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夫主義(slavophilism;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在成為一種學說之前僅為一種情感態(tài)度。狹義的斯拉夫主義由霍米亞科夫和基列耶夫斯基于30年代創(chuàng)建,但斯拉夫主義情感在此前很久便已存在于許多俄國人的意識。我曾言及希什科夫元帥天真的民族主義。謝·季·阿克薩科夫是此類舊形式與30、40年代成熟信條這兩者間活的聯(lián)系。后者含有自由主義和半無政府主義成分,其最佳定義或許應為“保守的無政府主義”(conservative anarchism;консервативный анархизм)。斯拉夫派的主要原則,即道德和宗教法則、祖先的傳統(tǒng)以及關于真理和正義的自然感覺高于國家的書面法律和規(guī)定,完整的本能理性高于低級的邏輯理性和分析理性。他們在古代俄國和東正教會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推崇的這一切,而在西歐和羅馬教會,邏輯理性和刻板法律自遠古起即已戰(zhàn)勝完整理性。他們視俄國為拯救人類的方舟,并非因為它是俄國,而是因為它接受并保存了東正教基督教之純潔傳統(tǒng),因為她在其早期歷史中形成了較西方更高更多的基督教社會準則。彼得大帝強使俄國脫離其純潔傳統(tǒng),給她注入有害的西方影響。彼得堡的君主統(tǒng)治并非地道的俄國傳統(tǒng)。它拋棄民族的理想,轉(zhuǎn)而投向西方無神論專制主義的學校。它也羞辱、奴役教會,教會僅在其內(nèi)心深處秘藏其純真光亮,其表面則呈現(xiàn)出西歐化和世俗化特征。
最偉大的斯拉夫派是阿列克賽·斯捷潘諾維奇·霍米亞科夫(Alexey Stepanovich Khomyakov;Алексей Степанович Хомяков,1804—1860)。自莫斯科大學畢業(yè)后(當時年方18),他在近衛(wèi)騎兵軍服役,參加1828—1829年間的土耳其戰(zhàn)爭。他之后的生活平淡無奇。他與詩人雅濟科夫的一個姐妹成婚,妻子道德高尚,令人交口稱贊,霍米亞科夫的家庭生活十分幸福(亦如幾乎所有斯拉夫派)。他照看自家莊園,寫作檄文,在莫斯科沙龍里與西方派爭論。他多才多藝,學識淵博,樣樣事情都很在行。他是一個精明地主,一如他為一位出色辯手。盡管他對西方的形式邏輯理性不屑一顧,可他卻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偉大的雄辯家,是當面交鋒時最令人生畏的敵手。在文學史中,霍米亞科夫既是一位詩人,亦為歷史哲學家和神學家。
他自20年代開始寫詩,其早期詩歌冷峻晶瑩,充滿自負。后來他放棄這一早期手法,使其詩歌成為其政治和宗教情感之喉舌。他并非一位偉大詩人,但若不就整體詩歌而僅就詩歌之雄辯而言,他在俄國少有對手。其宗教詩歌,尤其那首美妙的《勞作者》(The Labourer;Труженик,1858),就其情感(非神秘情感)之深刻真誠、表達之高貴簡潔而言,實屬俄語中的最佳詩作(費奧多爾·格林卡的某些詩作或許構(gòu)成例外)。其政治詩歌的主題均為斯拉夫主義,但其中的最佳之作卻充滿忿恨,忿恨俄國尚無法履行其偉大的歷史使命和宗教使命。這些寫于克里米亞戰(zhàn)爭期間的詩作,在俄國政治詩選中總會占居顯赫位置。
霍米亞科夫有關歷史哲學的論述是其偉大作品。此作未完成,這是他寫作最久的一部作品。此作充滿廣博但不精確的學識,其意義并不僅在于它是一部饒有興味的結(jié)構(gòu)想象之文本。
作為神學家的他則重要得多。其學說體現(xiàn)于一系列著作,其中最重要者即《論教會之理想》(Essay on the Idea of the Church;Статья об идее Церкови),以及他與英國高教會神甫威廉·帕爾默(William Palmer;Вильям Пальмер)的通信?;裘讈喛品虻闹饕枷爰醋杂?,即人對上帝自然的、非強制的愛,以及對上帝法則的自然接受,不將上帝的法則視為法律(law;закон),而將其當做一種自由(freedom;свобода)。在神學領域,霍米亞科夫同樣反對羅馬天主教和新教,但他批評的鋒芒更多地指向前者。與所有斯拉夫派一樣,他認為歐洲新教國家勝于天主教國家。他尤其喜歡英國和英國國教徒。但是,他喜歡的英國僅為托利黨人(Tories;тори)的傳統(tǒng)英國,而非輝格黨人(Whigs;виги)的進步英國。托利黨人的傳統(tǒng)英國及其對書面法律的忽略、對傳統(tǒng)習俗和口頭協(xié)議的信守,讓霍米亞科夫意識到了其鐘愛的保守無政府主義理想。
霍米亞科夫的神學未能獲得官方教會認可,其神學著作甚至不準出版,直到1879年方才解禁。但是,自那時起的俄國所有東正教思想?yún)s均受其引導,他如今實際上更被視為教會的導師(雖未公開宣布)。
作為一位散文作家的霍米亞科夫,其突出之處在于其俄語之純凈、飽滿和優(yōu)美的輕盈,他的俄語既無卡拉姆津-普希金流派的法國味,亦無19世紀末報刊文字的冷亂和庸俗。他在非敘述散文中的位置,恰如阿克薩科夫在敘述散文中之所處。
僅次于霍米亞科夫的兩位最杰出老一代斯拉夫派,為伊萬·基列耶夫斯基(Ivan Kireyevsky;Иван Киреевский,1806—1856)和彼得·基列耶夫斯基(Peter Kireyevsky;Петр Киреевский,1808—1856)兩兄弟。他們的母親后再嫁葉拉金先生,成為莫斯科最著名文人沙龍之一的女主人。伊萬和彼得兄弟均具有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和道德情懷。彼得很難被列入文學史,因為其為數(shù)不多的文章并不十分重要。但是,他或許堪稱斯拉夫主義宗教圣火的持有者。他對俄國和俄國人民的崇拜是一種排斥一切的狂熱激情,這使他的內(nèi)心再也無法容納其他情感。他一生中花費大量時間游歷俄國,以搜集俄國民歌。他積累起大量民歌,其中大部尚未出版。
