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橘枳
一、那場相逢?不是初遇
“臭道士,你有完沒完了?我就問你,還有完沒完啦?”御風(fēng)疾行三千多里,她是真跑不動了,一點都跑不動了。
這臭道士,別看長著一副吃軟飯的小白臉模樣,跑起來還真不是蓋的,看這三千多里,臉不紅、氣不喘的。年輕就是好嘿,唉,可憐她這一把老胳膊老腿……
“不是吧……”還沒等她感慨完,那小道士的手一揮,一記精準(zhǔn)的輪回咒便閃著白光,朝她破空而來。
她心下一凜,這輪回咒可是很高級別的道法,要是讓這玩意劈中,任你是有多高修行的妖魔鬼怪,恐怕都得乖乖現(xiàn)了原形??床怀鰜?,這白臉小道士小小年紀(jì),便能有這樣高的修為,真是可怕,可怕!
她拍拍胸脯,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更多的咒法便接踵而至。
她左躲右閃,總算避開了那些大的,至于小的……
“咻——”
終于,一個角度刁鉆的小符咒還是擊中了她的腿骨,輕薄的符咒鉆入骨肉之后好似化作利刃,直刺骨髓,鉆心的疼痛便霎時蔓延開來。
“咝——”
饒是她這樣有百十年修行、自認(rèn)為見識過大風(fēng)浪的女鬼,此時也疼得直不起腰。
“妖孽,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不遠(yuǎn)處,那個可惡的白衣小道士飄然而至。
她方才一見他只忙著逃跑,都沒來得及仔細(xì)瞧他,如今離近了看,方覺這小少年雖然只十四五歲,但眉清目秀,生得好一副俊俏模樣不說,印堂還隱約透著幾分遺世獨(dú)立的仙氣,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
然而,這些都不關(guān)她什么事了,她現(xiàn)下最多是能死在一個好看點的人手里罷了。不,準(zhǔn)確地說,是由一個好看點的人送她去閻王那里報到。
沒錯,她是一只飄蕩了幾百年的孤魂野鬼,至于為什么淪落到出來飄,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也是她不能現(xiàn)在就去投胎的原因——她想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正常的人死后是該了結(jié)塵緣、自然過渡到輪回的,而一個人如果死后成為孤魂的話,那必然在塵世還有夙愿未了、深仇未報,心中牽掛,怨念所結(jié),地府才不愿收。
而她的悲慘之處就在于她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得一干二凈。你說,這樣讓她怎么安心去投胎?
現(xiàn)下,她既然打不過他,那只好……
她心念一動,一個計謀浮出腦海,唉,損是損了點,不過應(yīng)該……或許……大概有點用吧。
“呼——”
只聽一陣勁風(fēng)吹過,她乘著風(fēng)勢飄到小道士跟前,黑色的及腰長發(fā)隨風(fēng)亂舞、再配上一雙猩紅的詭異瞳仁,為了加強(qiáng)效果,她甚至還把自己那雙長著寸長指甲的、慘白的手伸向他的臉。
他……應(yīng)該被嚇住了吧!他看起來再怎么老成,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看到女鬼的原身……他……他還是會被嚇傻的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卻不敢看他的臉色,畢竟……這可是她最后一招了,要是失手了,依這小道士的功力……她渾身一顫,幾乎不敢往下想。
良久,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沒戲了,才隱約感覺到他手下原本僵硬的面部肌肉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她嚇得手一抖,失控地捏上了他白皙、滑軟還帶著體溫的臉蛋。
完了……她在心中哀號,這下真的要把自己作死了。
就在她覺得自己在劫難逃的時候,手腕處清晰地傳來一股力道。
“松手!”小道士見她的手攥得死緊,怎么都扒拉不開,索性厲聲呵斥道。
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想放手,而是她的手抖得忘了怎么松開。與此同時,她感覺手下的皮膚正在一點點地升溫。
低頭一看,她玩心大起:“哎喲,小道士,你這臉咋這么紅嘞?”
