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韓鈺
理想破滅與理想重建
——論《一個迷途的女人》中尼爾的矛盾與蛻變
楊韓鈺
薇拉·凱瑟是20世紀初美國著名女作家。凱瑟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和擅長描寫美國中西部邊疆拓荒生活而著稱?!兑粋€迷途的女人》是凱瑟的代表作之一。從主題意義而言,女主人公瑪麗恩·福瑞斯特和小說的講述者尼爾是處于同一時代的兩個人物;在他們身上讀者可以看到時代的痕跡?,旣惗鳌じH鹚固剡@個在小說一開始就引入的已知人物,必須在變革中保護價值觀。小說的講述者尼爾在小說的開頭還是個少年,此時他的性格尚未形成,他必須在變革中定義價值觀。在小說的開頭,還是小孩子的尼爾被安排在一個寓意美好的背景——沼澤地中出場。起初,尼爾和其他男孩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都無拘無束地玩耍。在啄木鳥痛苦的反應中,尼爾成了中心人物。當艾維挖下了啄木鳥的雙眼時,所有男孩都感到憤怒和不安;卻只有尼爾采取行動,說道“要么殺了它,要么放了它”。在形成整個個人力量中,這種反應是一種同情的審美情感——在福瑞斯特上尉的性格中有著極其相似的一面。沼澤地這一幕和與福瑞斯特太太交往的一幕相互作用界定了尼爾性格中必要的組成部分。在沼澤地里——一個寓意美好的背景下,尼爾展現(xiàn)出惻隱之心。在福瑞斯特家里——一個寓意人性的背景下,尼爾表達出美的感受。尼爾在小說余下部分所做的努力就是為調和以上兩種因素服務的。
一
尼爾孤傲的個性引起他后來面對“改變”的一系列的變化。在甜水鎮(zhèn)經歷變革之后,尼爾過著清淡寡欲的生活,典型的特點是保守,不再是尷尬和虛榮,而是善于批判性的思考,因此他看上去比同齡人年長些也冷靜些。尼爾傲慢個性的結果是他的人際關系出現(xiàn)了問題:尼爾小時候就被人們說成“頑固”,后來長大了,福瑞斯特太太提醒他,“既然你介意別人怎么說,難道你不怕別人說你是勢利小人……?你不能這么頑固,如此高高在上!像你這個年齡不應該這樣”。而且他的外表也是一股盛氣凌人的氣勢。在尼爾離開甜水鎮(zhèn)一段時間后再次歸來時,他的著裝很引人注目。尼爾早年對福瑞斯特太太的態(tài)度不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都貫穿在小說的始終。對尼爾來說,她代表著自由美好的情感,但同時他對她的反應帶有一種潛在的限制和隔離。
這兩種情感發(fā)生沖突的結果是產生了小說中關鍵的部分:尼爾從天真無邪的童年到頗有見地的成年的成長歷程。最初,尼爾的思想框架是抽象的理想,完全通過他認知的宗教意象來傳達。當他穿過沼澤地來到福瑞斯特家的宅子時,他非常敏感,“早上的空氣像宗教般圣潔,溫柔的藍天,綠草以及早露點綴的鮮花……”只要尼爾接受人類具有局限性或是將自己從抽象的理想中抽身出來,和諧的一幕就不難實現(xiàn)。當他決定送一束“火紅的、花蕾即將綻放的野玫瑰”給福瑞斯特太太時,緊張的氣氛就產生了?;ǖ谋举|是其短暫的輝煌:“它那燃燒般的,玫瑰色的花瓣總是在中午褪去了顏色,這種顏色是由陽光、早晨和水做成的,它如此強烈以至于不能持久,必將像夢幻般消失”。這一幕和早期的沼澤地的場景有著微妙的回應,在那一幕,當艾維·彼得斯掏出一把刀,弄瞎了啄木鳥的雙眼,“尼爾拿出刀,用力砍向布滿紅色﹑帶刺的堅硬樹干”。凱瑟用擬人的手法表現(xiàn)尼爾此行為之下的復雜心理活動。尼爾的花束“聚集了清晨的面龐……這些花兒只開了一半,為最美時刻的到來做最后的防御”。因此這種說尼爾僅僅擁有“抽象美的嗅覺”的解讀是不夠的。尼爾確實對沼澤地的美做出了回應,他同時也是沼澤地的破壞者,他懂得美,卻也無法與之和諧相處。
