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想寫這個題目頗久了。
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的第一篇就是“文本的意識形態(tài)”,那么是否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才發(fā)現(xiàn)文本意識形態(tài)(盡管這是編輯者將相關的文章輯錄在一起,但是詹明信本人知道此書的出版,可以認為他認可這一編排)?而我的感覺是太晚了,中國早就有文本意識形態(tài)了,那就是劉勰的《文心雕龍》。
意識形態(tài)概念相對為人們熟悉,無論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說的“虛假意識”,還是阿爾都塞的個人與其生存環(huán)境之間“想象關系”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對我們來說都不陌生。但什么是文本意識形態(tài)?詹明信沒有直接界定,倒是通過他的一系列相關描述,我們知道作者的立場,即“那種把文學文本看成一些句子的組織生成的觀點”,而不是將文學作品當成“有機統(tǒng)一體”來對待,就是文本意識形態(tài),或者這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解析方法。
在詹明信看來,這一理解文本的方式,可以“稱之為水平的方式”,以區(qū)別于那種有“深層結構的‘垂直’的模式”。因為“在這里,文本生產(chǎn)的模式有助于強化作為個別的、孤立的句子的意義,而這與傳統(tǒng)的維持一個美學上的整體性的努力(每一部分都按一定等級劃分組織起來)就構成了鮮明的對照”。這樣,作者至少傳達了一層意思:在所謂的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文本不是縱深方向結構的,而是平面的、無深度的拼貼,是一種馬賽克文本。
詹明信在《文本的意識形態(tài)》中,主要的篇幅就是討論羅蘭·巴特的《S/Z》,換句話說,是該書為詹明信提供了文本意識形態(tài)的樣本?!禨/Z》是羅蘭·巴特對巴爾扎克的中篇小說《薩拉辛》所做的文本分析(更確切地說,是對文本敘事做語碼分析),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批評,羅蘭·巴特的意圖與眾不同,以他自己的話來說,該著述“不談及巴爾扎克,也不涉及他的時代,我探究的不是他的人物的心理學,文本的主題學,軼事的社會學。我想起電影攝影機的基本技藝,能夠分解一匹馬的疾行,我也試圖以慢鏡頭拍攝對《薩拉辛》的閱讀過程”。
所謂慢鏡頭是將《薩拉辛》全文(中文譯本有兩萬多字)分解為五百六十一個語段單位(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成五百六十一幀畫面),之所以劃分得如此細密,巴特是想告訴讀者,文本是怎樣一幀一幀地編織而成的。這里,羅蘭·巴特既是剪輯師,又是講解員。
如果以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來分析作品,那么一部作品是由情節(jié)、性格、言語、思想、形象等幾大要素構成的(參見亞里士多德:《詩學》),批評家要從人物性格、故事情節(jié)和劇作思想的設置等方面來討論作品,如果以形式主義方法來讀解,則要關注文本的語言學層面,轉喻和暗喻,或者陌生化效果等,這些都不是他想要達成的目的。當然作為結構主義大師的巴特,也不想用結構主義的方法來解文本,他發(fā)明了諸多語碼,來縫合這一文本,因此這五百六十一個單位盡管長短不一(一個單位既可以是一個詞語或是一個句子,也可以是一段對話,或者是長長的段落),但是每個單位至少包含著一個或多個語碼。巴特將這些語碼總共歸納為五種:意素語碼、文化語碼、象征語碼、闡釋語碼和選擇行為語碼(或者稱之為情節(jié)語碼),并逐詞、逐句或逐段來闡釋這些語碼在文本中各自的功能。
那什么是語碼?語碼不同于語義,所謂語碼可以看成對語義的誘導和歸類,詹明信認為,羅蘭·巴特的“語碼”是從信息理論中借用來的術語,即我們可理解為一種語碼基本對應某一種信息的類型,如文化語碼“有點像格言式的智慧或?qū)ζ毡榈男袨?、事件和生活的常識的倉房,當需要某個具體細節(jié)的時候,它就會被說出來”。而意素語碼(即人的語碼)則指向人物的性格特征。