小道士的臉頰上有兩抹不太正常的紅暈,他聽到她這么說,臉頰愈發(fā)漲得通紅。
哈!她心下好笑:莫不是因為她是個女的,這小道士才臉紅的吧?
“喂,小道士,你是不是害羞了?”她戲謔道,化身成尋常女子的模樣,一雙纖纖素手卻是不懷好意地向少年的臉頰襲去。
少年靈巧地避開,但臉蛋卻愈發(fā)燒得通紅。
“男女授受不親……你……你這女鬼……怎的這般……不要臉面?”小道士的氣息明顯不穩(wěn),一雙杏眸此時更是瞪得圓溜溜的,直勾勾地殺向她,頗有幾分威嚴(yán)的樣子。
“噗!”她忍俊不禁,這小道士還真是頗有幾分可愛,她今天不好好逗逗他,豈不可惜?
“喂,小道士,”她故作風(fēng)塵姿態(tài),腰肢輕盈一扭,作勢就要往他身上靠去,卻又在對方警惕地要退步時,點到即止地往側(cè)一讓,“你是不是從沒見過女子?。俊?/p>
小道士似乎被戳中心事,連忙辯解:“誰……誰說的?我……我有妹妹的,她……”
她不等他說完,便低頭嫵媚一笑,妖嬈之態(tài)幾乎晃花人眼:“我說的自不是妹妹之類的女子,而是呀……”
她靠近他的耳邊,曖昧地吹了口氣,卻又欲語還休:“像我這樣的……”
“你這妖孽!”小道士此時已羞得連耳根都紅透了。他慌忙施法,后退了一大步,用手指著她,“你”了半天,卻不知該說什么。
哼!她在心里自鳴得意,這小道士害羞起來的模樣真是可愛極了,哈哈!
然而,她顯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師父說得沒錯,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我現(xiàn)在就收了你,看你還怎么妖言惑眾?”小道士召出法器,面色恢復(fù)了原先的沉著嚴(yán)肅。
她在暗道不妙,這小道士看來是鐵了心要她的命,她該如何是好?電光石火間,她又心生一計。
“道長饒命,小女子并非有意違背輪回之道,只因……只因心中夙愿未了,但請道長助我了卻塵愿,讓我無牽無掛地走……”她一邊說,一邊還不忘哭得梨花帶雨,她肩膀抖動,哭得泣不成聲。
經(jīng)過剛剛那一番試探,她已看出這小道士不同于以往那些迂腐的牛鼻子老道,不通情理。她只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怕他不心軟,更何況,她還有最后一招……
“你還有何塵愿未了?”那小道士果然還是硬不下心,雖然對這個詭計多端的女鬼仍然半信半疑。
“小女子……小女子”她在心里偷笑自己的“奸計”又進(jìn)一步,但面上卻是泫然欲泣的模樣,“小女子自小孤苦伶仃,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哥哥,我想……想在轉(zhuǎn)生前再見他最后一面?!?/p>
她一邊說一邊偷瞄,打量著小道士的反應(yīng),果然,他在聽到她說“哥哥”兩個字時,手腕明顯一抖。她承認(rèn)她的做法很卑鄙,利用了他無心透露的“有妹妹”讓他不得不心軟。她在人世間飄蕩了這么些年,自然懂得人心的脆弱之處,用這個法子對付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少年綽綽有余,她自得地想。
“你哥在哪?”少年聽了她的話,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一雙深邃的眸子緊鎖住她,“我?guī)闳ヒ娝?!?/p>
“啊?”她十分意外。這小道士是有多閑啊,莫不是連這事也要管?“那個道長,其實不用這么麻煩的,我可以自己去找……”
“哦?你那么想見他,之前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一計凌厲的眼風(fēng)掃過,看得她抖了三抖。
“那……那不是因為我一直沒找到他嗎?”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忙狗腿地說道,“您幫我找,您幫我找,我都聽您的。”嘖嘖,果然,“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話不假。
二、仙山之上?歲月如綢
小道士領(lǐng)著她去了句曲山,據(jù)他說句曲山系是道家的發(fā)源地,也是他長大的地方。
山體常年云蒸霧繞,眾多道觀掩映其間,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頗有幾分莊嚴(yán)肅穆之感。嘖嘖,果然像神神道道的道士們愛住的地方。
