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般很少意識到書籍的力量,因為在我們?nèi)粘9ぷ鞯娜ψ永?,書總是太過于平凡,以致我們并不懷著??闯P碌母屑ぶ?,去注意它的新奇之處。閱讀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一種身體機能,成了一種下意識動作。書,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擺在我們手邊,早已是那種不言而喻與我們共存、伴我們共存的東西;我們拿過一本書來,總那么懶洋洋、淡然漠然,就像拿過來一件上衣、一只手套、一根煙、一件隨便什么成批生產(chǎn)的大路貨一樣。有價值的東西,凡是容易到手的,都引不起人對它肅然起敬;只有在真正創(chuàng)造性的,在我們存在的深思熟慮和從內(nèi)心觀察的瞬間,平平常常和屢見不鮮的才重新化為神奇。只有在這樣的思考的時刻,我們才會敬畏地覺察到這種魔力般的和震撼靈魂的力量,這種力量從書本進入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在20世紀的今天,離開書的奇跡,就無法再思考我們內(nèi)心的生活。
這種瞬間是很少有的;正因為少有,保持得才長久,往往會在記憶里保持多少年。我還一清二楚地記得那個地點、那個日子、那個時刻,當時我斷然領(lǐng)悟到,我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與書中看得見又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是怎樣對比鮮明又富有創(chuàng)造活力地交織在一起。我看,對我這種心靈的頓悟并不算講得過甚其詞,因為盡管是個人的,但這種經(jīng)歷和認識的瞬間,遠遠超出了自我。
當時我二十六歲的樣子,已經(jīng)寫過幾本書了,我正乘船旅行,是一艘意大利船,在地中海,從熱那亞到那不勒斯,從那不勒斯到突尼斯,從那里再到阿爾及爾。這得熬多少天。船上幾乎是空的,于是我常常跟一個意大利青年船員聊天。他是個地道的低級服務人員,管掃艙房、擦甲板以及諸如此類的服務工作。從人類的等級序列來看,這類工作是微不足道的。這能干的小伙子,棕頭發(fā),黑眼睛,笑的時候牙齒白燦燦露出唇外,看著他實在有趣。他愛笑,說意大利語伶牙俐齒,喜歡像唱歌一樣,而且絕不會忘記,給這種音樂加上生動的手勢。他憑著表演天賦,對每個人的姿勢都進行漫畫式的模仿,學船長滿嘴沒牙那樣說話,學那個英國老人身子僵直、左肩前傾在甲板上行走,學那個人們一看腆著的大肚子就能判定的廚子,開完飯以后在旅客面前趾高氣揚的派頭。跟這棕發(fā)頑童,這額頭凸出亮堂、臂上刺有花紋的小伙子聊天,是件開心事,因為他像小羊羔一樣溫良馴順——據(jù)他告訴我,他在故鄉(xiāng)利帕里群島曾放過好幾年羊。他立即看出來我喜歡他,跟他說話比跟船上哪個人都更樂意。他就把知道的一切都講給我聽,毫無保留。航行兩天以后,我們怎么說都有點兒像朋友或是同事了。就在這時,突然在我們之間聳起了一堵看不見的墻。
我們這艘船在那不勒斯靠岸,裝上旅客、煤、蔬菜、郵件和港口通常買得到的食品,就又重新起航。又看見傲然的婆西立普城蹲在那個小山岡上了,維蘇威火山上的云輕細繚繞,像紙煙頭上飄起的淡煙。這時,他驀然急匆匆地向我蹲過來,笑容溢滿唇齒,得意洋洋地給我舉一封揉皺的信。這是他剛收到的,求我念給他聽。
開頭我還沒反應過來。我以為,喬萬尼這小伙子收到了一封外語信,法語的或德語的。信可能是一個什么姑娘寫來的。他肯定為姑娘們所喜愛,這我理解。他可能是想叫我把這個佳音給他譯成意大利語吧。然而不是這樣,信是意大利文寫的。那他想干什么呢?叫我給他念個什么呢?可是不行,他一再重復,幾乎是強行地,叫我給他念信,一定得念。我一下全明白了:這小子英俊機敏、風度翩翩、舉止自然得體,可在他們國家的人口統(tǒng)計中,屬于百分之七八那一類,不識字,是個文盲。我一下簡直想不起來,在歐洲正在消失的這一類人中,我什么時候曾跟這樣的一個人交談過。在我打過交道的人中,這個喬萬尼是第一個不會識文斷字的歐洲人。我看著他簡直驚住了,不再把他當成朋友,當成同事,而把他當成怪物。隨后,我自然還是給他念了信。信是一個什么叫瑪利亞或是卡羅利娜的女裁縫寫的,信中不過是各國的少男少女用各種語言寫的那些話。
念信的時候,他死盯著我的嘴;我發(fā)現(xiàn)他努力要記住每一句話。想聽清楚、記清楚的緊張勁兒,使他眉上的皮膚皺起來,擠出一臉苦相。我把信念了兩遍,念得很慢,很清楚。他每句話都往心里聽,越聽越滿意,眼睛開始放光,嘴唇咧得像夏天的紅玫瑰。這時,從船欄桿那邊走過來一個當官的,他就趕緊溜了。
