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
味蕾最初的記憶應(yīng)該是甜的。溢出奶的香氣,在嬰兒舌端點一點,再綻放在口腔里,激發(fā)對味覺的無限探索和向往。
記得小時候有一種白巧克力,圓球狀,糖紙上印了一頭奶牛。每當(dāng)看到同齡人大嚼的時候,我都會想象他們鼓起的腮幫子里滿是奶香,同時偷偷吞下的還有自己的口水。終于有一次,借了某個小朋友過生日的機會,我也分得一顆白巧克力糖。我小心翼翼地捂著,唱歌時偷偷地隔著衣角捏著,睡午覺時用手掌死死地壓著。最后它終于化成了一團甜蜜的硬坨坨,粘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被老媽與那個奶香四溢的夢想一起扔進了洗衣盆。
分享巧克力總是童年里繞不開的故事?!敖z滑感受”融進喉嚨里的一刻,屬于另一種品牌不明的食物——牙膏巧克力?,F(xiàn)在都還記得,牙膏巧克力紫色的包裝上印了變形金剛,大小剛剛能握在手里,其售價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塊五“巨款”。
一個人獨享時,手指頭一寸寸地捏住尾部,嘴巴緊緊地貼在出口處,讓大大的甜和小小的苦一股腦兒地傾倒在舌頭上,一勾一滑,就滿口都是黑褐的醬汁,嘴唇上掛著幾抹黑也當(dāng)做是品嘗了榮耀后的勛章。
那時候正巧在讀《查理與巧克力工廠》,里面提到了全是巧克力漿的河與瀑布。因為貪吃,有個胖胖的小男孩兒掉了進去。本來是大人們勸誡小孩子們不要過分貪婪的童話,我卻總是鐘情于這一段文字。因為每次讀到時,0觜角就生出了過年時舔著牙膏巧克力的香味兒。
即使是看似必定要獨吞的食物,樸素的分享也從來沒有缺失過——吃上最初的幾口,就找老爸要來剪刀,剪開牙膏狀的包裝軟管。不需要呼朋引伴,只帶著糊了巧克力漿的嘴在走廊上亮相,同伴們就會自帶餐具圍上樓來,七手八腳地用筷子尖兒挑著一點點吃。
到了晚上,分到一口牙膏巧克力的孩子,比往日更加賣力地刷著還沒換完的牙齒,同時都在心里暗暗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親手剪開軟管,讓大家一起分食牙膏巧克力獨特的苦與甜。
脖子上掛著鑰匙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們漸漸長大,放學(xué)路上,總需要有些獨自消磨時光的東西,同時也帶來更多等待甜味的念想。這些都來自于糯米稀糖,也就是麥芽糖。
與其說它是食物,不如說是甜到粘人的玩具。學(xué)校門口從來都不缺少賣這種小零食的小販。他們總是一手晃著口大鍋,一手執(zhí)著勺子在琥珀色的糖漿里攪。糖漿里冒出一串又一串細碎的小泡泡,“啪”地被熱氣脹破,等待著的孩子們也就多勾出幾只饞蟲來。出鍋的糖用兩根竹簽一挑,攪上兩攪,剩下的十來分鐘便由得自己發(fā)揮。其間除了抬眼看路,就是念念有詞:“糯米稀糖,越拉越長,拉到漢陽口,一人吃一口……”
