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磊+鄭瞳
鄭 瞳:前一陣,我剛收到你寄來的詩集《郵差筆記》,我說請放心,盡管很艱難,我還是會硬著頭皮把它讀完的。(笑)當然,這是玩笑話。這本集子里面收錄的都是你早些時候的詩作,對于一位80后詩人,我不知道用“早期”這個詞語,是不是會顯得不太恰當,所以我說這些是“早些時候”的詩作。那我們就先來說說你最早的詩作,你還記得你寫過的第一首詩嗎?是什么讓你寫了這首詩?這首詩是否讓你覺得自己成了詩人?你會不會把這首詩選入你的詩集?
錢 磊:出版詩集似乎是一名詩歌寫作者必然要做的事,我也不能免俗。這本集子收錄的“早些時候”的詩作,確切地說是2013年以前的,算是對一個階段的交代。寫下第一首詩大概是2000年左右的事情,也是剛接觸到現(xiàn)代詩,當時覺得很輕松,分行的文字而已,恰好學校里舉行關于“五四”運動的演講比賽,就寫了,大約十多行,內容已經記不清了。當時寫的狀態(tài)應該是很興奮,盡管這首詩不能讓我覺得就此成為詩人,但成為詩人的想法或許就是那時候升騰起來的。當然,這首詩不可能會收錄其中,因為現(xiàn)在我也找不到了。就好像你看到了燃起的火焰,但卻不一定會再去為火種感懷。
鄭 瞳:你的老家在貴州西部的鄉(xiāng)村,我看到過你發(fā)在微信上的照片,那里風景很不錯。鄉(xiāng)村生活給你帶來什么?你是在這里開始你的文學啟蒙的嗎?能回憶一下你與詩歌的最初遭遇嗎?
錢 磊:在別人的一些文章里,有時候會看到描述幼時鄉(xiāng)村生活的幸福,我覺得這是一種欺騙。在貴州西部,尤其是鄉(xiāng)村,好風景意味著貧瘠與落后。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記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為生活物質而奔波以及爭吵,鄰里關系人情世故更是將人性里的惡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生活里,我常常想逃離,到鄉(xiāng)村以外的世界,過與眾不同的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富人的孩子有自己的圈子,窮人孩子也有自己的伙伴和準則,這些東西造就了我早些時候敏感與內向的性格。
慶幸的是,我父親于七十年代初期高中畢業(yè)后回家務農,家里除了農具,也有一些書籍,讓我打發(fā)了幼年無聊的時光,我更愿意稱之為是閱讀啟蒙,有了這樣的啟蒙,才會走上熱愛文學的路。在這條路上,遭遇詩歌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我相信在同齡人中,那時候讀徐志摩、讀海子、讀顧城是一種時尚,除了閱讀資源匱乏之外,或許還與當時的教育引導有關。在課本上讀到現(xiàn)代詩時,一種奇異的閱讀體驗迷住了我,不能自拔?,F(xiàn)在想來,確實有些可笑。
鄭 瞳:后來你最終如愿離開了鄉(xiāng)村,來到城市?,F(xiàn)在你過著游刃有余的城市生活,你的詩歌更多是來源于鄉(xiāng)村,還是來源于城市?
錢 磊:沒有什么生活會是游刃有余的吧,尤其是城市生活,物欲紛繁以及生存壓力下的各種困境,消耗著我們對生活的期許,我們只能是被它所裹挾。當然,每一種生活都有自己的明亮和缺陷,年輕一代摒棄鄉(xiāng)村向往城市,也在情理之中。城市締造的歡愉,更具誘惑力,我們在現(xiàn)實娛樂的景象下,逐漸忽略了這時代背后的粗鄙與暴烈,對于生活最初的目的和追求,一點點陷落,背道而馳。詩歌不可能拯救得了這一切,無論它來源于什么樣的生活。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反感鄉(xiāng)村贊美詩的,我們也沒有去贊美她的權利,鄉(xiāng)村的苦楚拒絕任何人的贊美。所以在詩歌寫作上,我盡力避免鄉(xiāng)村的生活入詩,這并不意味著我就得取材于城市,在心理上我對城市生活也沒有多少好感,這本來就是一種矛盾和諷刺,我想,我的詩歌更多的是用來平衡這兩者在我生活軌跡里的沖突,它也源于這樣的沖突,這種平衡不是游刃有余,而是一種無奈,在這宏大空間準則下的一種放逐。
鄭 瞳:這些年,你幾乎完成了從詩歌愛好者到80后代表詩人的飛躍。成為詩人,對你來說,這意味著什么?