小道士說,要想找到她哥需等到人間的八月十五月圓夜,而此時才剛到五月,所以她得在山上住三個多月。
三個多月……她在心中長嘯一聲,倍感絕望,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樣一來,可供她逃跑的機(jī)會不是也多了?于是,她就這樣帶著喜憂參半的心情開始了在仙山的如綢歲月。
其實,這小道士雖然平時對她總冷著一張臉,但這吃穿用度可絲毫沒怠慢她。尤其是這穿,不知他想了什么辦法,總是隔三岔五地給她送幾件新衣裳來,而當(dāng)她問起衣服是哪里來的,他卻總是紅著臉不肯說,惹得她無數(shù)次天馬行空,想法曖昧。每次她笑著調(diào)侃他這些,他也只是笑而不語,任由她胡說。
她一直“暫”住在小道士在半山腰的閉關(guān)別居,平日里,道士們忙著修行、歷練,極少有人經(jīng)過,她自然樂得自在,安安心心地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倒也不急著走了,雖說她偶爾也會擔(dān)心他知道真相后,會不會氣得殺了她。
她在別居的前兩個月,小道士除了來給她送必要的生活物資,幾乎就沒有找過她。而每次來,他也總是一副從百忙之中抽身的樣子,東西送到了,人就匆匆離去,連話都極少和她說。
最后一個月,小道士找她倒是得出奇地勤快,對她的態(tài)度也似乎完全換了個人一般,分外地“殷勤”,對,用“殷勤”這個詞形容再合適不過。
八月開始之后,這趨勢就愈發(fā)明顯,比如今天——
一大早,太陽還不見半邊臉,小道士便跑到她住的院子里,提水、挑柴,忙得不亦樂乎。
她從被窩里露出一只蒙眬的睡眼,無意中瞥到院子里那抹白色的身影。初升的朝陽映照在他的臉上,宛如給他的側(cè)顏鑲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琉璃金邊,襯得那原本姣好的臉部輪廓愈發(fā)神采飛揚(yáng),一股屬于年輕人的蓬勃朝氣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這一個月來,他對她悉心照顧的情形一幕幕浮上心頭。
少年白衣飄飄的出塵風(fēng)姿深深烙入她的眼底,沒來由地,她的心深深一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你醒了?”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溫潤的嗓音打斷了她的神游方外。
她回過神來,視線正好落入少年那雙寫滿溫柔的深邃眼眸,心跳又是一陣失控的加速。
“跟我來,我?guī)闳€好地方?!鄙倌甑拿佳蹚澇稍卵佬?,溫柔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
他見她沒有動靜,兀自拉起她的手,帶她走出了院子。
御劍飛行,云霧繚繞的仙山在腳下蜿蜒流過。
他的手始終沒有緊握著她的,溫潤的觸感讓她產(chǎn)生了莫名的依戀,突然,她有點希望這只手能永遠(yuǎn)這樣拉著她。
正值清晨,句曲山系的主峰羅浮山上,薄霧輕攏,煙波飄渺,美得不似人間。
少年和少女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峰巒頂上,一起看著朝陽從云海線上噴薄而出,冉冉升起,血色的朝霞映紅了半邊天。
少年的手臂悄無聲息地繞過少女,小心翼翼地從身后摟住她。對于他突然的溫情,她起初還有些不自在,便微微掙扎了一下,誰知他的手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有鎖緊的趨勢。感受到身后懷抱傳來的溫暖,她的臉紅了紅。她有些不舍得挪開,有多久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懷抱了?她慢慢拋開了矜持,任由少年這樣摟著她,初升的朝陽映得他們的臉頰緋紅,更勝霞光。
那以后,每天清晨,他都會帶她來主峰之上看日出,高高的山巔之上,兩個小小的身影相互依偎。雖然多數(shù)時候她與他基本不說什么話,但那時,他們的心貼得如此之近。
快樂的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已到八月十五。
那天清晨,他們照常依偎著彼此,雖然他們都深知這或許是最后一次。
“認(rèn)識你這么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開口,眸子里閃爍著霞輝。
“我沒有名字,只有師傅取的法號,叫青霞子?!鄙倌晖瑯油f丈云海,梨渦淺淺。
