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然
由于對思想史不太有興趣,十幾年前才注意到雍正皇帝編撰的奇書《大義覺迷錄》。書中主角曾靜系湖南永興人,就在敝鄉(xiāng)安仁縣隔壁。奉曾靜之命前往西安給岳鐘琪投書的張熙,家住鵬塘,其宗族更是與寒族同出一源,該地到一九五六年才劃歸酃縣(今名炎陵),此前也屬安仁。敝鄉(xiāng)文化后進,在國史上罕有表現(xiàn),當時竟發(fā)生如此上達天聽、轟動全國的大事,煞是令人驚奇??傁胧裁磿r候回鄉(xiāng)了去看看這對師生的老家,怎奈一直未得其便。
這個暑假,總算得著機會,去永興轉(zhuǎn)了一圈。重點是跟該縣史志辦的人做了些交流?,F(xiàn)任的王主任對曾靜未做研究,但介紹了當?shù)氐难芯楷F(xiàn)狀,并且說,一九九九年美國史學家史景遷也來過此地。一查,其時尚在其《皇帝與秀才:皇權(quán)游戲中的文人悲劇》(上海遠東出版社二五年版)一書的英文原版(出版于二一年)撰成之前。
史氏在該書的“致謝”中對此也有記錄:“我個人因曾靜一案的歷史探索而產(chǎn)生的情感隨著我探訪曾靜位于湖南東南的永興縣而達到高潮”,為此感謝“永興縣政府的干部、學者”等人,“正是由于他們的幫助,我才能抵達永興縣的北邊—至少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最切近地感受了曾靜當年于安仁大路旁翹首遠望的那個小小私塾”(該書第5頁)。
筆者不能不由衷地欽佩。僅僅為感受曾靜當年的那個小書館,竟不遠萬里,來到永興實地踏訪。對比之下,國內(nèi)學者研究過曾靜案的不知凡幾,這中間的差異恐怕不是研究條件有別可以解釋的。
史景遷未及詳述當年陪他在永興考察的當?shù)厝耸浚渲兄饕窃斡琅d縣史志辦主任的廖盛時先生。筆者這次到永興當然要拜訪他。
說來可憐,曾靜這樣一位讓永興名揚宇內(nèi)的歷史人物,在當?shù)鼐箾]有找到絲毫有意義的資料。當?shù)厝俗珜懙母鞣N曾靜文章,主要都取材于《大義覺迷錄》。以致連他老家所在—筆者希望能精確到自然村—仍沒有搞清楚。
廖盛時先生曾撰文認為,曾靜“祖籍永興鯉魚塘鎮(zhèn)石溪灣,后遷大布江鄉(xiāng)較頭豬婆口村”(《反清儒士曾靜》,收入《松柏集》,二一三年自印本,21頁)。在訪談中他說,這一認識是從族譜中得出的。石溪曾家沖在永興算比較早的曾氏村落,附近有不少曾氏村落是由此繁衍而出的。豬婆口村今屬千沖鄉(xiāng),該地有關(guān)于曾靜的傳說,故而他有此判斷。一九九九年他帶史景遷走訪的地方,則在縣城南郊的注江村(今屬便江鎮(zhèn))。此地有曾子廟,有曾家塆,也是從石溪遷來的。他們曾在此查閱曾氏族譜,從“石瀨房世科宦途封典一覽表”中看到一句關(guān)于曾靜的文字:“曾靜,民國光復(fù),中央以其為革命先杰,發(fā)銀四萬建專祠,被靖州曾氏冒領(lǐng)?!保ㄍ?,24頁)
至于史景遷所謂“抵達永興縣的北邊”,據(jù)廖先生回憶,實則在永興縣香梅鄉(xiāng)。此地位于永興縣城以北十八公里,且瀕臨縣界,說它是“永興縣的北邊”自無不可;只是此地毗鄰的是耒陽縣,距與安仁交界的那段永興縣北邊最近尚有百里之遙。廖先生說,當時史景遷對于路邊的一個小庵子非常非常感興趣。想必,這就是上引所謂“曾靜當年于安仁大路旁翹首遠望的那個小小私塾”的生活原型吧?明乎此,不能不感嘆史氏所謂“至少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實在可謂神來之筆?!l說歷史必得實證,不需要足夠的想象力?