伊萬較彼得更具文學天賦,但是其文學生涯卻很畸形,屢遭挫折。他發(fā)表于20年代末的批評文章使他成為俄國有史以來的最佳批評家。1832年,他開始編輯大型文學期刊《歐洲人》(European;Европеец),但雜志幾乎立即遭禁。此次冒險之后,他封筆多年。部分地受其弟彼得以及霍米亞科夫影響,他從一位謝林信徒轉(zhuǎn)變?yōu)樗估蛑髁x者和東正教思想家。他自1845年起編輯波戈金的《莫斯科公國人》,但因與波戈金不和于同年辭職。1852年,他再度發(fā)表一篇純斯拉夫派內(nèi)涵的文章,由于此內(nèi)涵,該文又遭查禁。
伊萬·基列耶夫斯基是位風格優(yōu)美的大師,與霍米亞科夫不同,其風格非常近似卡拉姆津和普希金。他恢復了與東正教會內(nèi)部那些最深刻、最鮮活的神秘流派間中斷已久的聯(lián)系,這在俄國世俗思想家中是第一人,就這一意義而言,他與霍米亞科夫一起,構(gòu)成一切現(xiàn)代東正教文化之源頭。
上卷第八章第二節(jié)《陀思妥耶夫斯基(1849年之后)》節(jié)選:
《罪與罰》(1866)、《白癡》(1869)、《群魔》(1871)和《卡拉馬佐夫兄弟》(1880)這四部偉大小說,構(gòu)成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系列。它們毫無二致,均擁有戲劇化的結(jié)構(gòu)、悲劇感的觀念和哲理性的內(nèi)涵。它們均為異常復雜的整體,這不僅是指情節(jié)被難以分割地植入哲學,而且是說,我們在《地下室手記》中了解到的那個純粹、實質(zh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已與《作家日記》中這一更為政論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水乳交融地混為一體。因此,這些小說至少可能擁有三種不同的閱讀方式。第一種為其同時代人的閱讀方式,即將這些小說與1865—1880年間俄國公共生活和生活生活的現(xiàn)實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第二種方式是將它們視為一種“新基督教”的漸進顯現(xiàn),在四大長篇的最后兩部中,這一“新基督教”借助佐西馬(Zosima;Зосима)和阿廖沙·卡拉馬佐夫(Alesha Karamazov;Алеша Карамазов)的形象獲得其終極體現(xiàn)。第三種方式是將這幾部小說與《地下室手記》、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體驗的悲劇性內(nèi)核聯(lián)系起來。最后,我們的同時代人如今又發(fā)現(xiàn)第四種閱讀方式,即不去關注這些小說的哲學內(nèi)涵,而視它們?yōu)榍楣?jié)離奇的純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持第一種讀法的同時代人,認為他是一位天賦巨大的作家,但趣味有問題,藝術修養(yǎng)不足,但他對普遍關注的問題有其獨特看法,極具使其人物栩栩如生之能力。他趣味的缺失,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歪曲,他不善于營造閱讀效果,這均使他們感覺遺憾,但是,他們卻驚羨他對病態(tài)人格類型的洞悉,以及他強大的變態(tài)心理分析能力。他們?nèi)缛魹楸J嘏?,便將他描繪的虛無主義者肖像當做真實畫面;他們?nèi)缛魹榧みM派,則會感到傷悲,一位因為政治殉難而變得崇高的人居然會淪落到與骯臟的反動派結(jié)盟。
接下來的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讀者將他的小說當作一種新基督教之啟示,在這些小說中,善與惡的終極問題得到討論,并獲得非常清晰的答案,就總體而言給出一種十分完整的精神基督教新學說。拉斯科爾尼科夫(Raskolnikov;Раскольников)“脫離上帝”、聲張個性的嘗試以悲劇告終,梅什金公爵(Prince Myshkin;князь Мышкин)圣徒般的癡愚,《群魔》中無神論社會主義的可怕畫面,尤其是“純潔的”阿廖沙·卡拉馬佐夫形象和圣徒佐西馬的布道,均被視為一種新的終極宗教形式之確切啟示。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一態(tài)度在本世紀初年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如今在老一代人中仍有大量擁躉。對于他們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種新的、崇高的“宇宙和諧”之先知,這一和諧超越并撫慰人類的一切紛爭和悲劇。
但事實卻在于(這里也蘊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個精神現(xiàn)象的特殊意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劇是無可救藥的悲劇,既無法被消解,亦無法被撫慰。他的和諧和他的解決方案較之他的沖突和他的悲劇,始終處于更低或更淺層面。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便要認同其悲劇的無可救藥,而不要因為他更小自我的種種花招而試圖逃避它們。比如,他的基督教便非??梢?。難以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即這對他而言并非最終解決方案,這并未抵達他心靈的最深處,這或多或少為一種表面的精神構(gòu)成,將它等同于真正的基督教是危險的。不過,此類問題對于本書而言過于復雜,過于重大,也過于富有爭議,因此只能點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