專業(yè)。這似乎在告訴我們,人類探求宇宙終極真理的努力將永遠繼續(xù)下去。在另一篇題為《鏡子》的小說中,劉慈欣似乎把關注的目光投射到當下熱門的反腐題材上。不過,作者的本意并不在于如何進行反腐,而是借助一種具有終極容量的超弦計算機進行鏡像模擬的技術,使人類時空能夠穿透過去與未來,以此討論人類的存在方式。在這樣的鏡子面前,通過超弦計算機的運算,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經發(fā)生的一切與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這種計算機的準確性可以把人們希望了解的東西,包括其細節(jié)真實地再現出來。但是,這似乎成為人類的一個陷阱。那時,人類將面臨一個沒有黑暗的時代,陽光將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人類社會將變得水晶般純潔。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人類也將面臨一個“死了的社會”,人類文明將消亡。
如果說,“微紀元”表達的是對極微觀世界的想象,現實世界表達的是對“現世”——也可以按劉慈欣所言——“宏紀元”的想象,那么,最能夠體現劉慈欣想象力的是那些關于宇宙世界的小說。我們不妨稱之為“宇宙紀元”。這也是劉慈欣小說的主體,是他關于宇宙生命終極意義的集中表達。在這些作品中,劉慈欣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宇宙“鏡像”,使我們進入了一個很少涉及、極少關注的“宇宙世界”。由于人類的渺小,一般來說,我們只關心自己身邊的事情。只有那些胸懷天下的杰出人士才經??紤]“天下”,考慮人類的過去與未來。但是,在這蕓蕓眾生中,又有多少在思考宇宙的生命及其意義呢?可以說,劉慈欣就是這極為少數的人之一。他帶我們走進了宇宙的生命之中,感受到了宇宙及更大的世界之存在狀態(tài)、運行規(guī)律及其終極意義。這不僅需要有基本的科學常識,而且也需要有斑斕瑰麗的想象力,以及生動的藝術表達能力。這是一個僅僅依靠我們的日常感知難以企及的世界,是一個與人類生存狀態(tài)完全不同的的既充滿了陌生又充滿了期待的世界。在《坍縮》中,劉慈欣把事件置于一個需要200億年的時間段中來表達。其中,小的尺度是億億分子一毫米,大的尺度則是百億光年。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人類無法感知,只能用想象來把握。在宇宙膨脹了200億年之后,似乎面臨著另一個200億年,即坍縮的時代。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人類是什么呢?在《時間移民》中,作者虛構了一個移民的時代。不過,這種移民不是從甲地到乙地的空間移民,而是由現在至未來120年、500年、1000年、11000年的時間移民。在這些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中,作者為我們想象出了人類的未來與曾經的過去,并且表達了人類所擁有的理性力量。在另一些作品中,劉慈欣描繪了浩渺自然的變化及力量?!渡健肥且徊砍錆M了神奇想象與壯麗之美的作品。劉慈欣在這里為我們想象了一座“海水高山”。曾經的登山運動員馮帆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遠離高山。為此,他選擇了做海洋地質工程師。但是,在一次考察中,他卻意外地登上了一座被外星飛船引力拉起來的“海水高山”。在這里,他經歷了嚴峻的考驗,但是也感受到了大自然極端的魅力,并使自己的身體技能與意志得到升華。在《吞食者》中,作者虛構了一個宇宙中的“吞食者”。它靠吞食太空中的星球維持自己的生命。地球當然也是它非常合適的吞食對象。于是,人類與這能量巨大的吞食者展開了一場斗智斗勇的博弈。
劉慈欣對宇宙世界的描寫并不是單純的知識性展示,而是深刻地把這些宇宙存在的變化與地球人類的命運結合起來。他所要表達的不是從宇宙知識出發(fā)的神奇世界的平面知識,而是努力體現自己對宇宙意義及人類命運關注。如果說,當年英國的科幻作品表現了一個經過工業(yè)革命之后的新世界對大自然的好奇的話,后起的美國的科幻作品則在努力展示人類,或者也可以說以美國人為主的人類所具有的超能力。而劉慈欣,則企圖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源于中國文化所形成的關于自然與人類命運的智慧。