錢 磊:是不是80后代表詩人這個不重要,在生活中,我們總是被代表?;貧w到詩歌,誰又愿意被代表?更何況詩歌至少包含了一顆自由的雄心。你所說的飛躍,倒是讓我增添了寫作的信心。成為一名詩人,是早些年的一個夢想,寫到現(xiàn)在,反而覺得是不是詩人已經無所謂了。
在這些年的寫作中,從對語言的癡迷,到逐漸清晰地對自己寫作的反思,這意味著首先在對詩歌的某種認知心理上,我已經成熟了。我想,一個清醒和成熟的詩人,知道自己要寫什么,怎么寫?如何去突破自己的寫作界限?如何去觸摸自我所處當下的困頓與焦躁?我們無法回避這些問題。當談論一名詩人的時候,我更愿意談到他所貢獻出來的新鮮的東西,這些東西可能是悲憤、絕望、倫理道德,此時我們盡可能地省略詩中的修辭和技巧,而是去體會他的詩中說出了的我們共同的困境和羞恥。他仿佛是皇帝新裝游行隊伍中,那個無畏的小孩,喊出了一個公開的秘密,而這秘密恰好是常識。
鄭 瞳:讓我們回到你的詩集《郵差筆記》,介紹一下這本集子吧。
錢 磊:詩集收錄了我2004年至2013年期間的詩歌,由青春期至少年老成,也是我的寫作從習作(模仿)到閱讀(自?。┑倪^程。所以在早期的詩歌中,拼湊和嫁接的痕跡成了硬傷,到如今,只好原諒自己。我以為那是一種天賦和靈氣,使我走進了詩歌的殿堂,并堅持到現(xiàn)在。從選稿到成書,我刪掉了全部詩歌的三分之一左右(其實還可以再精簡),我看到了諸多的繁蕪和虛蹈,這不是我想要的詩歌。
鄭 瞳:現(xiàn)在你開始寫作“簡史”系列,這或許會是你下一本詩集的主題。你為什么突然對這個“無限”的題目充滿了興趣?
錢 磊:“簡史”系列是2013年下半年開始寫的,當時也沒什么規(guī)劃,不知道要寫到哪一步,最初是寫《啞劇簡史》,也難逃早期詩歌的毛病。而在此之前,我自己的寫作遇到了瓶頸,如何突破固有的繁蕪語言的濫用以及毫無節(jié)制的修辭慣性,成了我要思考的問題。而“簡史”入題,也是我寫作個人化的一種調整,一種實驗,也是走出自我寫作改變的第一步。“簡史”讓我確立了改變的方向,從史實的解構到現(xiàn)實生活的書寫等等,大千萬象,確實可以做到“無限”。隨著寫作的深入,我把之前的一種娛樂寫作心態(tài)收緊了,不由得變得嚴肅起來。有時我在放大時空中的人與事,或把自己置入其中,或做一名旁觀者,在這樣的游離之間,解構也好,戲謔也罷,把自己的寫作推向了縱深。在這個過程中,我享受到寫作的另一種樂趣,對自身的挖掘以及對現(xiàn)實的關注更敏感,更低沉。在寫作題材上也不斷地嘗試,包括一些現(xiàn)實事件、話題的關注以及個體尊嚴之類的入詩,豐富了寫作的范疇。我想只有保持對“無限”的熱愛,與所遭遇的一切較勁,才會使寫作越走越遠。
鄭 瞳:很多人都認為“簡史”系列標志著你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你覺得是這樣嗎?這個系列你還打算繼續(xù)下去嗎?你是否會為自己的寫作做一個比較明確的規(guī)劃?