“我一只孤魂野鬼,也沒有名字,哈哈。這世間沒有名字的人可真不多,我們也算有緣?!彼?,沒有注意到她說自己是“孤魂野鬼”時少年眼中深深的傷痛以及片刻之后滿滿的堅定之色。
“以后不會了?!彼谒呡p語,手輕輕拂過她的發(fā)絲。
她心中有些黯然,他是打算幫她完成夙愿之后就送她入輪回才這樣說的吧。
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這是怎么了?他們終歸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自己居然因為突然的心動就妄圖超越人鬼的界限,何況他還是個以除鬼為己任的修道之人。
想到這里,她好奇地問道:“你為什么要修道呢?”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顫,隨即沉默良久。
“嗯?”少女抬頭看他,以為他沒聽到。
“我有個妹妹……”少年的語氣突然變得無限哀傷。
“嗯,你和我說過的。”
“她不是我的親妹妹,是我父母收養(yǎng)的孤女。因為我……我的原因,她被……她死于一場意外,怨念過深致使無法入輪回。為了讓她得以轉(zhuǎn)生,我才來修道……”
“積累功德,好換回她再世為人的機(jī)會嗎?”她接道。在荒野漂泊那么些年,道家的這些規(guī)矩她多少還是聽說了一些,既能鼓勵凡人修道又能減少孤魂野鬼在外飄蕩,這樁交易,怎么算道家都是一舉兩得,大大的贏家??善切┡1亲永系肋€一副自己吃了虧的模樣,要那些“被修道“的凡人連續(xù)幾世修行不說,還得縮短每一世的陽壽,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要修道幾世才能換回她?”
“十世?!彼恼Z氣很平靜。
“每一世的壽命呢?”
他轉(zhuǎn)頭看向她,許是驚訝她居然知道得這樣多,但隨即還是如實答道:“舞象之年?!?/p>
她的心猛地一沉:“那你現(xiàn)在多大?”
他苦笑,面色慘然:“八月十六那日便是我的十六歲生辰?!?/p>
她恍然大悟,原來……他所做的一切……現(xiàn)在幫她還愿也罷,之前對她痛下殺手也罷,都是為了積累功德,救回他朝思暮想的“妹妹”。
我心里泛起陣陣苦澀,一對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兄妹,“妹妹”因“哥哥”而死,怨念深重;“哥哥”為“妹妹”修道,十世不悔。那她呢?她算什么?三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十幾天的癡心以待,如今都顯得那樣可笑。
她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剜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她多么希望,自己先前沒有因為好奇引出這個話題,那樣她就永遠(yuǎn)不用知道這些殘酷的真相,就可以帶著對他的美好希冀往生。
她突然好嫉妒,嫉妒那個讓他不惜輪回十世也要贖回的女孩,自己只不過是他讓她重生的一塊微不足道的墊腳石。想到這里,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痛。
而他,一直看著天邊翻滾著的萬丈云海,思緒顯然也飄遠(yuǎn)了,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
良久,他像往常一樣站起身,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送她回住處,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要為晚上的法事做準(zhǔn)備,你自己回去吧?!闭f完便轉(zhuǎn)身匆匆離開,甚至連頭也沒回。
“其實,”她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他的背影說:“我根本沒有哥哥,那是我不想往生編來的謊話罷了?!?/p>
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的肩膀似乎猛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情感。
良久,他還是沒有回頭,只是用淡漠的語氣對她說:“你有的。”
“我不要什么哥哥,我也不要投胎轉(zhuǎn)世,”她站起身來,大聲對著他吼道,“我只要你!”
