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隆斯基：頗具現(xiàn)代色彩的唯美主義詩人

曾思藝

道 路

荒涼的草原——道路伸向遠(yuǎn)方，

田野的旋風(fēng)使我心潮激蕩，

霧蒙蒙的遠(yuǎn)方——是我莫名的憂傷，

隱秘的痛苦油然升起在我心上。

無論馬兒怎樣飛奔——我都覺得它們動作遲緩，

縱目遠(yuǎn)望，到處都是同樣單調(diào)的景象——

莊稼后邊依舊是莊稼，除了草原還是草原。

“馬車夫，為什么你不放聲歌唱？”

滿臉胡須的馬車夫?qū)ξ一卮穑?/p>

“我們只在憂郁的日子才歌唱。”

“那你又有什么高興事？”“不遠(yuǎn)處就是我家，

熟悉的竿子在山崗后面輕輕搖晃。”

我看見：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小村莊，

農(nóng)舍的屋頂覆蓋著干草，

一個個草垛挺立著?！煜さ牟莘浚?/p>

她如今還活著嗎？是否安好？

瞧這干草覆蓋的院子。在自己家里

馬車夫找到了安逸、問候和晚餐。

而我疲憊不堪——我早就需要休息，

然而沒有……馬兒已被更換。

“好啦，好啦，馬車夫！我的路還漫長——”

潮濕的夜——沒有農(nóng)舍，沒有燈光，

馬車夫歌唱起來——我的心又充滿惆悵，

憂郁的日子，我沒有什么歌唱。

在墳?zāi)股?/p>

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湮沒無聞的墳?zāi)梗?/p>

埋進(jìn)了往昔，長滿了青草，

鐵犁已來回把它梳平，久已冰冷的骸骨，

也被繁茂的橡樹根須纏繞——

這橡樹用密簇簇的尖梢沙沙喧響;

薄暮時分，戀人們靜坐休憩

棲身于橡樹濃濃的陰涼，

他們低下頭來，望著遠(yuǎn)方，

凝神細(xì)聽黑稠稠樹葉的喧嘩，陷入了沉思。

相 遇

昨天我們重相遇;——她停下腳步——

我也停步——我們凝望著對方的眼睛;

啊，上帝，她竟變得迥異當(dāng)初;

雙頰慘白，眼中的火花再無一星。

我久久凝視著她，默默無語——

可憐的人兒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

我想開言——但她竟以上帝的名義

吩咐我不要開口，并且扭過頭去，

皺起眉頭，縮回那只手，

說道：“別了，再見吧。”

可我卻很想說：“永別了，

枯萎的，但可愛的女人啊?！?/p>

乞 丐

我熟知一位乞丐：影子一般

從早晨開始，老頭整天

在窗戶下來回奔波，

并乞求施舍……

然而，到深夜

他就把乞討到的一切，

分送給病人，殘廢者和盲人——

這些像他一樣的窮人。

當(dāng)代有一類詩人正是這樣，

他們喪失了少年時代的信仰，

像老乞丐一樣疲憊不堪，

乞求著精神的食糧。

生活施舍給他的一切東西，

他都感激地加以珍惜，

于是他就可以共享靈魂

和另一個像他一樣的可憐人。

夜

我為何愛你，明亮的夜，——

我如此愛你，回腸九轉(zhuǎn)地欣賞你！

我究竟為何愛你，靜謐的夜，

你把安寧給了別人，而不是我自己！……

我何曾需要這星星、月亮、天空、云彩，——

它們的光影滑過冰冷的花崗石，

使花朵上的露珠幻化成晶亮的金剛石，

并且就像一條金光大道，越過茫茫大海？

夜??！——我多么愛你那銀燦燦的光亮！

它能使隱藏著淚水的痛苦變得快樂，

它能允諾焦渴的心靈以希望，

解決對重大問題的疑惑。

我何曾需要這昏睡的山崗——夢中樹葉的簌簌——

黑沉沉大海永遠(yuǎn)喧囂的波浪——

花園幽暗處昆蟲的唧唧咕咕——

泉水叮咚出一路和諧的輕歌低唱？

夜?。　覅s多么喜歡你那神秘的喧鬧！

它能降低心靈極度的狂熱，

它能平息狂亂思想的風(fēng)暴——

那在黑暗中更熾烈，寂靜中更喧鬧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愛你，夜，——

如此愛你，回腸九轉(zhuǎn)地欣賞你！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愛你，夜，——