錢 磊:我不否認“簡史”系列的寫作讓我收獲了很多新的東西,對自己的寫作系統(tǒng)化有了更高的要求。青春時期人人都有可能成為詩人,如何使自己成熟,在每個階段都能有所改變,保持寫作的創(chuàng)造力,這比當一名詩人更重要?!昂喪贰毕盗械膭?chuàng)作,在語言、抒情、修辭、結構等方面做了諸多的嘗試,我把閱讀引發(fā)的思考,日常的是非,甚至是職業(yè)習慣雜糅在一起,凸顯了寫作上的生活痕跡,使自己更貼近于詩,而不是早些時候寫作的濫抒情,或者說是憑靈性去寫。這個階段,我在詩中感受到了一種脾氣,或者說,我在自己詩中注入了一種力量感。通過這樣的力量感,去遮蔽其他的缺陷。我承認其實這是一種小策略和小野心。寫作是一項持久的事,走得越遠,越不相信什么天才、靈感之類的言說?!昂喪贰毕盗袑懥藥资?,其中《中國病人簡史》是長詩,突破了我以往的禁忌,也差不多是時候停下了。至于以后的寫作,隨便吧,誰知道以后會經歷些什么,反正還會在生活的大道上磨損掉更多的東西,尤其是激情和理想,肯定是最先湮滅的。當然,有寫作規(guī)劃是一件正確的事,但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為人生寫出一首正確的詩。
鄭 瞳:你認為一首好詩是什么樣的?你寫出過這樣的詩嗎?談談你自認為最滿意的作品吧。
錢 磊:記得以前和趙衛(wèi)峰老師訪談時,他也問了類似的問題,我當時的回答大概是這樣的,一首好詩的樣子應該是有語言,有思想,節(jié)奏合理,即語言、思想、節(jié)奏的有效統(tǒng)一,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說法顯得粗鄙且無意義。其實關于好詩的標準,所有的爭論應該都是無效的。一首好詩,它的基礎源于詩人日常的修煉,自我辨析,情緒的積累以及生命過程里無數(shù)的郁結等等,一旦寫出,我們能看到它隱喻背后清晰的指向,這必將會給我們呈現(xiàn)出一種豐盈的面目,能從中體驗到一種普遍的沉吟和震撼,悲戚與歡欣。
我希望自己能寫出這樣的詩歌。
詩人們一般都會有這樣的心理吧,就算有滿意的作品,在同道面前,都會找各種借口挑剔,不愿意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出現(xiàn)在現(xiàn)階段,而應該是出現(xiàn)在未來。我就是這樣的,最多說是相對滿意。好吧,那就談談我的“簡史”系列中,相對滿意的《白虎堂虛構簡史》,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其實很簡單,看新版的《水滸傳》,我突然想起這樣一個古代的權力機構,它有一套嚴格的登記審查系統(tǒng),讓人惶恐,這是它本身的威嚴散發(fā)出的震懾。有一段時間,我會常常在想象中凝視它,試圖以一種冷靜的審判來揣度其中暗涌的旋渦,然而這一切只是徒勞。我感知到了一種書生百無一用的無力,于是我寫下了“進入白虎堂之前/你一定不/曾為死亡購買了門票”, 這種無力感一下子變得如此真實,當寫到“你屢次懷疑自己患有小人之心/不然白虎堂的老虎/為何不對你顯露一次真身”時,一切豁然明亮,剩下的部分,就交給讀者吧。
鄭 瞳:我曾經說你的詩作具備“藤蔓”的氣質,它似乎呈現(xiàn)出一種發(fā)散和放射的狀態(tài),而且,和“藤蔓”極其相似,它具有一種纏繞的屬性。你自己怎么看?你覺得你的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氣質和形態(tài)?