她只要他,這么多日子以來,他沒感受到嗎?為什么要對她裝傻?而且他明明對她也有感情的,不是嗎?為什么?難道……因為自己終究及不上他等了十世的“妹妹”嗎……
她內(nèi)心的咆哮他聽不見,他只是轉(zhuǎn)身,離去,步履匆匆,絲毫沒有停留。
幾百年的孤獨(dú)游蕩,她的心早已忘了被愛的感覺,而他,既然給了她溫暖,為何又要?dú)埲痰厥栈亍?/p>
那一刻,她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同時也堅定了內(nèi)心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她心狠,但她這樣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不想再失去未來了。
三、月圓之夜?誰的心碎
夜晚來得似乎分外地快,空中懸著難得一見的滿月。
羅浮山的青霞谷,作為整個句曲山系的靈眼所在,正是凡間月陰之氣最盛的地方。
“把手放在追魂鏡上,心中什么都不要想?!鄙倌赀\(yùn)氣,向鏡中灌輸真氣,那看似普通的銅鏡開始隱隱泛出光華,宛如水面泛起絲絲漣漪。
她用手輕觸鏡面,便感到一股靈氣直入肺腑。她的眼中閃過幾絲疑惑,但隨即便只剩悲涼的自嘲:嗬,不愧是道家的十重法器之一呢。
“它如何知道我要找的是誰?”她佯裝不知地問道。
“追魂鏡是超度輪回的法器,鬼魂心內(nèi)的羈絆,它感應(yīng)得到?!鄙倌杲忉尩?,“現(xiàn)在閉上眼睛?!?/p>
她照做。
一雙溫潤的手輕覆在她的手背上,隨即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息便直撞她的面門,她霎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山洞漸漸變得扭曲,腦中一道巨大的聲響過后,她便失去了知覺……
耳邊傳來熟悉的溫潤男聲:“醒醒,依依,快醒醒!”語氣焦急,還透著那么一絲……喜悅?
她心下生疑,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高高聳立的屋頂、漆色斑駁的屋檐……這里是?
眼前模糊的景象漸漸變得清晰,同樣在她眼前清晰放大的還有他的臉。
“依依——”他喚她,溫柔如斯。
“依依是誰?”她蹙眉,這個名字,她完全沒有印象。
“依依,我是哥哥呀,我是你的……”
隨即他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拍了拍后腦勺:“瞧我這記性,怎么忘了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不過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讓我重新告訴你一次,我是蘇玄朗,而你是我的妹妹,蘇玄依。”
她驚愕,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小道士嗎?他對她有過冷漠,有過溫柔,但始終不變的是那似乎與生俱來的疏離。
在她困惑的時候,少年已經(jīng)激動地拉起她的手,帶她來到房間外的院子里,向她介紹起了這座雖然有些年頭但一看便是鐘鳴鼎食之家才住得起的宅院。
“依依你看,西廂那間是你的閨房,與之相鄰的是我的書房——我們小時候常常捉迷藏的地方。你那時可調(diào)皮了,總愛把我的書箱翻個底朝天,然后躲在里面,叫我好找。有一次,我實在找不到你,驚動了府中的大人,最后我倆一起被關(guān)了禁閉。東廂那邊是……”
少年像個獻(xiàn)寶的小孩子般將自己的?“珍寶”一件件說給她聽,可她望著他那彎彎的眉眼,卻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你到底是誰?這里又是哪里?”少女神色凝重,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少年聽她這么一說,卻仿佛被戳中了痛處似的,嘴角的笑容出現(xiàn)裂痕。他轉(zhuǎn)頭看她,神色說不出的黯然:“你不是要找哥哥嗎?我就是你的哥哥,真的,我就是你的哥哥……”
“哥哥?”什么哥哥?她想起初見時隨口編來的謊話,再聯(lián)想到在山頂上少年所說的話,一抹自嘲的笑浮上嘴角。她臉色驟冷,語氣也變得森然:“你到底想要騙我到何時呢?”