高手能攪得糖變成米白色,根根條紋分明地掛在竹簽之間。我屬于手拙的那種,又總是耐不住誘惑,沒等攪成白色就拿小指尖挑上一點兒偷嘗。回到家門口,白色的糖定然不見了蹤跡,只有兩手黏糊糊,連用鑰匙開門也顯得狼狽。這個時候,住在隔壁的老奶奶總會推開門走過來,遞上熱毛巾,看著我沾了糯米稀糖的臉,小花貓似的,便咧開缺了牙的嘴,沖著同樣缺了牙的我直樂。
爹媽都忙于工作的情況并不罕見,做完作業(yè)后,隔壁奶奶便成了極佳的聊天對象。我們能從昨晚電視里的新鮮事兒一直聊到今天學(xué)校里的趣聞。聊到我媽回家做晚飯的時候,她還會變戲法兒似的從廚房里端出一碟濃油赤醬的千張炒肉絲給我加餐——她是上海人,做菜總愛多放一點點糖,說是烹調(diào)時能讓肉變得更好吃。
“等我會做菜了,也炒個千張肉絲!”我總把這句話當(dāng)做對美食的最大贊美。
鄰居奶奶笑啊,笑啊,皺紋里藏住的笑都順著甜香溢出來,化成在我頭上的輕輕一撫。
她終于還是沒能等到我學(xué)會做菜的那一天。
偶然地,在超市里琳瑯滿目的各色糖類調(diào)味品種,我竟然尋到了麥芽糖。八元錢一大玻璃瓶,裝滿了小時候求而未得的充盈感。帶回家打開后,面對著同樣流淌著琥珀色的糖漿,我卻再也拾不起從前的味道。我用不粘鍋倒騰著麥芽糖,想煮出冒泡泡的糖漿來,所有的感官卻一起拒絕了升騰出的甜味。這里不是缺了大鍋熬糖的香,而是缺了熱毛巾抹臉的暖。
捧起瓶子端詳良久,我突發(fā)奇想,拿小碗盛了幾團,也戳上兩根竹簽,順手敲開從未光顧的新鄰居家的門。
“糯米稀糖,越拉越長,拉到漢陽口,一人吃一口……”我們不約而同地念起來。
在女主人又驚又喜的眼神中,獨有的香味散開來。她是同齡人,想必也陷入了一段有關(guān)食物的回憶。身后的孩子約莫三四歲,正是我初識糯米稀糖的年紀(jì)。
棉花糖怎么吃
棉花糖是很奇妙的。
師傅往機器里撒一把白砂糖,經(jīng)過高溫與高速的雙重作用,魔術(shù)般地變出一大朵云,光看著就想躺上一躺。對女孩兒來說,輕若飛絮的觸感一旦觸到了頭發(fā),就變成了美貌與美食不可兼得的困惑。好在大家都全然不顧吃相,在漫天飛舞的白色糖絲里用力撕扯著,大口大口地塞進0觜里。后來能買到家用的玩具棉花糖機,我毫不猶豫地買回一臺。老爸老媽比我還要積極。三個年齡之和足有150歲的成年人圍著機器琢磨工序。老爸學(xué)師傅瀟灑地一揮手,白糖嘩啦啦地撒出去,半把在機器里,半把在飯桌上。好在機器終于開動了,一團團飛舞的薄紗似的糖絲旋轉(zhuǎn)著,卻怎么也繞不上筷子,而是直直地竄上去,最后掛在飯桌正上方的枝形吊燈上。
海綿塊狀的棉花糖更為常見。老媽一買就是一塑料兜。我也樂得當(dāng)個小跟班,總是踮起腳尖跟在她背后一路小跑,等著香噴噴軟乎乎的棉花糖條端出來。
不知哪位天才少年靈機一動,學(xué)校里流行起了麥乳精泡棉花糖。麥乳精是一種廣受歡迎的速溶飲料,裝在大大的馬口鐵圓桶中,通常擺在家中食品柜的最上面一層。喝的時候,在搪瓷白開水杯中溶進淺淺一湯勺顆粒狀粉末,能喝出些淡淡的甜味。只有老爹心情好或者老媽格外開恩時,才會再添一勺。那時候總流傳著某同學(xué)“在家偷偷干吃麥乳精被打屁股”的慘痛遭遇。據(jù)傳言,將棉花糖泡在剛沖好的麥乳精里,甜味可以加倍,上面還會有一層好喝的泡泡。