也許，是因?yàn)槲业膶庫o遙遙無期！

跨著無常的步伐，生活向前奔去

跨著無常的步伐，生活向前奔去，

你難道理解它的意圖！

抓住某一個瞬間，生活表現(xiàn)自己;

難道這個瞬間會由你做主？

生活耐心十足，喜歡不斷試驗(yàn)——

它不知道終點(diǎn)也不急于走向終極目標(biāo)。

詩人！不要相信它預(yù)想的憂煩，

只可勉強(qiáng)相信它那快樂的外貌。

星 星

在茫茫夜空

遙遙閃爍的繁星中間，

極地的云

像乳白的斑點(diǎn)

游移不定，

浮過天邊，

幾顆燦爛的新星，

悄然閃現(xiàn)。

你們，迷霧般的思想

就這樣靜靜地疾行，

而無法表達(dá)的思想

暗暗請求著心靈，

你們就這樣在我們

黑沉沉的墳?zāi)股戏剑?/p>

沒有機(jī)會閃閃發(fā)光，

一如那明亮的星星。

我的心靈

我的心是一汪清泉，我的歌是浪花滾滾，

從遠(yuǎn)處降落，——四散飛灑……

在雷雨下——我的歌，像烏云，黑沉沉，

黎明時分——我的歌中映著片片紅霞。

假如出人意料的愛情火花突然燃起，

或者心中的痛苦越積越深——

我的眼淚就會與我的歌融為一體，

浪花就會趕忙帶著它們向前飛奔。

克里米亞之夜

你還記得嗎，月亮銀光閃閃，

海水在礁石下嘩嘩拍浪，

昏睡的樹葉輕輕晃顫，

花園的柵欄后面

蟬在連續(xù)不斷地鳴唱。

我們漫步在半明半暗的山間花園里，

月桂樹散發(fā)著芳香;

葡萄架后的山洞黑黢黢，

瀑布下的蓄水池

滿溢的水潺潺流淌。

你還記得嗎，清新的呼吸，

玫瑰的芬芳，水流的清音，

整個大自然的迷人魅力，

使兩雙嘴唇不由自主地互吸，

于是就有了出人意料的親吻。

這是大自然的音樂，

這是心靈的交響，

經(jīng)受了暴風(fēng)雨和惡劣天氣的肆虐，

在那悲慘的歲月，

這音樂寂靜中清晰地在我耳邊回蕩。

我發(fā)現(xiàn)——從南方吹拂來的溫暖

讓心靈變得暖暖洋洋，

心靈充滿信任，歌興更酣……

我發(fā)現(xiàn)——我多么喜歡

一切之中都有這一樂章……

同貌人

我行走著，沒有聽到夜鶯歌唱，

也沒有看見星星閃爍，

我只聽到腳步聲響——卻不知是誰的腳步聲響，

在我身后的密林深處一再模糊地起落。

我想這是回聲，野獸的腳步聲，蘆葦?shù)纳成陈?

我哆嗦著停下腳步，不愿相信，

不是人，不是野獸，而是我的同貌人，

在循著我的足跡一步不落地前行。

我時而膽怯地東張西望，試圖逃之大吉，

時而羞愧于自己像個孩子……

突然惱恨抓住了我——于是劇烈地急喘吁吁，

我迎面走近他，并且開口問其：

“你是要向我預(yù)言什么還是你害怕什么？

你是幻影還是病態(tài)想象的幻覺？”

“啊，”同貌人回答，“你妨礙我

觀看，并且不讓我傾聽夜的和諧;

你想用自己的懷疑毒害我，

而我——是你詩歌的鮮活源泉！……”