三,宇宙意義、人類命運與中國智慧
工業(yè)革命之后,人類的發(fā)展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以技術為動力的生產力突飛猛進,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產方式,也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追求,進而改變了整個世界。農耕時代——主要是自給自足的時代——自然與人類基本和諧平衡的存在形態(tài)被打破。由于技術的進步,人類似乎變得更加具有控制自然的主動性、沖動力。沒有止盡的消費欲望、瘋狂的生產欲求因為技術的可能而日益成為人類的價值追求。與此相應的是,自然的承受能力正在面臨考驗。大自然是否能夠為人類提供如此奢靡沒有終結的資源,成為一個必須面對的話題。這其中有一個人們如何認識自然對待自然的價值問題。大自然真的能夠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無止盡地提供資源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人類又該怎樣在這種天然的先決條件下生存?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怎樣才能延續(xù)?劉慈欣似乎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思考并回答這樣的問題。在他的作品中,一個非常突出的描寫背景即是“終極性”。也就是說,宇宙的盡頭是什么?宇宙是不是會終結?人類的生命狀態(tài)是什么?作為個體的生命當然有其終結的時刻。但是,作為整體的生命,其終極狀態(tài)是什么?人類的生命是否會終結?還有,與此相關的是人類生存的社會及其創(chuàng)造的文明有沒有終極狀態(tài)?等等。這似乎是非常遙遠玄妙的問題,但事實上也是非?,F實的問題。如果人類失去理性,不能解答好這些問題,其毀滅也可能是為時不遠的現實。
但是,人類之所以具有希望,就是在人類文明中,總是能夠尋找到比較好地回答這些問題的思想。當人們前呼后擁地追求工業(yè)化、現代化的時候,對工業(yè)化與現代化的反思、批判之聲也從未消失。一些觀點是因為感受到這種技術至上主義所帶來的困境而發(fā)出的聲音。另一些則是從構建人類有效秩序而提出的帶有根本性意義的思考。不論前者,亦或是后者,人們都認為,技術雖然帶來了生產力的進步,但并不是萬能的,甚至難以解決生命的終極意義。它并不能增強人的幸福感,反而強化了人的失落感。尤其在強大的技術優(yōu)勢面前,人,被自己發(fā)明的技術異化了。當人們認識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開始重新從人類已有的智慧中尋找出路。這時,只有很少數的人們發(fā)現,在中國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中能夠找到人類通達美好未來的希望。
首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價值觀,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極為重要的啟示。比如,中國人講究“天人合一”,就是說,“人”也是“天”的組成部分。人的行為應該與天的運行是一致的。人道必須符合天道。再如“中庸之道”,就是說,人在處理問題時應該考慮多方因素,找到多方因素均能夠接受的合適的辦法。而不能只考慮某一個方面,比如只考慮人的欲求而忽略自然的可能性。等等。其次,在方法論方面,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具有極為重要的智慧。比如,辯證思維,就是說,事物是相互作用并相互轉換的。在一定的條件下,強可以轉化為弱,弱也可能轉化為強;大可能成為小,小也可能成為大。那么,即使是諸如宇宙、生命這樣的存在也將遵循這種法則。還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關于理想世界的構想,也可能對強大的技術世界具有積極的啟示。讀劉慈欣的作品,應該說,他在為我們虛構的種種關于宇宙、生命、社會等存在狀態(tài)時,自覺不自覺地表達了這種價值觀與方法論,以及社會理想??梢哉f,劉慈欣的世界體系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出發(fā)點來面對現代與后現代的人類困境的。