少年愕然,想要解釋些什么,卻被少女急急打斷。
“你接下來是不是要以我哥哥的身份告訴我,你過得很好,讓我勿要掛念,勸我早日投胎去?”少女的語氣咄咄逼人。
她早就看出,之前少年領(lǐng)她進(jìn)入的根本不是什么尋常的追魂鏡,那分明是道家十重法器之一——迷迭幻鏡。
所謂迷迭幻鏡,便是施法者以自己的意愿為依托,造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異世空間,而它的可怕之處在于身處其中者根本難辨其真假,甚至自愿沉浸在幻象之中,永遠(yuǎn)不得逃脫。
他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看到她不愿轉(zhuǎn)生,怕影響到自己積累功德救“妹妹”,索性利用她對他的迷戀以及她有哥哥的事,讓她心甘情愿去投胎轉(zhuǎn)世……
心中無邊的苦澀彌散開來,不,她不會上當(dāng)?shù)模?/p>
“說!”尖銳的指甲已抵入他的喉頭,她的雙眸變得猩紅且猙獰,“怎么才能出去?”
少年似乎才從她剛剛的嘲諷中回過神來,想解釋些什么,但隨即明白過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無力的了,只得苦笑道:“你若不信這是真實的,這里自然留不住你。”
果然,他話音一落,原本一碧萬頃的天空便開始出現(xiàn)裂痕,像是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將原本的湛藍(lán)美好狠狠地撕裂。
她運(yùn)氣,欲往裂痕所在的方向飛去,卻覺得衣袖猛然一緊,回頭,發(fā)現(xiàn)他正抓著她的手腕。
“放開!”她厲聲道。她可不打算再和這幻影糾纏下去,萬一被他迷惑,她便要永遠(yuǎn)困在這里了。
“除非我死!”他看著她,眼神里有她熟悉的倔強(qiáng);他握緊著她的雙手,熟悉的體溫令她幾乎分不清幻境與真實。
但很快她便冷靜下來,更深地領(lǐng)略到迷迭鏡的可怕之后,她有些惱羞成怒:“你以為我不敢?”隨即,沒有給他解釋的機(jī)會,她一道疾勁的掌便向他劈來,出乎意料地,他沒躲。
因為怒氣正盛,這一掌她幾乎用了十成的功力。他雖說道行高深,但畢竟是肉體凡胎,受了這一掌,已是很勉力才站得穩(wěn)了。
看著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之色,她有些內(nèi)疚,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不過是幻影罷了,自己何必那么在意?
她步履生風(fēng),飛向那個缺口,似乎沒有半分留戀。
“留下來!就一天!一天以后,你若還想走,我絕不攔你!”他對著她離去的身影聲嘶力竭。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他痛苦無奈的模樣幾乎令她動搖,但,那也只是幻象。她這么想著,狠狠心,飛出了那個缺口。
在她從幻象中出來的最后一刻,她聽到身后有一個聲音亦真亦幻地說:“保重,依依?!?/p>
千百年的孤獨(dú)教會她,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信。然而,這終究害了他,也害了她。
四、迷迭幻象?往事如煙
她站在奈何橋頭,腳下血黃色的忘川河水淙淙涌過,卻再也無法在她的心中掀起絲毫波瀾。
孟婆端著碗,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喝了這湯,前塵往事便可就此忘干凈。”
她回過神,空洞的眼神如一汪死水,往事再一次浮上心頭。