我的同貌人狼狽不堪，

驚慌失措地注視著我，

似乎對他來說我正身處夜之黑暗——

對我來說，變成幻影的，并非他，而是我。

別人的窗戶

記得在某地一個深夜暴雨如注，

我在別人的窗下徘徊冷得渾身簌簌;

別人的窗內(nèi)燈火熠熠，

火光呼喚我——敲擊玻璃……

上帝??！騰起一片嘈雜混亂！

我使這棟高貴的房子緊張不安！

“誰敲窗戶！”有人叫喊，“滾開，小偷啊！

難道你不知道，旅店在哪嗎！”

對我來說，你們的心——也是別人的房子，

即使有時里邊燈火熠熠，

何況我是有涵養(yǎng)的人——不會拿走任何東西，

只是出于絕望而把你們的心扉敲擊……

我的智慧被苦悶壓傷

我的智慧被苦悶壓傷，

我兩眼發(fā)紅，沒有淚滴;

云杉在湖上抱在一起，

蘆葦黑壓壓一片，——水上的道道縫隙

閃著忽明忽暗的光。

那么多，那么多的繁星在閃亮，

可帶著冷颼颼的震顫，

夜的黑暗滲入我的心田，

仇恨的深淵上，我看見

如此少，如此少的愛情之光！

夜以千萬只眼睛觀看

“夜以千萬只眼睛觀看”（英文）。

夜以千萬只眼睛觀看，

而晝只用一只眼睛;

然而沒有太陽——地球上面

黑暗籠罩，仿若煙霧蒙蒙。

智慧以千萬只眼睛觀看，

愛情只用一只眼睛;

然而沒有愛情——生命就會漸漸暗淡，

于是，日子飛逝，仿若煙霧騰空。

生命的馬車上

一大早我們坐上馬車。

——普希金

我習(xí)慣了我的馬車，

我對坑坑洼洼毫不在乎……

我只是老人般哆嗦，

當(dāng)夜間寒氣刺骨……

時而默默地陷入思考，

時而絕望地高聲大叫：

“出發(fā)！……全力拉車奔向前途?！?/p>

然而不管怎樣叫喊，哭泣或者痛罵——

白發(fā)蒼蒼的馬車夫總是執(zhí)拗地一聲不吭：

他用鞭子輕輕趕一下那匹駑馬，

催促它們均速地慢跑徐行;