回家后,我一直圍著老媽幫忙做家務(wù),整體表現(xiàn)比平時乖巧一萬倍,當(dāng)然就是為試試這麥乳精加棉花糖。讓我完全沒想到的是,老媽似乎更有玩心,一口答應(yīng)下來。
“不會玩?看我的。”她像個大朋友一樣保證道。
我眼巴巴地看著她破天荒地往杯子里擱了兩大勺速溶粉!而且是兩杯!一時間,小小的廚房里飄著從來不敢奢望的濃郁香氣。老媽不緊不慢,從整條棉花糖上扯下一小團扔進去。棉花糖在熱飲料中迅速消失不見,只見一片白色的泡沫浮上來。第二團,第三團,第四團……直到兩杯的白泡泡都與杯口平齊了,她才端起杯子,和我一起嘗起來。娘兒倆小心地吹著杯口的熱氣,0觜唇上都糊著一層甜甜的“白胡子”。這時候,她和我一起醉心于棉花糖和麥乳精帶來的奇妙組合。屬于母女之間的玩樂之心,將我們拉得很近很近。正因為一直有她陪著眺望遠方,我才敢獨自前行。漸漸地,我的腳步越走越遠,遠到老媽已經(jīng)沒法走在我前面了。說出的新名詞,學(xué)到的新觀點,還有更新飛快的電腦和手機,讓她變成了我的跟隨者,總想盡力追過去,又挪不開步??晌覀円黄鹉托牡却^新鮮出爐的棉花糖,也一起研究過麥乳精與棉花糖的新搭配,又有什么理由不一起稍微慢下來點兒,像從前一樣享受只有我們懂得的甜味秘方?
當(dāng)了中學(xué)教師后,加班是常有的事兒,尤其是考試閱卷。長江邊的冬天又冷又濕,實在難熬。辦公室空調(diào)罷工時,聽著窗外穿過操場的寒風(fēng)呼嘯而去,捏著紅筆的手凍得冰冷。大家哈氣跺腳地貓在座位上,喝進肚的熱茶完全沒了效果。
“嗚——”忽地響起了電熱水壺的嗚叫。與此同時,一股透著些許藥味、辛辣味的甜甜的水蒸汽,飄出了水壺嘴上的小孔,迅速被我嗜甜的嗅覺逮了個正著。是生姜紅糖水,準(zhǔn)沒錯!
煮紅糖水的同事并不固定,但似乎已在味覺上形成了默契。四五片帶皮的姜片,幾大勺紅糖,每次都在最需要的時刻恰到好處地煮成一壺糖汁兒。真正起作用的究竟是生姜還是紅糖,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期末將近的冬夜,我們都固執(zhí)地相信,紅糖才是真正暖心暖胃的好東西。尤其是在氣溫降到零下幾度的傍晚,生姜紅糖水就是下雪天里的儀式。煮開過的水仍舊裝在電熱水壺里,生姜和紅糖的加入,讓它再次沸騰起來。有時會來些問問題的學(xué)生,凍得手都藏在校服寬大的袖子里,不住地踱著上課時早已冰涼的腳。我和同事們也總會用紙杯給他們裝上些。剛開始,拒絕的學(xué)生是不少的。他們多數(shù)喜歡奶茶和碳酸飲料,喜歡在大冬天里吃冰激凌,私下里給我們推薦的飲料冠名為“老年人飲品”。但冷得厲害了,總有學(xué)生會試著端起杯子,貓咪喝水般地輕輕一舔。
“甜的?!彼麄儼l(fā)現(xiàn),紅糖水比想象中好喝太多,捧著紙杯的手慢慢從袖子里探出來,“謝謝老師!”