在這一幕,宗教的意象繼續(xù)加強。尼爾俯下身“將花兒放在窗臺上”,這時“他聽到一個女人輕柔的笑聲,這笑聲帶著不耐煩、放縱、戲弄和渴望。接下的笑聲完全不同,來自一個男人,這笑聲像是在慵懶的打哈欠聲中結束了”。尼爾起身:“從窗臺俯下、起身的瞬間,他失去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從成人的視角,含蓄是這個動作的必然性。就像早晨清新的花兒必定逝去,所以孩子要從兒時的夢想世界走向成人的現(xiàn)實。斗爭的過程是將兒時最美好的理想和夢想轉化成現(xiàn)實的歷程。
尼爾最初的反應是理想的幻滅?!鞍俸匣〝÷淞?,”他喃喃自語,“百合花敗落了,氣味比青草差遠了”。凱瑟寫道:“讓她為之憤怒的不是道德上的不安,而是一種美好理想的正在漸行漸遠”。為了區(qū)分兩者,凱瑟描寫了尼爾的理想具有雙重性——積極的美好情結和消極的回避現(xiàn)實。尼爾認為人們可以依據(jù)美好的理想去生活,這種想法是消極的,他無法讓這種理想和現(xiàn)實生活和諧統(tǒng)一。
二
伴隨著覺悟,尼爾的成長進入第二或者可以說是中期的階段。他意識到人性的復雜性: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是有差異的。但是他堅持用最完美的、抽象的、唯美的角度去評價福瑞斯特太太,認為她“看上去渾然天成,真正的巧奪天工!”。當他堅持兒時的理想,一步步誤解福瑞斯特太太的同時,尼爾的成年人的意識逐漸增強,他發(fā)現(xiàn)福瑞斯特太太正一步步摧毀他的理想。
在這個時期,尼爾的刻意疏離和瑪麗恩·福瑞斯特對人性關懷的需要形成鮮明的對照。她越來越多地受到來自經濟和物質變化帶來的影響。在尼爾離開一段時間后重回甜水鎮(zhèn),再次看到他時,她說她多么希望他多過來造訪,說到“幾周以來每天晚上……尼爾就要回家了,有盼頭了”,之后就“帶著她罕見的笑容望著他,這笑容不帶半點虛假,沒有歡樂,而是富于感情和渴望的悲哀。同樣的情況仿佛發(fā)生在她的嗓音里,深深的情感讓她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但是尼爾繼續(xù)將她視為美好的理想。他把她想象成“深陷網中的小鳥”,并且希望“如果能拯救她就好了!帶她離開這充滿悲傷的世界、離開這個時代、離開疲倦和逆境!”縱有這富于詩意的希望,尼爾在這段時期幾乎沒提供實際的幫助。在艾維·彼得斯經常出入這所宅子后,他所有的只是厭煩和氣憤,不再像以往那樣經常拜訪福瑞斯特家。
尼爾對福瑞斯特臨終前的悉心守護不僅僅意味著對上尉個人的守護,還代表著對那個時代的堅守。福瑞斯特上尉去世后,尼爾打算離開甜水鎮(zhèn),他把他的離開視為與過去的決裂:“他認為他將永遠地離開,與他年少時所鐘愛的一切揮別”。他的離開發(fā)生在時代交替的背景下:“那個開天辟地的西部已經走到了盡頭,那些利用鐵器開辟平原和高山的人已經老了,他們中有些人變得窮困潦倒,即使一些人成功了,也不過追尋著寧靜和茍延殘喘。那個時代已經走遠,沒有什么可以把他帶回來”。在這個時代交替的環(huán)境下,尼爾繼續(xù)把福瑞斯特太太當作美好的理想:“尼爾最不愿意接受福瑞斯特太太這點:她不愿犧牲自己,隨著這個屬于她的拓荒時代一同逝去;她寧愿在任何條件下活下去。”這段痛苦的掙扎在尼爾看到福瑞斯特太太和艾維在一起時達到高潮,在那之后他的痛苦變?yōu)椤捌v的蔑視”。
福瑞斯特上尉死后,尼爾和福瑞斯特太太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一方面她拒絕把自己束縛在過去之中,另一方面尼爾“最終與他年少時所珍視的一切決裂”。失去丈夫的福瑞斯特太太“仿佛一艘沒有壓艙物的船,被風刮得四處流竄……她似乎已經失去了辨識的能力,她曾親切地,毫不費力地讓每個人各得其所”。自從得知她和艾維·彼得斯的親密關系后,這是尼爾“在黃昏的光線下最后一次穿過橋,不僅如此,他也再沒走過那條楊樹接壤的路”。尼爾似乎和福瑞斯特太太徹底決裂了。
三