馬蹄噠噠飛濺起泥漿，

全身上下微微輕晃，

它們奔入了夜色蒙蒙。

路途上

趕上了陰沉的黑夜，

路途上遍地雜草……

呼吸著從河面吹來的涼爽，

在蒙蒙霧中水珠滴自枝梢。

似乎在那邊——遠(yuǎn)處

在這些烏云下方，

在河對岸——有顆火星

在忽閃忽亮……

似乎在那邊某個地方

有聲音在灌木叢震響……

傳入我耳中的，

究竟是歌聲還是鈴聲叮當(dāng)？

我奔向河邊——透過云霧

我向灌木叢飛跑——

前面是溫暖和光明，

路途上——遍地雜草……

針葉林中

樹林全身松香四溢，

仿若香爐冒出裊裊細(xì)煙，

樹林散發(fā)出長期郁積的腐爛氣息，

呈現(xiàn)出一個嶄新的春天。

老松樹樹皮流出的

松脂，就像一滴滴眼淚，

松樹全身都刻滿了

刀砍斧劈的傷痕累累。

我愛這些傷口散發(fā)出的

有益健康的樹脂香氣，

在這暖融融霧蒙蒙的清晨，

我敞開心胸盡情地呼吸。

我也曾如此傷痕累累——

那是內(nèi)心和靈魂的傷痕，

也曾散發(fā)出那樣的腐爛氣息，

呈現(xiàn)那樣一個新春……

如果死亡是我的親娘

如果死亡是我的親娘，

我就會像生病的可憐孩子，

熟睡在她的懷里，

并且忘記了俗世的仇恨滿腔，

也忘記了自己。

但她——并非母親，她——純屬異己，

她粗魯?shù)貜?fù)仇，向敢于生活的人，

敢于思考的人，敢于痛苦地去愛的人，

并且從永恒上撕下表皮，

不讓我們忘記過去的時辰。

當(dāng)預(yù)感到即將分手

當(dāng)預(yù)感到即將分手，

你的聲音充滿悲愁，

我微笑著用自己的雙手，

緊緊地焐暖你的小手，

當(dāng)?shù)缆窂钠У牡胤剑?/p>

以明麗的遠(yuǎn)方把我引誘，

你那隱秘的憂傷，

是我心靈深處驕傲的理由。

面對未被承認(rèn)的愛情，

臨別時我不禁喜上眉頭，

但我的上帝！——我又痛徹心靈，

當(dāng)我一覺醒來，不見你的明眸！

一串串令人痛苦的夢

折磨我，驚擾我的寧靜清幽，

你未充分表達(dá)的柔柔深情，

是我再也無法追逐的一群白鷗。

雅科夫·彼得洛維奇·波隆斯基（Яков Петрович Полонский，1819—1898），出生于梁贊省一個官吏家庭，但家境困難。1838年進(jìn)入莫斯科大學(xué)法律系學(xué)習(xí)，結(jié)識了格里戈利耶夫、費(fèi)特。1844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到俄羅斯南方的敖德薩，1846—1852年在梯弗里斯的高加索總督辦事處工作，并兼任《外高加索通報》的副主編。1853年，遷居彼得堡，生活窘困，只得到斯米爾諾夫家當(dāng)家庭教師。1857年隨斯米爾諾夫一家出國，游歷了德國、瑞士、意大利、法國。1858年回國，在《俄羅斯言語》當(dāng)編輯。1860年開始擔(dān)任外國書刊審查委員會秘書，后為出版事業(yè)總管理處成員，直到晚年。波隆斯基一生創(chuàng)作了幾百首抒情詩，十來首敘事長詩，以及較多的小說和散文，如詩體回憶小說《新傳奇》（1861），中篇小說《阿杜耶夫娶妻》（1869），長篇小說《謝爾蓋·恰雷金的自傳》（1867），回憶錄《我的出生地和童年》（1890—1891）、《我的大學(xué)回憶》（1898）等，還翻譯了不少外國詩歌。

波隆斯基早年與唯美傾向突出的格里戈利耶夫和費(fèi)特是好友，并且這種友誼持續(xù)了幾十年，深受他們的影響，所以很自然地成為了“唯美主義”詩人。不過，由于生活困苦，也由于眼光敏銳，思想比較深邃，波隆斯基的詩歌頗具現(xiàn)代色彩?？梢哉f，在19世紀(jì)純藝術(shù)派7個唯美主義詩人（丘特切夫、費(fèi)特、邁科夫、阿·康·托爾斯泰、波隆斯基、謝爾賓納、麥伊）中，其現(xiàn)代色彩是僅次于丘特切夫的。波隆斯基的現(xiàn)代色彩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印象主義特色。和丘特切夫、費(fèi)特一樣，波隆斯基的抒情詩也有頗為突出的印象主義特色。這一特色的形成，源于詩人對生活的理解，如《跨著無常的步伐，生活向前奔去》：“跨著無常的步伐，生活向前奔去，/你難道理解它的意圖！/抓住某一個瞬間，生活表現(xiàn)自己;/難道這個瞬間會由你做主？/生活耐心十足，喜歡不斷試驗(yàn)——/它不知道終點(diǎn)也不急于走向終極目標(biāo)。/詩人！不要相信它預(yù)想的憂煩，/只可勉強(qiáng)相信它那快樂的外貌?！痹谠娙丝磥?，生活是跨著無常的步伐向前飛奔的，而且總是抓住某一個瞬間來表現(xiàn)自己，并喜歡不斷試驗(yàn)，因此，人很難理解它的意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握瞬間，通過瞬間去領(lǐng)悟生活的本質(zhì)乃至奧秘。因此，波隆斯基抒情詩的印象主義特色就主要表現(xiàn)為把握瞬間并通過瞬間表達(dá)滿腔情思。這樣，他在詩中特別注意把握乃至表現(xiàn)瞬間的感悟，而這是印象主義的突出特點(diǎn)之一，如《當(dāng)我聽到你悅耳動聽的聲音》：