錢 磊:差不多如你所說吧,尤其是早些時候的詩歌,這樣的屬性非常明顯。我當作是詩歌語言的練習,由這樣的修辭慣性,繁衍分枝,任其內在的邏輯推動詩歌的行進。這樣的寫作其實是冒險的,設置了太多的閱讀障礙,讓人難以進入。在后來的“簡史”寫作中,我力圖將這些障礙放開,在指向上變得清晰,在敘述上不再那么突兀,通過策略的調整,讓語言釋放出更明確的信息,讓詩歌的空間松弛有度,富有彈性和張力。唯一的缺憾是,我的詩歌語言在之前的風格上,延續(xù)的痕跡依然還是很明顯的,我安慰自己說這是我的詩歌特質。至于對自己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氣質和形態(tài),我說不清,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吧,反正你已經說出了“藤蔓”的氣質,不妨再說一次。
鄭 瞳:貴州80后,甚至90后,都不乏優(yōu)秀詩人,你們在全國逐漸形成了一定的影響。身在其中的你,如何評價貴州的青年詩人們?你們在全國處于什么位置?你是否了解外界青年詩人們的寫作?
錢 磊:貴州80后詩人,人數(shù)眾多,詩歌的整體形態(tài)豐富各異。在全國,我認為已屬優(yōu)秀,但因地域因素以及本土的不自信,導致在一定的時期,外界對貴州年輕一代的詩歌沒有更深入的認知。隨著《山花》《詩歌雜志》等刊物的推薦,以及網(wǎng)絡傳播途徑的多樣與開放,這樣的窘境,我相信會有所改變。
在現(xiàn)行的群體中,寫作狀態(tài)保持較好的冰木草,語言節(jié)制,精短的抒情,銜接了現(xiàn)實與詩性之間的矛盾;羅逢春長期致力于古詩的“翻譯”,游走于書卷之中,吸納當下,探究出現(xiàn)代詩的另一種可能性;羅霄山的厚重與深思,暗藏著尖銳。除此外,優(yōu)秀的還有很多,比如木郎、黃光道、楊長江、顧瀟,以及外地求學的方李靖等等,加之90后的突起,尤其是蔣在,詩歌與小說齊頭并進,獲得了外界的不少贊譽,這些都使貴州年輕一代的詩歌,以一種驚艷的方式,走向全國。
鄭 瞳:我知道你周圍有許多年輕的詩人朋友,作為一個群體,你們是否經常會有一些關于創(chuàng)作或思想的交流?他們的存在,是否促進了你的寫作?或者這么說,你們是否有效地促進了彼此的寫作?
錢 磊:當然會有交流與探討,我們會分享一本書或一首詩,也正基于共同的樂趣,在本省,我們一群人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刊物《走火》。在年輕一代的生存困境下,有樂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漢語現(xiàn)代詩歌遠不如唐詩宋詞悠久,它的影響力仍然弱小,但同時卻也生機盎然,正是這種不確定的可能,吸引著我們。作為寫作者的其中一員,年輕的詩人朋友交流起來更隨意,更生動,這樣的交流且不談是否能有效地促進寫作,它深一層的有效意義應該是在于激活了每個參與個體內在的沖動,這種沖動就是,不斷尋找一種適宜的表達,來對抗真實的自己。
鄭 瞳:所有的寫作,大概都離不開閱讀。介紹一下你的閱讀,說說你在閱讀中受到的影響。
錢 磊:閱讀比較雜,早些時候讀傳統(tǒng)的文學,后來讀哲學的,比如尼采,宗教的也讀,外國的小說也讀一些。這些閱讀中,傳統(tǒng)文學影響了我的詩歌語言,尤其是唐詩宋詞,哲學影響了我的詩歌邏輯,在詩歌中,這些印記很明顯。現(xiàn)在讀得多的是詩集,國內外的都讀,隨筆也讀。生活節(jié)奏影響,沒精力讀更長的了。國內的很多詩集很優(yōu)秀,但胃口不對,溫情的小清新,有取媚之嫌,我更愿意讀一些有缺憾的,有脾氣的東西。但愿在寫作中,受到這種脾氣的影響,讓我的寫作不會主動去回避某些問題,而是變得真誠和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