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熙炎 邱季端 暨4622同學
1963年秋,北京師范大學(下文簡稱北師大)中文系開設(shè)古代漢語課,俞敏先生任教,我當課代表,有幸追隨先生,留下了一些珍貴的回憶。
先生講課深入淺出,語言幽默犀利,汪洋恣肆,學識廣博,見解深邃,以一種特殊的魅力吸引了我們這些初入學門的青年。先生不僅白天給我們小班授課,還每周一次晚上到教室來做課外輔導。印象中,穿著米黃色風衣的先生總是晚自習上課前走進教室,晚上通常學生不多,先生便挨個兒走到桌邊,解釋疑難,有時就坐在邊兒上和我們談天。當時我們正為自身知識基礎(chǔ)薄弱而苦惱,有一次,我問先生怎樣才能掌握讀懂古書的能力,先生說最好的辦法是找一本白文的古籍,邊讀邊圈點,認真讀通一部古籍也就差不多了。先生推薦陳奐的《詩毛氏傳疏》和《十三經(jīng)注疏》,以我們當時的水平自然是圈不斷、讀不下去的。先生一直給我鼓勁兒,叫我只管讀下去,他每周來給我講解、釋疑。于是,我買了一部白文的陳奐的《詩毛氏傳疏》,當時古書便宜,兩函十二冊,一共3元6角。我從《周南·關(guān)雎》讀起,圈點斷句。由于不懂傳疏的體例,不理解古人的思維方式,讀起來十分吃力。先生在輔導時總是談笑風生,在我讀的書上批改、解釋,書上至今留著不少先生的批語,已成為我珍貴的紀念。
先生身為真學問家,對一些位高權(quán)重的當紅大學者常不甚恭敬,有點兒睥睨的味道,卻甘愿晚上冒著秋冬的寒風,從護國寺趕到鐵獅子墳,為我這樣一個初學者個別授課,先生為的是什么呢?經(jīng)濟上的好處自不存在,政治上也恰恰相反,先生未必不知,他教學越認真,越是被某些領(lǐng)導視為猖狂地與無產(chǎn)階級爭奪青年。我想,先生自有其人生的信條,壓根兒沒有認同當時那一套吧。先生把播撒知識、傳承學術(shù)作為自己的職責,正因為這樣,頭上那頂“荊冠”就只能老戴著了。
跟先生學了有八九次,那本《詩毛氏傳疏》剛讀到《衛(wèi)風·伯兮》,周圍政治空氣越來越濃,渾渾噩噩的我也覺得再去“啃”這種封建的古董,難免被人視為落后,有挨批的危險。不久,全年級便停課奔赴京郊大興參加“四清”了。
那本書自《衛(wèi)風》以下,至今還是白文,讓先生失望了??吹侥潜緯舷壬募t色批語,我充滿了愧疚。
本文5年前發(fā)在我們同屆同學共同建立的博客上,今年是先生逝世20周年,我又在微信朋友圈里重發(fā)此文,作為紀念。同學們曾在文后留下寶貴的評論,表達對先生的崇敬和懷念,現(xiàn)附錄部分如下:
邱季端:有一次先生在路上碰到我,我當時手里拎著一雙運動鞋,先生問我是否是參加運動會,我回答是的。先生說,我也是“老運動員”了!先生的幽默其實是含笑的眼淚。我們這位大師級的老師,歷次“運動”都受到非人的折磨。今天重讀朱熙炎同學《那一抹永不消逝的思念》一文,不禁悲從中來。俞老師,北師大4622的同學對您的思念永不消逝!
張家順:熙炎的回憶錄很珍貴,尤其還保留著先生的手跡,真難得!我大學時記筆記不太用心,后來大多丟掉了,我保存最久、一直到我在河南大學任教時還參考的就是古漢語筆記!我覺得俞先生交給了我們一把鑰匙,對后來的學習很有啟迪意義。
張家順:什么是真正的大師,融會貫通,自出機杼,先生比乾嘉學派的路子還寬,可惜了!
許昌明:先生講《楚辭》,講到“東風飄兮神靈雨”一句,問道:“許昌明,你們那里下雨時都刮東風嗎?”先生說這句話時的語調(diào)、神態(tài)我至今不忘。
張玉昆:熙炎對先生的回憶細節(jié)和先生的親筆批語都十分珍貴,十分難得。熙炎不必愧疚,你是幸運的!
王玉明:熙炎保留的俞先生的書跡,彌足珍貴。雖是片言只字,卻能看到先生治學的嚴謹和誨人不倦的敬業(yè)精神。先生講課的神態(tài),歷歷如在眼前。他總是微笑著,把那些深奧枯燥的古文,輕松幽默地講給學生。其間時而穿插對“謬說”的“譏刺”。但那“譏刺”,只是點到為止,從未顯露過“狂妄”,甚至還帶一點因“夾著尾巴做人”而不能暢懷的“圓融”。他是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在“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呀!
王玉明:俞敏先生堪稱國學大師,學識淵博,幽默風趣,誨人不倦,給我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熙炎保存的先生手澤太珍貴了!重發(fā)回憶文章讓我們重溫先生的音容笑貌,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迫害令我唏噓不已!
翟大學:所憶之事是十分珍貴的史料,尤其是經(jīng)先生批閱過的《陳氏詩毛氏傳疏》,堪稱文物了。
胡光璐:老師的批語十分珍貴!“極左”害得我片面理解“厚今薄古”,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后悔莫及!
李永祥:俞先生教我們用白文圈讀古書以及用字典硬讀外文原版書的方法我都實踐過。曾利用一部俄華詞典硬讀了一本《別林斯基文集》,閱讀能力提高很快,只是后來丟開了,前功盡棄。每每思之,深感有愧于先生,真所謂“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奈何時也運也命也!“極左”思潮誤了幾代人?。?/p>
張玉娥:熙炎不必“愧疚”,先生泉下有知,當為有這樣的學生感到欣慰了。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67屆校友)
(責任編輯:江麗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