羅蘭·巴特的意思是,文學文本之所以能產(chǎn)生意義,不是因為讀者通過文本讀到了現(xiàn)實生活,而是文本中的那些語碼作用于我們的理解習慣,使讀者以為自己把握了現(xiàn)實生活。由此,詹明信解釋道,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并非是話語天生具有的結構,而是某種視覺上的幻象,是由某些作為“符號”在起作用的細節(jié)產(chǎn)生出來的所謂真實效果。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小說,詹明信認為:“現(xiàn)代文學對情節(jié)的拋棄被更好地理解為對舊的敘述組成結構的拋棄?!?/p>
其實這種語碼劃分方式既能解析《薩拉辛》,也能解析其他小說,或者其他非虛構作品。詹明信既然稱之為“文本的意識形態(tài)”,也就意味著這種解析方式不僅可以應用于文學,對文學以外的文本,如歷史的、新聞的或社會學的文本均可適用,進一步可適用于一切敘事文本。當初,巴特文本概念的提出,就是開放的和不分類的,以區(qū)別于封閉的“作品”概念。
問題來了,既然是以語碼的方式來解析文本,為何不選擇一個開放的現(xiàn)代文本,而選擇老巴爾扎克的小說,并且是“鮮為人知”的《薩拉辛》?也許羅蘭·巴特想表明,即便是最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也可被解構,還原為一般意義上的文本,而《薩拉辛》的長度又正好適合一個研討班的學年課程計劃。當然《薩拉辛》的故事也比較特殊,這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不怎么現(xiàn)實的故事,是巴黎上流社會的沙龍流傳的故事,講的是雕塑家薩拉辛和歌星贊比內(nèi)拉的巴黎情愛故事,然而美麗妖嬈的贊比內(nèi)拉竟然是一個被閹割的男歌手,這不僅是一場無結果的戀愛,最終還導致薩拉辛被贊比內(nèi)拉的保護人所殺害。
用五種語碼來解碼這樣一個故事,而且是故事中套著的故事,是否太簡約、太規(guī)范化了一些,每個人的解碼方式和習慣是否相同?這是大有疑問的。如象征語碼,別的讀者可能作為文化語碼來解讀也未可知,意素語碼作為象征語碼來理解也說得通。再例如篇名《薩拉辛》,作為一個名詞,巴特標示為闡釋語碼和意素語碼,而對我來說,則是文化語碼,因為在我還不清楚“薩拉辛”到底是人名還是地名,或者是別的名頭時,就已經(jīng)清楚這是羅蘭·巴特所分析的巴爾扎克的一篇作品。即在我還未打開《薩拉辛》文本時,已經(jīng)有了一些文化上的先入之見。因此我懷疑巴特起勁地將小說全文劃分成五百六十一個單位,并與五種語碼分別綁定,到底有什么樣的效果和意義?這是否就是中國古人所說的膠柱鼓瑟?。?/p>
說起古人,倒是無獨有偶,中國古代也有類似五種語碼的標示,如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提及歸有光所講究的文章義法:
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會?!夭蛔銚?jù)為傳授之秘爾。據(jù)為傳授之秘,則是郢人寶燕石矣。
如今恐怕無處尋覓歸有光的五色《史記》讀本,既然是“傳授之秘”,一般不為外人道。不過我們倒是可以揣測,作為文章秘授之義法,他老人家一定是為了啟迪后輩小子向司馬遷學習,不惜氣力掰碎了《史記》:怎樣寫人,如何狀物,何處轉圜,適時評述等等,一字一句地分解了來研習。
歸有光為明代文章大家,開一代風氣。今天許多學子知道他是唐宋派的領軍人物,或者也讀過他清新而典雅的《項脊軒志》,卻未必清楚其風靡一時的影響力,同時代人有說“賈董再世”的,也有比之韓愈、歐陽修的。不過盡管名氣如此之大,后人對歸有光的這種死摳《史記》的心法秘授,還是有嗤之以鼻者,這就是“今之通人竊笑之”的緣由,倒是章學誠認為,若為不知文章法度的初學者考慮,不失為一種路徑。
章學誠以歸有光為例是想說明寫文章是有法度的,“時文當知法度,古文亦當知有法度,時文法度顯而易言,古文法度隱而難喻,能熟于古文,當自得之。執(zhí)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則文章變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這里,時文應該是指科舉應試之文,即八股文一類。對于怎樣寫時文,當時舉子們是研究得透透的,只不過章學誠認為,真正明白文章千古之理的,是不會為某些規(guī)矩所限制的。而歸有光就是明白古文“隱而難喻”之理的人。順便說一下,歸有光和章學誠在科舉上都很不順,有“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的意思在。
