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中有一些文章,在選入課本時被編者們做了一番令人大跌眼鏡的改動。
在安徒生的童話《丑小鴨》中,作者寫鴨媽媽孵“丑小鴨”都孵得“不耐煩”了,她看著這個“丑陋的大個子”,覺得他“不正常”;當(dāng)他的兄弟姐妹們都對他喊“讓貓抓走你吧,你這個丑八怪”的時候,鴨媽媽終于下決心驅(qū)逐他了,她說:“你最好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吧!”顯然,在大師的筆下,鴨媽媽并不是一個死心塌地地愛著自己孵出的這個“異類”的偉大母親。而我們的教材根本無視原作對鴨媽媽這一角色的定位,一廂情愿地改寫成了“丑小鴨來到世界上,除了鴨媽媽疼愛他,誰都欺負(fù)他……丑小鴨感到非常孤單,就鉆出籬笆,離開了家”。
歐·亨利的小說《二十年以后》,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吉米和鮑勃是一對好朋友,年輕的時候,他們曾做過一個“幾近荒唐”的約定——二十年之后,兩個有著不同人生理想的人重新回到他們分手的地方。結(jié)果,兩人都如約前來。此時的吉米成了一名巡警,而鮑勃成了一名罪犯。夜色中,吉米借著鮑勃點煙時的微弱火光認(rèn)出了那張“通緝犯的臉”,卻又因“不便親自動手”,暫時離開了現(xiàn)場,接著便派一名便衣警察前來將鮑勃捉拿歸案。作者借便衣警察的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二十年)可以把一個好人變成壞人?!痹谠闹校髡呋瞬簧俟P墨描寫吉米巡查街道時的盛氣凌人、趾高氣揚。面對冒著生命危險輾轉(zhuǎn)從西部來到紐約赴約且死心認(rèn)定了朋友“最最忠誠、最最可靠”的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吉米的心沒有被打動,職業(yè)的冷酷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憐恤,他不動聲色地拿下了這個通緝犯。然而,這篇文章被選入語文課本時,編者一廂情愿地去掉了作者筆下那些有損巡警光輝形象的筆墨,將原文中的“不便親自動手”毅然改成了“不忍親自動手”,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編者將那句“(二十年)可以把一個好人變成壞人”不假思索地貼到了鮑勃一個人的臉上。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按照“警察抓壞蛋”的模式來處理這篇課文,只有一個叫熊芳芳的老師不甘心這樣的講解,她將歐·亨利的原作搬到了課堂上,她跟孩子們這樣說:“歐·亨利懷著悲憫的心,同情著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是‘失喪的人。兩個人都是在人世間奔走的時候一不小心跑丟了一些東西的孩子。就好像你跑丟了帽子,而我跑丟了鞋子;吉米丟掉的是一顆純真本色的心,他的心不再柔軟,而鮑勃丟掉的是一些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美善的原則。”
“無知者無畏”,這句話簡直就像是為那些自作聰明的教材改編者預(yù)備的。他們無力、無能、無心走進文學(xué)大師的內(nèi)心世界,卻敢于舉起刀斧,恣意斫斬大師的作品。他們幾近跋扈地拋棄了人的復(fù)雜性,將作者筆下血肉豐滿的形象風(fēng)干成一句大而無當(dāng)?shù)目谔?。為了捍衛(wèi)“母親”這一高大形象,就盲目提升鴨媽媽的思想境界,讓她成為一個愛心無限、境界超拔的偉大母親;為了捍衛(wèi)“警察”這一光輝形象,就“好心”刪除了原作中有關(guān)他抖威風(fēng)、耍警棍的描寫。我們教材的改編者們似乎總企圖在孩子心中刻下這樣一句警示語:這個世界,非黑即白,中間的“灰色地帶”根本不存在。
長期以來,我們都太過迷戀“臉譜式人物”了?!澳樧V式人物”的大行其道,小而言之,是“思維惰性”的罪證;大而言之,是“強暴生活”的供詞。而從小就被“臉譜式人物”浸染的孩子,思維品質(zhì)會在不知不覺中鈍化、異化、蛻化。孩子在建立價值體系的過程中,不幸以一些高度扭曲的人物形象做人生參照,他們在懵懂的“堅信”之后,會報復(fù)性地“懷疑”,而“懷疑”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讓他們喪失理性地連洗澡水帶孩子一同潑將出去。
安徒生、歐·亨利們,為人類栽種了那么多美麗的樹,幸運的人們,只需老實地移來,即可安享福蔭了;但我們偏偏不肯,不識閑的手,一定要費力不討好地搞一次“嫁接”,似乎不這樣做,就枉擔(dān)了“編者”的大名。葉開博士尖銳地指出,我們的語文教育,“喂給了孩子太多的垃圾”??杀氖牵切├闹圃煺?,不知道自己嘔心瀝血制造的竟是垃圾。
摘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