在劉慈欣的小說中,我們發(fā)現他對事物的終極性很感興趣。比如宇宙的終極狀態(tài)、生命的終極狀態(tài),以及社會道德的終極狀態(tài)等。什么是終極狀態(tài)?就是其最徹底的狀態(tài)、最純粹的狀態(tài),或者說其能量得到最大飽和的狀態(tài)。那么,當宇宙達到這樣的狀態(tài)時,將會發(fā)生什么?是不是存在一個“無限”的宇宙?盡管宇宙浩大無比,僅僅依靠人類自身的力量,仍然只能了解其部分。但是,劉慈欣認為,即使如此,宇宙也不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世界上沒有無限存在的事物。在《坍縮》中,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了解宇宙終將要“坍縮”的科學家與現實世界中人們之間的錯位。他認為,在經過了200億年的膨脹之后,宇宙不可能無限膨脹下去,而是在到達某一終極點時,開始“坍縮”。這時,時光將倒流,過去所有的一切將重現。盡管其“坍縮”的過程可能非常漫長,需要約200億年。只是,由于這個過程的漫長,對于我們人類而言似乎沒有知覺。我們可能不會感知這種存在狀態(tài)。在《微觀盡頭》中,作者為我們描寫了宇宙的反轉狀態(tài)。正如其中的科學家丁儀所言,地球是圓的,從其表面的任何一點一直向前走,就會回到原點。而宇宙,如果我們一直向其微觀的深層走,走到微觀的盡頭時,就會回到宏觀。小說中的科學家們正在做撞擊被認為是物質最小單位的夸克的實驗。當這物質中最小的存在“夸克”被擊破后,這些科學家親身經歷了由物質的微觀盡頭向宏觀反轉的奇跡。這就是說,任何存在都是有條件的。當這種存在走向其終極狀態(tài)時,就會發(fā)生逆轉。其蘊含的選擇是,人類文明的延續(xù)不應該走極端,而應該選擇一種“中道”,即最適宜的“道”。
《易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源頭。而《易經》所討論的正是事物存在的基本規(guī)律。它并不注重具體事物的特性,而是具有建立其上的最大的概括性,是在超越一切具體事物的前提下進行的分析與歸納。其核心是事物的“易”,或者說“變化”與“不易”,或者說“不變”。在一定條件下,事物有其穩(wěn)定性,它是不變的。正是因為這種穩(wěn)定性的存在,人們才可以認識事物,把握規(guī)律。但是,如果僅僅認為事物是不變的,還遠遠不夠。人們還必須認識到事物也是時時刻刻在變化著的。新的事物在舊的事物中萌芽、生成,并發(fā)展成改變了舊事物的新事物。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其最形象直觀的表達就是太極圖。其中的圓點代表著事物的本質。而另一種事物在其中逐漸生成,并轉化成新的事物,走向自己的對相面。在劉慈欣的小說中,基本上浸染著這樣的理念。他認為事物的變化正是如此。只是,由于人們存在于一個比較低級的層面,還難以感知更廣闊的宇宙,乃至于超宇宙的這種變化。他的堪稱經典的小說《吞食者》就用自己奇妙的想象與文字,為我們描繪了宇宙當中的這種太極圖變。吞食者——一個人們不知道從何而來又向何而去的靠吞食行星維持其存在的世代飛船——與地球及地球生命——人類發(fā)生了一場吞食與對抗吞食的戰(zhàn)斗。為了吞食地球,這艘巨無霸飛船按軌道向地球移動。為了避免被吞食,地球人利用在月球上發(fā)射核彈來改變其運行軌道。為了躲避這種打擊,吞食者不顧一切地使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飛行。但是,由于超限,導致其巨大的飛行器開裂。當它接近地球并開始囤食地球的南極時,其裂縫越來越大,以至于要解體。但是,隨著其吞食了越來越多的地球時,地球的拉力反而使吞食者的裂縫復原。終于,地球被完全吞食了。不過,吞食者只是要吞食地球中它所需要的部分——生命、水、地底資源,并不是全部。在一定的時間之后,它將吐出被吞食后的地球。就像人們在吞食了一顆大棗之后,要吐出自己不需要的棗核一樣。這時,地球雖然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地球,但是,地球的生命依然存在。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地球及其地球生命與吞食者之間的博弈。他們相互否定對方,但是又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完成對方。這種變中的不變,以及不變中的變,似乎在闡釋著相互因果的辯證之易。