同樣是五種標記,歸有光與羅蘭·巴特的五種語碼不同,如果說后者是從信息傳遞的角度,從文本意義的產(chǎn)生和構成方面出發(fā)來設定語碼的,那么前者是從寫作學和修辭學意義上來解析文本的。出發(fā)點不同,目標也不同。倘若將文學文本當成音樂文本來看待,歸有光的五種標色是手把手告訴人們怎樣創(chuàng)作一部悅耳的樂曲,而巴特則是告訴人們?nèi)绾蝸斫馕鰳非?。因此,巴特自認為五種語碼相當于五個不同的聲部,這些聲部,即“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聲部(選擇行為語碼),人的聲部(意素語碼),知識的聲部(文化語碼),真理的聲部(闡釋語碼),象征的聲部(象征語碼)”,共同組合成一個立體的空間。當然語碼可以增加,正如聲部可以更加多樣。不過,對巴特而言,用這五種語碼,就能基本解析巴爾扎克的《薩拉辛》。
兩位大師的解析力均不凡,不管是站在技法和修辭學立場還是語碼闡釋學立場,文本對于他們來說都是馬賽克,可以拆解,可以轉換,可以重新拼貼。按古人關于文章義法的理解,文本應該是一個有深度、有核心的有機統(tǒng)一體。但是在歸有光的筆下是可以拆解的,也許歸有光不是死摳文本,而是過于前衛(wèi),才會有“今之通人竊笑之”的情形。
當然,前文說歸有光的五色標識是寫作學和修辭學,只是一種揣測,即便是修辭學的,其實也一定是闡釋學的,因為學習《史記》的寫作方法和對《史記》意義的理解是分不開的,或者說首先要理解《史記》,才談得上怎樣學習《史記》的寫作手法。
這里不是想說中國古人有多前衛(wèi),只是想說前衛(wèi)和保守均是在一定的語境下可以轉換的,例如,就馬賽克文本而言,有宋一代的集句詩最為典型。所謂集句詩,就是從前人的詩篇中選取不同的詩句,并將它們重新組合在一起,另成一詩。集句詩作為詩歌,在文學上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可以看成一種游戲文字,或者就是賣弄學問。但是它的出現(xiàn),把文本的有機性粉碎了,每一句在上下文中才有意義的詩句,可以獨立出來,和另一些獨立的詩句搭配,組成新的詩歌,依舊可渾然天成。
自然,好的集句詩應該能做到融會貫通,天衣無縫,如出一體。如王安石是集句詩高手,此處暫選其四句的集句短詩:
觥船一棹百分空,(杜牧) 十五年前此會同。(晏殊)
南去北來人自老,(杜牧) ?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
潮打空城寂寞回,(劉禹錫) 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
誰人得似張公子,(杜牧) ? 有底忙時不肯來?(韓愈)
集句詩的產(chǎn)生需要厚實的基礎,這就是大量的文本文獻,至于這些文本為何人所寫,是在怎樣的境況下寫就,人們能夠了解則更好,以便于準確領會;如果不甚了了,也無多大關系,只要文本在,就可拼貼和組裝。中國詩歌到唐代有井噴期,所以給宋人的集句詩留下了可資借用的豐富材料,就上述的兩首絕句,唐詩占了其中的八分之七(當然,絕句的創(chuàng)作本來就是唐人的功勞),越是講究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和符合格律要求的詩句,就越是適合拼貼,至于創(chuàng)作者的個性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則十分復雜,取決于多種因素。所謂“文如其人”、“詩如其人”、“風格即人”等等是一種很浪漫的說法。自然,集句詩的出現(xiàn)和宋代詩話幾乎同步,共同構成了中國古代形式主義批評的大氛圍。這是經(jīng)驗的形式主義,而不是思辨的形式主義。
由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沒有西方的模仿論思潮,古代文論關注的焦點,較多地落在文與質(zhì)、言與意之間的關系處理上,因此,也必然更多地關注文本的形態(tài)。就目前的史料看,中國古代系統(tǒng)地關注文本,可以從摯虞的《文章流別論》起始,但是到劉勰那里蔚為大觀,《文心雕龍》在文章的分類和功能上梳理清晰,分析細密,說理透辟,體大思精,這也可算是別一種文本意識形態(tài)?