從迷迭鏡中出來之后,她來到他的山間“別居”,氣呼呼地想,等他回來,自己一定要好好訓(xùn)斥他一頓,這小子太不像話了,居然想用那么歹毒的計謀甩了她。然而,那時她還未知,她再也等不到這個機(jī)會了。
她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一下午,他在院子里為她忙里忙外的景象仿佛還近在眼前。往日里,他是趕都趕不走的,今天怎么會……她心里隱隱有種不安的預(yù)感。
門外,一個身著青衫的女子輕叩門扉。
她開門,四目交匯時,她有些錯愕,她住在這里三個月,還不曾見過除他以外的人。
她隱約覺得眼前人的衣著有幾分眼熟。
那女子顯然也是極有眼力之人:“覺得眼熟?”對方笑著說道,彎彎的眉眼像一彎月牙,但笑意卻未達(dá)眼底。
她忽覺失禮,連忙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
“前幾日,我?guī)煹懿艔奈疫@里借了件一樣的,姑娘還真是健忘啊?!北臼钦{(diào)侃的語氣,卻不知為何帶著幾分?jǐn)骋狻?/p>
“姑娘請進(jìn)?!彼行琅?,但想到對方是他的師姐,覺得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不能缺的。
“不必,我來這里就是告訴姑娘一聲,你等的人不會再回來了?!蹦桥诱f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里隱約壓抑著怒火和悲傷。
“什么?”她抬頭,一臉惶然,一方面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另一方面因為心中已隱隱猜到有哪里不對。
“嗬,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蹦桥颖尺^身去,面朝著門外的蜿蜒山脈,若有所思,“靖遠(yuǎn)這個傻瓜也是活該。”她笑地有幾分凄然,“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p>
她不作聲,靜靜地等那女子把話講完。
“十世之前,有一個六歲的男孩,名叫蘇玄朗。他偶遇一個被棄的女嬰,便勸父母收養(yǎng)她,取名蘇玄依。嗬,他還真以為自己能做她的依靠呢!這小子也是自作孽,十多年后居然違背倫常,和自己的妹妹相愛?!蹦桥诱f話的時候,眼神一直沒有看她,卻莫名給了她一股無形的壓迫。
她自然知道那女子所說的男孩是誰,但那個女孩……她心中突然有種有真相要浮出水面的感覺。
那女子接著說:“迫于世俗的壓力,蘇家父母最后下令秘密處死蘇玄依,為了毀尸滅跡,還放火燒了她的尸身,致使她不得輪回?!蹦桥哟藭r突然回過頭來,看著她詭異地笑道,“聽說蘇家父母怕女兒化作厲鬼來報復(fù),還不惜重金聘請當(dāng)時的高人做了法事,消除了她的記憶?!?
聽到這里,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臉色驀地發(fā)白:“那蘇家的女兒……她……她是……”
“嗬,不急,聽我說完。”那女子轉(zhuǎn)過頭去,依然定定地看著連綿的峰巒,“蘇玄郎知道后,不顧父母阻攔,堅持要上句曲山學(xué)道,超度妹妹,他那時可是相門的獨(dú)子。”女子的語氣中流露出惋惜,“那時,道家的掌門看他是一個公子哥,便有意刁難,讓他苦修十世,還世世活不到成人。蘇玄朗天資聰穎,當(dāng)了道士之后少年得志,名噪一時,卻硬生生地在弱冠之年無疾而終,不過這些都不算什么。”那女子突然語氣轉(zhuǎn)好,“他終于熬過了十世,找到了妹妹的魂魄,把他高興得呀。他整天在師兄弟跟前炫耀,卻不敢讓他妹妹知道,你說他傻不傻?”