《天使時代》描寫的是掌握了艦載機與激光智能炸彈技術的文明世界對落后非洲“桑比亞”國的毀滅式打擊。單純從技術與武器裝備而言,所謂的桑比亞處于絕對劣勢。他們的武器十分落后,在國際上得不到支持。相對于文明國家的技術來說,確實是不堪一擊。但是,就是在這樣明顯的強弱對抗中,在小說描述的特定條件下,強轉換成了弱,弱變成了強。那些只會使用現代高科技武器的所謂的“文明”人無法與使用落后的近戰(zhàn)短兵器的桑比亞“天使”飛人部隊抗衡。這同時似乎也在說明,技術雖然是衡量國家實力與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但卻不是唯一的標志。擁有先進的技術是一回事,能夠取得勝利,現實最終目標卻是另一回事。
劉慈欣似乎也在努力表達他關于人類未來理想世界的模式。雖然這樣的描寫并不突出。在他的小說中,透露出對強權的批判,對人類平等的向往。他的《西洋》反轉了歷史與世界,虛構了一個在鄭和下西洋時形成的帝國——中國。這個虛構的龐大帝國正如現實中的某一超級大國一樣,控制著世界的金融、經濟、政治版圖?,F實中主導世界發(fā)展數百年的所謂的“白種人”在《西洋》中被歧視,歐洲、美洲被這個現實中并不存在的“帝國”所統(tǒng)治。但是,時代在變化,曾經的帝國日見衰落,殖民地開始獨立。統(tǒng)治者甚至與被統(tǒng)治與歧視的“白種人”產生了愛情。雖然這是一部“非歷史”的歷史題材科幻作品,但其中卻寄托了作者關于人類理想關系的溫情構想。他的這種非現實的“反轉”在于對人類平等的呼喚。雖然劉慈欣是一個從事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但是,他并不是一個技術至上主義者。在他的小說中,并不倡導極端的技術意義,而是多處描寫那種簡單快樂的田園般的理想社會。在《時間移民》中描寫了發(fā)達的技術由于其發(fā)達反而異化了人類,對極端的技術至上主義進行了否定。作者讓那些移民回到了距今一萬一千年的新石器時代。在那里,有陽光、河流、高山、土地、綠色的草。但是,沒有“文明”的痕跡。因為,這些移民可以重新開始人類的世界,并且少犯錯誤,包括極端的技術至上、無盡的欲望等等?!翱纯催@綠色的大地,這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力量的源泉!是我們存在的依據與永恒歸宿!”在《吞食者》中,巨大無比的吞食者正面臨著無食可吞的考驗。因為他們信奉的法則是自己的生存是以征服和消滅別人為基礎的?!拔拿魇鞘裁??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與膨脹,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倍厍蛉苏J為,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唯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事實是,這種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文明共生的理想人類社會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倡導并且已經踐行的社會。
四,科學精神與人文關懷
毫無疑問,劉慈欣是一個熱愛科學與技術的人,至少是一個熱愛科學與技術知識的人。這不僅是因為他作為一名工程師的職業(yè)所在,當然也因為他對科幻事業(yè)的熱愛。更主要的是,他在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造中總是把藝術與科技緊密地結合起來。如果說,在他的作品中沒有科技元素的話,他的想象空間將不復存在。更何況,他是如此繪聲繪色、美妙絕倫、奇思妙想地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許許多多的科幻的虛擬世界。
