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的桃花源情結(jié)

陳志華

我們一到楠溪江上游的古村落，對它們的歷史、社會、文化和生活還一無所知，便被它們吸引，有些朋友簡直欣喜若狂，這主要是由于沉淀在心底的“桃花源情結(jié)”一下子蘇醒過來了，這正是一千多年來中國讀書人朝暮渴望的田園。

我曾經(jīng)問自己，也問朋友們：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和他們喜愛楠溪江上游偏僻而荒寒、建筑類型十分貧乏的小山村呢？僅僅是因為它們能填補幾種聚落類型嗎？是喜愛那里的田園詩和山水畫的悠遠意境嗎？是迷戀醇厚樸素的民俗文化嗎？都好像沾一點兒邊，但都不是決定性的。其實，答案就在嘴邊：吸引我們的，是一種“情結(jié)”，一種深深扎根在我們民族精神里的文化情結(jié)，那就是“桃花源情結(jié)”。

我們中國有一個非常漫長的純農(nóng)耕文明時期，先民們過的是一種自然式的生活。這種生活培育了對大自然的依賴，造成了對世界的不求甚解和心理上的無所作為。經(jīng)過一些在特定社會狀態(tài)下的知識精英的美化，依賴變成了愛戀，不求甚解變成了超脫，無所作為變成了清心寡欲、怡然自得的情操。這樣的精神價值被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里形象地返還給了自然的生活方式之后，一千多年來，我們民族的文化里一直存在著一個“桃花源情結(jié)”，不但在詩文里反復渲染抒發(fā)，還有許許多多閉塞的、孤獨的，但山水風光還算差強人意的小山村，被人們稱作“世外桃源”，真真假假地當作理想的棲身之地。

“桃花源情結(jié)”流傳了這么久，原因之一是中國知識精英們的社會地位不穩(wěn)定。在險惡的政治斗爭中，他們的升降沉浮沒有定數(shù)，但無論如何，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總有一個最后的、最可靠的歸宿，那便是退隱田園。即使是一時飛黃騰達的人，也要做好歸田的心理準備。因此，他們對田園生活多少懷有一種聊以自慰的感情，而且賦予它以高尚的道德價值。

“桃花源”究竟有什么樣的特點呢？第一，完全不理會世事的紛擾，“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第二，人際關系祥和友愛，看到陌生客人“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第三，生活簡樸而滿足，“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第四，居住環(huán)境自然優(yōu)美，桃花林里“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村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這樣的人間仙境當然要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點兒隔離，于是，陶淵明把它藏到深深的水源洞里，而且，漁人想再去尋訪便“不復得路”了。

拿這幾條標準來衡量，楠溪江上游的一些村子，便都是當今難得一見的桃源仙境了。它們在謝靈運歌吟過的奇麗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山水之美和田園之情那么和諧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個在中國知識分子心中因襲了一千多年的重擔，也同樣壓在在鄉(xiāng)文人的心中，滲透到農(nóng)耕文明里去。我們曾經(jīng)有許多次看到宗譜里的族內(nèi)高人逸士的小傳中常用的贊辭“足不踐城市，身不入公門”，賦予這種體制外的自由生活以一種道德價值；也曾經(jīng)多次看到在長長的龍骨水車上，一節(jié)一個字，寫著“五日一風，十日一雨，帝力于我何有哉”，只要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這是一種生活上和心態(tài)上的滿足，這就是所謂的“農(nóng)家樂”了。

陶淵明的桃花源是虛構(gòu)的，作為安撫“池魚”和“羈鳥”們的夢。我們眼前的楠溪江，雖然也掩蓋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種種矛盾，但當我們把歷代文化精英們給自然式生活編織的美麗面紗揭開，看到煙火人間的艱辛和矛盾，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面對著一種山區(qū)居民的獨特文化，就禁不住喜愛起它來，喜愛它的樸實、率真和自然、稚氣，喜愛我現(xiàn)在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氣息。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桃源仙境，在紛紛攘攘的古村落開發(fā)大潮中，還能保存多久？

（選自2007年第8期《中華遺產(chǎn)》，本刊有刪改）

【讀有所思】

文中引用了許多與“桃花源”相關的古詩文，想一想，作者引用這些古詩文有什么作用？（陳 瑜/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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