她似乎猜到了接下來的故事,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悲切之意,示意女子不要再說下去。
那女子卻仍自顧自地說著:“我當(dāng)時勸他不要對你過于親近,他每每想來看你,我總是攔著他。我怕,你毀了前世的蘇玄朗不說,還會毀了今世的聶靖遠(yuǎn)。不過,現(xiàn)在想想,我真是可笑,他怎么可能放得下你?這是他的第十世,他這一世就是為了你而來,不,應(yīng)該說他十世苦修都是為了你?!?/p>
“我……我,對不起,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她驚恐,故事的結(jié)局她已然可以想象到。
“前兩個月還算好,因為我對他說,告訴你真相反而會讓你有所羈絆,到時你怕是不愿轉(zhuǎn)世輪回了。一聽我這么說,他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我了,但后來,”她苦笑,“他終于還是敗在你手里。我告訴他,人鬼相戀三界不容,他便要逆天改命,于是偷盜迷迭幻鏡,耗盡十世功力,將你和他永遠(yuǎn)封印其中?!?/p>
“他,他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這些?”她雙手顫抖,淚流滿面。
“早告訴你?早告訴你,你除了擔(dān)驚受怕,還能做什么?是乖乖跑去投胎,還是陪著他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韙偷法器?等他替你們的未來掃除一切障礙,終于可以告訴你一切之時,你給他機(jī)會了嗎?”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雙腿無力,整個人便癱軟在地。
“唉,”那女子扶住她,聲音沒有之前的凌厲,反而多了幾分語重心長,“他重遇你的那天,本可直接收了你的,我后來問他為什么沒有收了你,他和我說:‘師姐,你不懂。我用一百年下定的決心,終究敵不過她的一聲“哥哥”?!?/p>
“你知道嗎?迷迭幻鏡困住人一天一夜,沒有施法者的法術(shù),被困者是再也出不來的。你們本可以生生世世留在那個幻境里,可惜你……”她嘆息一聲,“罷了,終究是命?!?/p>
“姐姐,姐姐……”她忽然抓住那女子的衣襟,神色哀戚,“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我那時不該不信他的,我不該胡思亂想懷疑他的,我不該……”
那女子用手輕輕拂過她臉上的淚水:“他冒死去九重天上偷盜神器之時,曾說過,萬一他回不來,讓我轉(zhuǎn)告你,好好去投胎轉(zhuǎn)世。”
“不,我不要投胎!我不要忘記他!姐姐……姐姐你幫幫我,他今世托生到哪戶人家去了?我要陪在他身邊,哪怕做鬼我也要陪在他身邊……”她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已是泣不成聲。
這時,那女子卻似乎不忍心告訴她一般,偏過頭去。
“姐姐,你知道的對不對?告訴我,告訴我?。 ?/p>
“依依,你知道的,偷盜道家法器是魂飛魄散的死罪,他進(jìn)去的時候根本沒打算出來?!?/p>
“所以呢?所以呢?”
其實,她已經(jīng)不需要回答了。她知道,迷迭鏡若是在一天之內(nèi)被破解,身在其中的施法者必然會魂飛魄散、萬重不復(fù)。
“依依,對他來說,永遠(yuǎn)留在那個曾經(jīng)有你的地方,應(yīng)該是滿足的了……”
……
“不!不!我不要!”她一把打翻孟婆手中的湯碗,整個人像是瘋了一般。
“自古以來,孤魂野鬼得了轉(zhuǎn)世的機(jī)會,哪個不是歡喜得不得了?你倒……”孟婆很是不解地看著她。
“我不想忘記前塵,可不可以求求你?”她拉著孟婆的衣袖,幾欲下跪。
素來鐵石心腸的孟婆也被她的情緒感染,有些于心不忍,但卻是為難:“你知道的,人也罷,鬼也罷,就是豬狗投胎轉(zhuǎn)世,也沒有帶著前世記憶的道理啊?!?/p>
“那,那我繼續(xù)做鬼,我不做人了。”她決定了,即使辜負(fù)他的付出,她也不要忘記他。
“這陰司的門,哪是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孟婆看她轉(zhuǎn)身就欲走,明顯有些不高興,“你若是真心不想忘記前塵,看到這腳下的忘川河了沒?這里面盡是你這樣看不破紅塵過往的癡人,他們在這河水中受盡磨難千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人一次次過橋而無法與之相見,再投胎,記得往事又有何用?對方早已忘了你是誰。”
在這河水中便能看見心系之人嗎?她幾近癲狂,只聽到這句話,縱身一躍,便湮沒在了污濁的忘川河水中。
“唉,”孟婆來不及阻攔,只嘆息一聲,“這世間,一個情字不知害慘了多少人!可偏生那些經(jīng)歷過至情至愛的人,往往至死也不曾后悔,真不知該嘆一聲可喜還是可悲!”
滾滾忘川河水中,從此又多了一個癡心等待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