考慮到其在現(xiàn)實中對曾靜的生活場所幾乎全沒有摸著邊,筆者很好奇史景遷在書中關(guān)于曾靜的空間描述。很厲害,在文本中他的方位感要強得多?!痘实叟c秀才》的第四章開頭寫道:“永興縣一共有二十個都。雖然蒲潭村本身并未顯示在縣區(qū)級地圖上,資料表明,它坐落于山巒起伏的第十九都,位于該縣東北角。第十九都距縣城二十五英里,路途崎嶇難行,但距張熙及家人所居住的安仁縣倒相當接近?!保?4頁)
從這段敘述不難看出,這位洋太史公在空間問題上做了不少案頭功夫。所謂“蒲潭村”指曾靜住地。張熙在西安招供,其師曾靜“系湖廣郴州永興縣人,現(xiàn)居本縣蒲潭地方”(《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十三冊,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572頁)。稍后湖廣總督邁柱奏稱,“今有欽差同撫標游擊、桂陽知州,在于永興縣渤潭地方,拿獲匪犯曾靜一名”(同上,第十四冊,132頁)?!安场?、“蒲”在方言中讀音接近,可以肯定系同名異寫。然而無論“蒲潭”抑或“渤潭”,不要說如史景遷所希望的“顯示在縣區(qū)級地圖上”,就連乾隆、光緒以至當代歷修《永興縣志》中都沒有出現(xiàn)。特別要說明的是,乾隆、光緒兩部《永興縣志》的《封域》部分都開列了各都的“村落地名”,十九都轄有村落四十處,均無“蒲潭”之名(也未見于其他都)。因此,嚴格說來,“蒲潭”到底是否如史氏所認定的“村”名,不得而知。
尤令人驚異的是,曾靜案留下的材料中,無任何“資料表明”,蒲潭坐落于十九都。史料中提到十九都的是《大義覺迷錄》卷三,曾靜在招供關(guān)于雍正帝與陜西總督關(guān)系的謠言時說:“此是何立忠在永興縣十九都石枧村,低聲獨自告訴彌天重犯的話?!保ā肚迨焚Y料》第四輯,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107頁)而這個石枧村,按諸何立忠供詞,只是何某的女婿家。其緣由用何某話說,是“舊年因犯生女婿死了,曾靜到女婿家來吊孝,犯生會著他,說起犯生女婿為人度量褊淺”,這才扯出一個皇帝與總督的狗血故事。曾靜去給何某的女婿吊孝,說明其所居似相距不遠—或許此處正是其所居的“蒲潭地方”亦未可知,但直接以此為曾靜所居的“蒲潭地方”,到目前為止還是史料無法證明之事。史氏所謂“資料表明”,其實還存在邏輯缺環(huán)。
然而無論如何,“蒲潭地方”應(yīng)如史氏判斷的“位于該縣東北角”可以肯定。因為曾靜岳家位于安仁湘灣(同上,69頁),該地今屬安仁縣豪山鄉(xiāng),與永興東北接壤。傳統(tǒng)鄉(xiāng)村通婚半徑一般不過一二十里,“蒲潭”應(yīng)離湘灣不遠可知。另外曾靜還在供詞中聲稱其“住居離縣城百數(shù)十里”(同上,98頁),而方志所載永興東北與安仁交界的名山大湖仙距永興縣城亦不過一百一十里。即使曾靜在招供中為了突出其住處偏僻,從而故意夸大了到縣城的里數(shù),至少也已迫近東北縣界。就是說,盡管史景遷在永興完全跑反了方向,他的書面結(jié)論卻相當靠譜。至少比目前為止當?shù)厝说恼J識更靠譜。
一個外國人,一個對具體空間并無太多實際感受的外國人,在案頭工作中卻表現(xiàn)出了如此敏銳的判斷力,而且還實現(xiàn)了一個思維的跳步(將“蒲潭”定位于十九都),不能不令人歡喜贊嘆。
臺灣王汎森先生曾發(fā)表一篇論文《從曾靜案看十八世紀前期的社會心態(tài)》,近收入其新著《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shù)、與心態(tài)》(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二一三年版)。該文述及:“曾靜于一六七九年生于湖南郴州永興縣(衡陽南方七十五里左右)一個叫十九都的小山村中。”(346頁)這里面,“一個叫十九都的小山村”顯系筆誤。因為“都”不是村名,它是清代縣以下的基層政區(qū)名,上引史景遷文中已注意到“永興縣一共有二十個都”,此文的本來面目應(yīng)該是“十九都的一個小山村”。