該評講習(xí)題了。學(xué)生們一邊聽著老師講解,一邊捧著杯子點點頭。盡管是主動求教,我也不太愿意輕易褒獎,該響鼓重捶的時候一點兒不馬虎。他們的味蕾有時被垃圾食品刺激太多,刷在腦子里的全是人工合成的糖。反而是真正的甘甜能觸及到被凍僵的神經(jīng)。該嚴(yán)厲時,總得讓甜味兒像紅糖般多些雜質(zhì),好讓他們清醒地看到將要面對的挑戰(zhàn),最后再勾出一道殘留在嘴角的回甘。
帶畢業(yè)班的那年冬天,學(xué)生們都挺緊張。煮生姜紅糖水作為一項傳統(tǒng),在教師辦公室里經(jīng)久不衰。暖意飄遍了整間屋,我們也試圖將這種含著暖意的快樂帶出辦公室,帶到教室,冬天也就不再是一年之中最難熬的時刻,而是充滿了繼續(xù)沖鋒陷陣的力量。
真正的陣地永遠屬于三尺講臺。天天和學(xué)生呆在一起,我的耐性出奇地好,自認(rèn)為年輕身體皮實,一上講臺就像打了雞血般振奮??擅刻烀鎸χ唤淌业膰\嘰喳喳和處理不完的問題,再好的脾氣也會被磨平。硬撐著講總是差些激情的,也只能靠拔高音量來解決問題。上課時喉嚨里聲嘶力竭地扯出幾句話,連續(xù)幾天下來,誰都能聽出些不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正要去泡杯速溶咖啡提神,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學(xué)生卻叫住了我。畢業(yè)年級坐在最后一排,多少都有點兒被班主任“放逐”的意味。也許是要問習(xí)題吧?我強打精神準(zhǔn)備再堅持一會兒,那學(xué)生卻從書包里翻出一條東西。
“蜂蜜,我媽說可以潤肺?!彼÷暤卣f。上課時,她不是喜好發(fā)言的那類型,也不屬于記筆記認(rèn)真的。
“不用了,我習(xí)慣喝咖啡?!蔽掖蛩阃窬芩暮靡?,那學(xué)生卻似乎擔(dān)心我嫌不夠,又從書包里抓住一把來,塞進講臺上的教案夾里。
“我?guī)Я撕芏??!彼粧呱险n時的沉默,不由分說地奪過我空蕩蕩的茶杯,熟練地撕開包裝,將蜂蜜擠進去,又跑到教室后的飲水機里用溫水化開。她恭恭敬敬地將杯子遞到我手中,并不拘謹(jǐn),眼睛期待地望著我。
我端起茶杯,不太冷也不太熱。也許就像她在課堂上并不出眾的表現(xiàn),可又讓我覺得夠舒心。評判食物或飲品,僅靠溫度是不夠的,嘗過才知道滋味的特別。
“你很擅長這個啊?!蔽艺f,聲音比上課時溫和了許多。
“嗯,我爸媽也是老師,小學(xué)的?!彼^續(xù)執(zhí)著地看著我,“我常給他們沖蜂蜜水。潤潤嗓子,其實不用太大聲最后一排也聽得清楚?!彼坪跤行┎缓靡馑迹苍S是為之前漫不經(jīng)心的表現(xiàn)掩飾,然而很快便自信地笑起來,繼續(xù)移回眼神看著我。
蜂蜜水很甜,剛剛好。
“還是這個好喝吧!”她生出些得意。我竟有些愕然,能耐心喝蜂蜜水的學(xué)生,并不算常見。
十幾歲的孩子們總想嘗盡百味,有些滋味用來調(diào)劑生活,有些滋味則用來回味。調(diào)劑生活的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成為一時的快意。只有蜂蜜的甜,從舌尖一直滑到舌根,在每一個無法預(yù)料到的瞬間跳躍出來,在腦海中形成潤澤心靈的一段回憶。學(xué)生總是記在心里的,大概從來都不是課堂上講過那些知識點。很多年后,他們中的一大部分會忘掉主謂賓,忘掉文言文實詞虛詞,忘掉一篇標(biāo)準(zhǔn)化作文怎么起承轉(zhuǎn)合。但他們永遠不可能忘記,初冬的下午三點將睡未睡之時,有個老師在用嘶啞的聲音給他們堅持講著課。而老師也不會永遠將某個學(xué)生的成績作為永久符號,只會記得課間休息時,一杯蜂蜜水浸潤了她干裂的嘴唇和枯啞的喉嚨。
甜到深處,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