然而,凱瑟沒有將此書就此結束。在小說的最后部分,尼爾進入其發(fā)展的第三個階段,即成熟的階段。隨著時間的推移,“丹尼爾·福瑞斯特的太太重新回到他的記憶中”。他開始珍視他們之間的友誼,“很高興曾經認識她,她在打亂他的生活方面很有一套”。尼爾的思維方式已經開始轉移。他不再用完美的抽象的審美觀點去衡量福瑞斯特太太,相反他此時懂得用“生活”來評判她:“當她的眼睛笑對著你的眼睛時,仿佛給他生活中從未有過的狂喜。這雙眼睛仿佛在說‘我知道該去向何方,我可以證明給你看!’”尼爾提出最后一個問題:“他想揭開福瑞斯特太太的面紗,盤問她,探究她對生活永遠充滿熱情的奧秘;詢問她是否真的發(fā)現(xiàn)了永遠盛開,永遠燃燒,永不凋零的快樂,抑或是這一切都是絕好的演出?!贝撕竽釥栐囂降鼗卮穑骸盎蛟S她找到的無非是另外一種生活,但是她總是能夠暗示:周遭的事物甚至比她自己更可愛,正如一朵花的芳香可以喚醒整個春天的甜蜜?!?/p>
小說最后為故事提供了結局:“尼爾注定要再次得到這位久違的女士的消息”。當然,信使就是埃德·埃利奧特。在前文中,尼爾曾傲慢地認為自己和埃德不是一路人,說道:“我得意于我不會完全像(他)”。在聽到有關福瑞斯特太太最后的消息時,尼爾放下他驕傲的距離,和埃德·埃利奧特共同分享有關瑪麗恩·福瑞斯特的回憶并贊嘆福瑞斯特太太對人們永恒不變的影響力。埃德·埃利奧特說:“我通過她的笑聲認出了她——這笑聲一點沒變”,然后說,“她并沒有你想象的變化那么大”。
這最后的一幕證明了福瑞斯特太太的勇氣是變革的動力。福瑞斯特太太的新丈夫被描述為“富有古怪的英國老頭兒”,他“動輒爭吵且吝嗇”。相對于福瑞斯特太太對他的影響,這些只是細枝末節(jié):“但是,她似乎擁有了一切”??铝炙瓜壬鷮Υ拮涌犊蠓綌U大到對別人也熱情好客:“當她的丈夫來接她的時候,她邀請我去她家拜訪他們,她的丈夫也是”。尼爾終于得到了她的消息,這消息仿佛回應了尼爾此前對福瑞斯特太太的愿望:“尼爾想揭開福瑞斯特太太對生活永遠充滿了希望的秘密……”在這最后一幕,尼爾終于了解了福瑞斯特太太的秘密,為讀者提供了這種具有蛻變力量的夢的最終證詞:“告訴他我一切都好,柯林斯先生是最好的丈夫”。
凱瑟以此結局暗示未來的希望并不在于追憶那片寓意拓荒時代精神的土地——這種精神已不再適應新的時代。凱瑟認為,這種無能為力著實令人遺憾,因為拓荒時代無疑是個高尚的時代。然而真正的悲劇是那些老一代拓荒者無辜成為那個時代的祭祀品,把未來交給艾維·彼得斯之流。相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那些把這種精神轉化為生活動力的人們身上。最后,我們意識到“迷途的女人”這個標題告訴我們兩個人物在一個充滿變化的環(huán)境下共同的蛻變:為生活不再無趣乏味而不懈追求的福瑞斯特太太和喪失了寄托生活和價值的理想的尼爾。通過再次尋找“他失散已久的夫人”, 尼爾感到以瑪麗恩·福瑞斯特為代表的人性美和以福瑞斯特上尉為代表的精神美的和諧統(tǒng)一。
通過這部小說,我們仿佛被凱瑟帶回到那個時代。凱瑟強調個人生活追求的方向本身是一種具有改變性的動力,平庸的現(xiàn)實恰恰反映了普遍的真理。在《拓荒者》和《我的安東尼婭》中,凱瑟試圖表達這種動力是恒久的。在《一個迷途的女人》中,凱瑟將這個主題添加了時間的維度?,旣惗鳌じH鹚固睾湍釥枴ず詹卮砹酥饾u與拓荒者斷絕關系的一代,他們在經濟文化經歷混亂和變化的時代追求道德美的永恒智慧。在表達這種探求時,凱瑟并沒有將自己束縛在對已逝的中西部拓荒精神的哀嘆中,而是再現(xiàn)了如何擺脫這種對價值觀的狹隘定義的過程。通過這部小說,凱瑟堅信人們有潛力將過去的精華轉化為道德美的動力,這些人當中包含尼爾,他們會在未來的路上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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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韓鈺(1981— ),女,黑龍江人,碩士,北京信息科技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英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