史景遷參考了王先生此文。按其在書前致謝的順序,他得到此文尚在其去永興考察之前。恰好他也將“蒲潭”與十九都聯(lián)系在一起,不知是否受到了此文的啟發(fā)。
王先生的文章重在探討社會心態(tài)。雖然從“湖廣填四川”講起,也分析了“曾靜的內(nèi)心世界”,但五個部分中最后一部分“時人的反應(yīng)”占到超過四成的篇幅。該文立意高遠,視野宏闊,除第一部分為“重建曾靜的生活史及思想上的轉(zhuǎn)變”之需而將永興帶了兩筆之外,其余都是以全國為空間尺度來展開討論的。自然,曾靜的書館之類細故不在其念中。
史景遷《皇帝與秀才》一書的正文并沒有敘及曾靜的書館。他在致謝中帶上一筆,還要活色生香地想象“曾靜當年于安仁大路旁翹首遠望”,大概是難抑實地踏訪的興奮之情,與讀者分享其神交古人的時空經(jīng)驗。平心而論,他這一筆確實了得。曾靜在招供中只順口提到一句:“小的書館在安仁縣路傍鵬塘地方。”(《清代文字獄檔》,上海書店一九八六年影印版,901頁)就讓他一把抓住。要是沒有足夠的敏感,很可能就滑過去了。
不過,曾靜說得明明白白,他的書館在安仁縣境,鵬塘地方。也就是其門生張熙家所在。此地今名西草坪村,屬炎陵東風鄉(xiāng);與史景遷實際造訪的永興香梅相距不過百余里,而形勢卻天差地別。
打開湖南地圖不難看到,從郴州往北,永興、安仁、攸縣、醴陵基本上成一條直線。從醴陵往北,是株洲、長沙;從郴州往南,則越過南嶺,直奔廣東。這是一條南北大路。史景遷據(jù)以想象曾靜書館居然找到這樣一條“大路”,且不說其中的古今之別,就算回到當年,鵬塘一帶的情形也不可能同日而語。
曾靜在供詞中多次強調(diào)其生活中的地理環(huán)境,如“所住的地最狹僻,在山谷中”;“所住之地離城市遠,無交易買賣”之類(《清史資料》第四輯,45、78頁)。凡此種種,當然是為了給自己脫罪。既然為脫罪,免不了有所選擇,甚至夸張。例如,他講自己“眼孔小,見聞隘,胸次鄙陋”時,要強調(diào)是“自家僻處山谷”(44頁);而當官府追查謠言來源,要他招供信息渠道時,他又分說“住居離縣城百數(shù)十里,而鄉(xiāng)間常有人在縣來往”(98頁),似乎其住處并不閉塞一樣。實際上,在他完全是看說話的方便,具體情況如何就得看聽話人怎樣理解了。
王汎森在研判這一干史料時,也注意到對曾靜的供詞要做話語分析。他指出“不知李自成是曾靜脫罪的一個重大關(guān)鍵”,于是推斷:“雍正是否派人暗示曾靜這條脫罪的線索已無從得知,這至少是清廷同意的脫罪方式?!保ㄉ辖視?,383頁)這恐怕有點過猶不及了。曾靜犯的是“彌天”重罪,如果得逞,清廷就得亡國,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如此你死我活的勾當,怎么可能主動給對手以脫罪的暗示?雍正后來之所以原宥曾靜,完全是看到曾靜其實毫無能為,不過就是荒僻山溝里一書呆子而已。去之無益,還不如留作反面典型,可以教育更多的群眾。王先生有此想法,一來是把清廷想得過于仁慈,以致事關(guān)生死存亡也不講原則;二來則恐怕是不太了解當?shù)厍闆r。就筆者所知,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曾靜岳家豪山一帶的鄉(xiāng)民仍有人以到過安平司(安仁上半縣的中心,今名安平鎮(zhèn))為平生自豪。斗氣(方言謂之“賽牙”)時會有人唾沫四濺地宣稱:“我安平司都到過,還怕你!”豪山是從安仁前往鵬塘的必經(jīng)之路,鵬塘、“蒲潭”之偏僻猶有過之。曾靜在被捕前不知明末有李自成,應(yīng)該是完全可信的事。這反映了當時一種地方性的知識結(jié)構(gòu)。