當(dāng)我聽到你悅耳動聽的語聲，/孩子，我感到，偶然飛來的微風(fēng)/給我?guī)砹斯枢l(xiāng)山谷的回音，/灌木林的沙沙，村莊熟悉的鐘鳴，/你的聲音，為我喚醒/和她最后離別時互道珍重的情景。

詩歌抓住聽到一個孩子說話的鄉(xiāng)音這一瞬間的獨(dú)特感受，表達(dá)了自己對故鄉(xiāng)和曾經(jīng)的戀人的深情：孩子的鄉(xiāng)音這偶然飛來的微風(fēng)，讓詩人瞬間神回故鄉(xiāng)，聽到了故鄉(xiāng)山谷的回音，灌木林的沙沙聲以及村莊熟悉的教堂鐘鳴聲，更讓他想起了與她最后離別時互道珍重的情景。這瞬間的神游，卻十分生動形象并入木三分地寫出了詩人對故鄉(xiāng)和戀人的深情，印象主義特色能讓詩人簡短、形象、生動、有力地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感情。《月光》更是如此：在一個傍晚，抒情主人公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感覺到夜翩然降臨，繁星在遠(yuǎn)處不停閃爍，魔幻般的月光顫動著悄悄瀉滿大地，云朵被照得光彩熠熠，他頓時感到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間：所有的一切，包括心靈里沉睡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光華燁燁，他對逝去的幸福絲毫不感到憂傷，深感往昔的歡樂像憂愁一樣凄涼，昔日的憂傷卻如此鮮活和明亮，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憂傷，悄悄地襲上心頭。短短一個瞬間，就把抒情主人公的人生感悟和復(fù)雜的情思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了。

二是喜歡采用的藝術(shù)手法是隱喻、對喻和象征。隱喻方面的出色作品很多，著名的如《我的心靈》：

我的心是一汪清泉，我的歌是浪花滾滾，/從遠(yuǎn)處降落，——四散飛灑……/在雷雨下——我的歌，像烏云，黑沉沉，/黎明時分——我的歌中映著片片紅霞。/假如出人意料的愛情火花突然燃起，/或者心中的痛苦越積越深——/我的眼淚就會與我的歌融為一體，/浪花就會趕忙帶著它們向前飛奔。

全詩通篇由隱喻“我的心是一汪清泉，我的歌是浪花滾滾”展開：當(dāng)心靈雷雨交加時，歌便像黑沉沉的烏云;當(dāng)心靈到了黎明時分，歌里便映著片片紅霞;而當(dāng)出人意料的愛情火花突然燃起或是心中的痛苦越積越深時，那么眼淚就會與歌融為一體?？傊鑱碜孕撵`這一源泉，心靈的種種變化無不迅速、突出地在歌中表現(xiàn)出來，從而生動形象地說明了詩歌與心靈的密切關(guān)系。又如《題К.Ш的紀(jì)念冊》全詩由多重隱喻展開：作家如果是波浪，俄羅斯就是海洋，海洋騷動激蕩，作家也會動蕩不寧;作家如果是偉大民族的神經(jīng)，那么當(dāng)自由受到傷害，他也就無法避免傷痛。

受丘特切夫影響，波隆斯基也像丘特切夫一樣，在抒情詩中也大量采用對喻手法。他或者讓自然現(xiàn)象與人事和心靈形成對喻，如《蜜蜂》：

從最后的花瓣上死亡的蜜蜂，/在姐妹們的幫助下，你并非徒勞地用/純琥珀色的蜂房精心裝飾了蜂箱。/整個夏天保護(hù)你的那只臂膀，/你用最甜蜜的禮物進(jìn)貢。//而我，從上帝的田地搜集帶花的果實(shí)，/我早在黎明前就回到家鄉(xiāng)的花園;/可我想找到自己的蜂箱卻是枉然……/那里向日葵繁花盛開，蕁麻遍地，/我們珍貴的東西沒有地方放置……