但是,這并不能說,劉慈欣是一個科技至上主義者。事實上,劉慈欣對人類科技的發(fā)展是持謹慎態(tài)度的。也就是說,他并不單純地認為科技的發(fā)展進步能夠拯救人類。人類的得救可能離不開科技的進步。但是,人類的進步不等于科技的進步,而在于人類自身,在于人自己的選擇。與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天擇原理”不同,作者似乎更傾向于“人擇原理”,就是說,人類應該理性地選擇自己的發(fā)展之路。在劉慈欣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這種濃郁的人文情懷。他對技術進步帶來的破壞性充滿憂慮,對現代化對人類人文精神的傷害充滿批判。在他的小說中,沒有簡單地對科技的強勢唱贊歌,反而,總是對人的責任感、奉獻精神,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了解、同情、平等充滿了肯定,表現出對弱者的同情、關懷,并描寫他們的智慧、努力與高尚的品格。他反對種族主義,反對技術至上,憂慮人類在現代化潮流中可能迷失的價值追求。他借助一位神奇的“鏡子”向人類宣布:我講英語,是因為人們大都使用這種語言。這并不代表我認為某些種族比其他種族更優(yōu)越。在《朝聞道》《吞食者》《山》等作品中,他肯定了那些為了真理、道義、人類生命而獻身的人們,塑造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崇高之美,并希望有后來者承續(xù)他們的事業(yè)與志向。這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人文精神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完美人格的境界,也是劉慈欣所贊賞的人類品格。在《天使時代》中,他讓那些被歧視的非洲“飛人”取得了終極性的勝利。在《歡樂頌》中,他讓人們因為聆聽了“鏡子”彈奏太陽而演奏的《歡樂頌》之后,內心得到了溝通。因為,宇宙間,通用的語言除了數學之外就是音樂了。他多次提到了藝術,這幾乎是能夠使人類及宇宙不同天體之間溝通、理解,并得到拯救的法寶。所以他在《夢之?!分姓f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他營造了一些消除困苦、煩惱的理想世界,就是那些恬淡的、簡單的、歡樂的、充滿愛的人間時光。
人們觀察事物有不同的角度,因而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如果我們把自己的視角鎖定在一個生命個體上,那么,他的生命就是一切。如果我們把視角放大到一個國家、民族,那么,這種生命個體只是其中的一分子。而當我們把視野轉移到浩瀚無際的宇宙,那么,人類的文明可能只是一瞬間。同時,所有的社會體系、道德倫理、價值觀都可能發(fā)生改變。在劉慈欣的作品中,因了他視野的宏大,有很多地方涉及到社會倫理等問題。但是,不論視角如何轉換,他同情弱者,贊美奉獻者,展示人類智慧的精神沒有變。他是不是正在努力把科學與藝術融為一體,從現代科學技術與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融合中探尋人類未來的希望?也許,這正是我們唯一可能獲救的道路。
許多年前,我曾經閱讀過他較早前的小說《帶上你的眼睛》。那位美麗的、獻身人類科學事業(yè)的女科學家在進入地心并永遠不可能返回時的情景令我窒息,并為她的美麗——不僅是外在的容貌上的,更包括她內在的心靈世界的——而潸然淚下。這種閱讀感覺直到今天還留在我的內心。有人說,劉慈欣的科幻小說是“硬科幻”。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硬科幻”。也許,這是指他的小說對科技內容的描述比較多,或者成為構建小說的主體條件。從科幻的角度言,這也許是一種肯定。但我不希望這是對他濃郁的人文精神的漠視。當然,我希望他有更多的像《帶上你的眼睛》那樣的深深打動人心,直擊人的靈魂的作品。他近期的小說,確實是科技多了,細節(jié)少了,描寫簡單了。在很多時候,似乎只是一種由科幻而表達的理念。我還沒有機會閱讀他的全部小說,特別是沒有閱讀他最具影響力的長篇小說《三體》。這種輕易做結論的作法也許有些武斷。但是,我希望,劉慈欣能夠一如既往地為這個時代創(chuàng)作出更多打動人心的科幻作品,展示中國人的想象力與通達人類未來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