明乎此,對曾靜關(guān)于其書館的描述可大致有一個符合事實的想象。當時因欽差“反復(fù)追訊造言首犯”,曾靜“實不能指出造言之人”,供稱是“偶聽來往路人傳言,實未詢確姓名住址”,又怕官府認為他不老實,于是強調(diào)其書館“在安仁縣路傍鵬塘地方”(《清代文字獄檔》,901頁),意思是來往路人太多,無從追查。這樣也就可望提高其供詞的可信度。事實上,鵬塘地形與他住處一樣,也是山區(qū)(在安仁是全縣地勢最高的山區(qū))。所謂“路”,不過是當時安仁通往酃縣的路,再往東就是羅霄山脈了。—說它是條大路也可以,但其繁忙程度與史景遷在永興香梅所見、所想象的,完全是兩個概念。
由于對實際的地理形勢不甚明了,盡管案頭工作做了不少,到行文寫作時,史景遷明顯有些力不從心。
茲仍以《皇帝與秀才》第四章“湖南查案”為例。本來,在湖南要抓捕的七名人犯,分布于永興(屬郴州)、安仁(屬衡州)、寧遠(屬永州)、華容(屬岳州)四處;欽差與湖南巡撫略作商議,便定下了一個兵分四路的抓捕方案,相當于一個大專案組下設(shè)四個分專案組,每一組都由省里派員,會同府州縣地方官聯(lián)合行動。其中前往永興的一組,由于目標是主犯曾靜,特由欽差從京城帶來的隨從武官監(jiān)督執(zhí)行。這一形勢十分明朗。然而史景遷在講述這一過程時,添油加醋,將一個簡單問題講得纏夾不清。
史氏寫到“組成了四支緝捕隊”時,解釋說:“往永興縣緝捕曾靜的一隊由隨海蘭赴湘的韓守備率領(lǐng),湘撫麾下?lián)針酥熊娪螕艏傲硪幻茌犛琅d、安仁兩縣的文官協(xié)助;其他三隊也分別由官階相當?shù)暮衔奈涔賳T率領(lǐng),其中前往鵬塘村逮捕張熙家人的一隊由長沙知府親自帶隊?!保?5頁)這里面,“一名管轄永興安仁兩縣的文官”不可能存在。史料原文是“署郴州知州張明敘”,當時的郴州只能管永興;安仁屬衡州府轄,郴州何能管得著。史景遷顯然是看到安仁縣今隸郴州市,便以為清代已然如此。其實只要翻翻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八冊,就可以避免這一錯誤。
更要命的是,之后的講述更加離奇:“緝捕活動最終從安仁縣鵬塘村展開。至于為何先對張熙家人著手,也許是出于某種史料并未記載的地方上的原因,但更可能考慮到,比起蒲潭村來,該處兵馬較易通行。海蘭與王國棟決定,于十二月二日先捉拿張熙家人,一旦事成,兩天后再前去逮捕曾靜?!薄扒巴琅d縣蒲潭村逮捕曾靜的緝捕隊于十二月四日進入行動位置。整個行動同樣進展迅速,并未遇到多大麻煩?!保?6頁)這里面,兩段引文彼此矛盾。從前一段看,似乎緝捕張熙家人和曾靜的是同一支人馬,故而須有先后之分;從后一段看,又是兩支人馬在分別行動。既然是分別行動,那就不存在孰先孰后,而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事;上文他也已經(jīng)講了緝捕隊有四支,赴安仁、赴永興兩支的人員構(gòu)成都不一樣。像這樣把一個簡單問題復(fù)雜化,真不知把誰給繞了進去。
據(jù)說前賢有人品題史景遷是個“不成功的小說家”,看到以上例證,對這一雋語該悠然有所心會。近來有人翻出新解,說稱史景遷是個“不成功的小說家”其實是表揚;作為歷史學者,被稱為“成功的小說家”才是罵人。在筆者看來,歷史學者被稱為“小說家”,無論成功與不成功,都不是好話。因為歷史如果復(fù)原得好,絕對比小說更精彩。而既然被當作了小說家,恐怕還是成功比不成功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