此詩創(chuàng)作于1855年。在詩中，蜜蜂和人形成對喻，蜜蜂的勞動終有成果反襯出人的勞動毫無結(jié)果，從而含蓄而深刻地表達(dá)了對當(dāng)時專制黑暗高壓社會的抗議（“帶花的果實(shí)”在這里具有象征意義，象征著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等精神成果），以藝術(shù)的方式表達(dá)了詩人1887年給費(fèi)特的信中所表現(xiàn)的50年代的真實(shí)思想和情緒：“在尼古拉一世在位期間，寫作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書刊檢察機(jī)關(guān)徹底破壞了寫作，我那毫無惡意的小說：《春天的雕像》和《格魯尼婭》，以及其它的作品都被書刊檢查機(jī)關(guān)禁止發(fā)表，詩也被刪減了，本應(yīng)該為每一個詞和他們?nèi)タ範(fàn)幍?。但我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斗爭中‘收復(fù)失地——因?yàn)樽骷沂潜涣腥氡O(jiān)視范圍之內(nèi)的，人們建議謝爾賓納在談?wù)撝胁灰玫胶诟駹柡椭x林的名字：否則人們將會對你表示不贊同，你什么也得不到。波戈金、霍米亞科夫、克拉耶夫斯基、薩馬林，他們也都被懷疑過——語言上的懷疑，我在50年代就是過著這么可怕的、沉重的生活！”

除了用自然現(xiàn)象作為思想感情的對喻外，波隆斯基也像丘特切夫一樣，善于以心靈現(xiàn)象來比喻自然現(xiàn)象，如《莫非我的激情》：

莫非我的激情/掀起了一場風(fēng)暴？/可同風(fēng)暴抗?fàn)?哪能由我主導(dǎo)？//綠油油的花園上空，/風(fēng)暴迅飛疾馳，/烏云滾滾追從，/撒下冰雹，撒下雨滴。//上帝??！花兒凋落的玫瑰/那一片片綠葉上，/不正是我們的眼淚/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或者，大自然/也像生活中的心靈，/有時春風(fēng)滿面，/有時痛苦潮涌。

首先寫心靈中有寧靜的時候，更有被激情掀起風(fēng)暴的時候，然后再寫大自然中風(fēng)暴迅飛疾馳過綠油油的花園，撒下冰雹，撒下雨滴，使花兒蒙受痛苦，最后指出：大自然或許也像生活中的心靈一樣，有時春風(fēng)滿面，有時痛苦潮涌，從而使兩者既對喻又溝通起來。不過，波隆斯基在對喻上對丘特切夫有所推進(jìn)，他不只是用自然現(xiàn)象作為心靈、思想、感情的對喻，而且擅長用事件、人等來構(gòu)成思想感情的對喻，如《黑海東岸之夜》：

聽！——槍聲——快起來！也許，是襲擊……/是否要把哥薩克叫醒？……/也許，是輪船駛進(jìn)堡壘區(qū)里，/帶來了對岸親人的書信。/打開窗戶！——伸手不見五指！在這樣的晚上/誰能看見翹首等待的駛近的帆兒？/漫天的烏云遮蔽了月亮?！?也許是雷聲？——不，不是雷聲——想象的游戲……/我們?yōu)槭裁大@醒，唉，誰能告知周詳！/沒有回答，只有巨浪哀號著嘩嘩拍擊……//而今，詩人寧靜的心靈中，時常/涌現(xiàn)一些無形的形象，/不過，是渴望已久的形象——/一如那黎明前的船帆駛進(jìn)海港。

第一節(jié)寫寧靜的港灣突然喧鬧起來，原來是黎明前的船帆駛進(jìn)了海港;第二節(jié)寫詩人寧靜的心中，有時也突然涌現(xiàn)一些渴望已久的無形形象，攪翻了心靈的平靜。第一節(jié)駛進(jìn)海港的船帆打破港灣寧靜這一事件對喻著第二節(jié)詩人寧靜的心靈中涌現(xiàn)渴望已久的形象，從而頗為形象地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形象乃至整首詩歌醞釀、產(chǎn)生的奧秘。