話題還是回到詹明信的“文本意識形態(tài)”上,他認為,傳統(tǒng)的維持美學上整體性的文學批評,被文本的語碼(或者符碼)化解析所取代,即文本的重心由審美性被信息性所取代。倘若說文學作品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審美基礎之上的話,那么文本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傳遞一定的信息基礎之上。如此,文本不是圍繞著某個先在的核心意義而聳立,而是在具體的編織過程中形成(文本在語源上就有編織的意思)。如果說,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是建立在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上的,那么文本的意識形態(tài)是建立在特定的語碼之上的,特定的語碼傳遞特定的信息,所有的文本在信息面前具有某種平等性。至于是虛構的小說還是紀實的敘事,就文本層面而言是難以斷然區(qū)分的,不管是什么文本,通過語碼來傳遞信息,讀者則依從解碼習慣來理解文本。
站在詹明信文本意識形態(tài)的這一立場來討論劉勰的《文心雕龍》似乎距離太遙遠,然而,一千五百年左右的時間跨度,有時能阻斷一切歷史音塵,有時則豁然相通。
詹明信探究元批評,劉勰也有自己的元批評,作為一個相對嚴密的體系,《文心雕龍》的前三篇《原道》、《征圣》、《宗經(jīng)》,就是整部著述的元批評,至于三者之間的關系雖然是一層緊扣一層,由天地自然之道,降而為“鑒懸日月,辭富山?!钡氖フ苤?,再化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的經(jīng)典,但它們卻是共同發(fā)揮影響力的。
而接下來二十來篇談及的是各種文體,有研究者統(tǒng)計,劉勰一共提及了五十多種文體,估計將當時的所有規(guī)范一些的文體統(tǒng)統(tǒng)囊括其中了。今人將其中的文體分為創(chuàng)作文體和應用文體,如《明詩》、《樂府》、《詮賦》等篇什和《銘箴》、《誄碑》、《哀吊》、《章表》、《奏啟》、《書記》等等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前者文體是可以進入文學史的,后者的身份比較模糊,是實用價值、文獻價值或文學價值混合(據(jù)說韓愈寫過大量的碑文均不足道,只有《平淮西碑》得到千古稱頌,李商隱謂之“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蘇東坡則譽之“千古殘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但是在劉勰面前,上述這些文體的地位是平等的,在概述每一種文體的形態(tài)特點和歷史淵源之后,劉勰在最后的“贊”中一定將此種文體的作用和教化功能總結一番,以卒章顯志。如《明詩》篇的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fā)皇世,風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痹倏础躲戵稹返馁潱骸般憣嵠鞅恚鹞┑萝?。有佩于言,無鑒于水。秉茲貞厲,敬言乎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彪m然銘和箴與詩賦在文體上大相徑庭,功用各異,但是劉勰對此的總體要求類似,用今天的話說,既要內(nèi)容充實,合乎規(guī)范,也講究文本表達上的完美。而所有的文體和文本,在劉勰那里有一個終極目標,那就是弘道垂文,征圣宗經(jīng),進入一個大思想體系之中,這或許可以看成前現(xiàn)代的文本意識形態(tài)。因此所謂文本意識形態(tài)不一定非要待到晚期資本主義才產(chǎn)生。
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意識形態(tài)莫過于宗教意識形態(tài),劉勰早年依傍佛門,修訂經(jīng)文,有佛學的深厚底蘊,自然有縝密超人的思辨能力和嫻熟的文本編織技巧,加之積學儲寶,遍觀百家,在構建文本意識形態(tài)方面可謂得心應手,其《文心雕龍》完全當?shù)闷稹吧畹梦睦怼薄ⅰ绑w大而慮周”的聲譽,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有空前絕后的地位,之后的中國文論走上了形式經(jīng)驗和感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