波隆斯基在抒情詩中還頗為純熟地較多采用象征手法。他或者采用自然景象作為象征，如《日暮》：

我看見，金灰色的云堆/布滿了整個西天;霞光熠熠/閃耀在云縫間;晚霞的余暉/照亮了多石的峭壁，//懸崖的石棱，白樺林和云杉，/還有下面無際無垠的海洋。/黑色的巨浪不停地喧囂、激蕩，/迅飛疾馳，挾帶著昏暗。//通往海濱的小路透過灌木叢依稀可見，/“你好！海洋！”我走向大海，并且呼喊。/生活和人世已把我變得冷漠消極，/請讓我以熱情的問候歡迎你！……//但巨浪撞擊著礁石，/重重地飛速跌落，沉入泡沫，/喧囂著，翻滾著，退了下去：/“請等新浪吧，我已敗縮……”//新浪飛奔而來，一路喧囂不斷，/我從每一巨浪中聽到的都是同一種詠唱……/心靈充滿了無窮的渴望——/我等著——天色越來越黑，落日漸漸暗淡。

“我”被生活和人世搞得冷漠消極，奔向大海，想投身海洋，獻(xiàn)出自己的全部熱情，然而，在紅霞輝映中，黑色的巨浪迅飛疾馳，喧囂激蕩，奮力撞擊礁石，盡管它又飛速跌落，沉入泡沫，但新浪飛奔而來，一路喧囂不斷?！拔摇睆拿恳痪蘩酥新牭降亩际峭环N不怕失敗敢于挑戰(zhàn)的詠唱，冷漠消極的心靈突然“充滿了無窮的渴望”，滿懷生機(jī)地等待著……在這里，大海中一浪接一浪撞擊礁石的巨浪是大自然生命力的象征，也是敢于搏擊不怕失敗越挫越勇的人生的象征，無怪乎抒情主人公被其深深打動，心靈充滿了無窮的渴望。

或者，用人的某種活動構(gòu)成頗為出色的象征，如《生命的馬車上》首先引用普希金的“一大早我們坐上馬車”作為題記，然后寫“我”習(xí)慣了“我的馬車”，希望它全力奔向前途，然而白發(fā)蒼蒼的馬車夫卻總是執(zhí)拗地一聲不吭，只是用鞭子輕輕地趕一下駑馬，催促它均速地慢跑徐行。這種表面的寫實(shí)后面，有著獨(dú)特的象征，這從標(biāo)題“生命的馬車”可以看出。實(shí)際上，這里寫的是生命的旅程——白發(fā)蒼蒼的時間這老馬車夫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他總是一聲不吭，趕著生命的馬車慢跑徐行。詩人甚至可以用晚鐘聲聲來構(gòu)成象征，如《晚鐘聲聲》不像柯茲洛夫的《晚鐘》主要表達(dá)溫馨的懷鄉(xiāng)深情，而是成為比較復(fù)雜的象征：首先是宗教神圣和拯救的象征，人世因?yàn)樗幸饬x——它超越世俗和死亡，象征永恒和神圣;其次，它也像詩人的心靈發(fā)出的聲音，是永恒的藝術(shù)的象征，它穿透城市（即世俗的象征）的驚慌的喧鳴，安撫人的靈魂。正因?yàn)橛型礴娐暵?，有永恒的藝術(shù)和永恒的神恩，天才才能不會像夢那樣很快被人忘記，這個世界才具有這詩意的風(fēng)采，更有一種神圣關(guān)照下、神恩庇護(hù)下的慶典和葬禮。

波隆斯基詩歌內(nèi)容的現(xiàn)代感（人的孤獨(dú)、）和藝術(shù)手法的現(xiàn)代性（如印象主義特色、隱喻、象征手法），使他成為俄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之一，對后世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