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全部緣由。但這真實的經(jīng)歷,在我心里卻剛剛開頭。我躺到一把躺椅上,仰望著柔和的夜色。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使我平靜不下來。我頭一回見到一個文盲,還是個歐洲人。我認為他機敏,還曾和他交談,像對待同事一樣。這么個不識字的腦子,怎么能反映這個世界:這件事迫使我深思,甚至使我痛苦。我試圖設(shè)想,不識字該會是個什么樣子,試圖從這種文盲的角度去考慮事情。他拿起一張報紙,看不懂。拿起一本書,掂在手里比木頭輕、比鐵輕、長長方方、有棱有角、花花綠綠,是一件毫無意義的東西;于是他又撂下,不知道拿來干什么好。他停在書店門口吧,那些紅黃綠白、漂漂亮亮、長長方方、脊背燙金的東西,對他來說,只是畫上的水果,或是打不開瓶蓋的香水,隔著瓶子聞不到香味。跟他提起歌德呀、但丁呀、雪萊呀,這些神圣的名字不會告訴他任何東西,只是些沒有生氣的音節(jié),沒有意義的聲音,輕飄飄的。對一開卷頓時就會有撲面而來的無窮歡暢,像銀色的月光透出死氣沉沉的層云,這個精神窮人是根本想象不出來的。他體會不到,在心靈強烈的震撼中,書中描寫的人物命運,會突然與人自己的命運相契合。而他用墻把自己整個圍起來,過的是穴居人不見天日的生活,因為他不會看書;我問自己,從有聯(lián)系的整體中分離出來,就算沒有憋死,沒有窮死,這種日子人怎么受得了呢?光知道眼睛偶然看到的,耳朵偶然聽到的,除此外一無所知,這怎么受得了呢?離開書里滲出的充塞于天地之間的大氣,人怎么能呼吸呢?我越來越激動,試圖去推想沒有閱讀能力、被關(guān)在精神世界門外的人,會是個什么樣子。我自費精力,人為地去為他建立生活方式,因為這簡直就像學者憑著木樁建筑的遺跡,試圖去追述短頭人或是石器時代的人怎樣生活一樣。我實在沒法子鉆進從來沒看過書的人腦子里去,實在沒法子鉆進從來沒看過書的歐洲人思維方式里去。我無能為力,就像聾子靠別人的描述,去想象音樂是什么樣子。
正因為我不明白文盲的心態(tài),所以我試著設(shè)想,離開書我自己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這樣來幫我考慮。于是我一開頭就設(shè)想,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把從文字傳播中、特別是從書中得來的一切,暫時全部拋開,這樣來思考問題。可是這根本行不通。因為借助知識、經(jīng)驗、感受能力——比親身經(jīng)歷更進一層——借助來自書本和教育世界的情感和自己的情感,所得來的一切,如果我試圖把這一切都擺脫掉,那作為自我的這個我所感受到的,幾乎就什么也不剩了。我考慮什么事情,考慮什么問題,隨時隨地都要靠從書里經(jīng)歷和記住的一切來進行。有了讀來的和學來的一切,每一個詞都會引起無數(shù)的聯(lián)想。古代兩千年的爭斗和史實,以及無數(shù)與此有關(guān)的,都會從記憶里翻涌而出;我小時候讀過和學過的一切,都會來豐富這做夢也記得的詞。我知道,跳出個人經(jīng)驗,把書中保存的來自各個國家、各個時代、各種人的一切,一下盡收心底,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視野開闊、聯(lián)系廣泛地去思考,才能多側(cè)面地去觀察世界。這是一種唯一正確的最佳方案,是一種贈品,或者說是一種恩惠。
我也愕然地看到,被書本拒之門外的人,只能多么狹隘地去感受世界。再說,對這一切思之再三,我能有為別人意外的遭遇而感動這種性情,能如此強烈地感到,這可憐的喬萬尼缺乏人世間高層次的樂趣,這不也該歸功于我從事創(chuàng)作活動的研究嗎?因為我們讀書,不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和陌生人一同經(jīng)歷,用他們的眼睛觀看,用他們的腦子思考嗎?由于這瞬間發(fā)生的事情生動而有意義,如今我總是會想起從讀書得來的無數(shù)快慰,越想越激動,越想越心懷感激。
這類事例我心里一個接一個,就像天上的星星挨著星星,使我的生活從狹隘無知中擴展的,為我將有價值的東西按等級分類的,給小時候的我刺激和經(jīng)驗的,不是我當時尚未成熟的細瘦身量所能承受的:這一個個的事例,我都還記得。
越是深思,我越是認識到,我們的精神世界是由千百萬單個的印象構(gòu)成的,其中只有極小一部分來自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而其他一切,本質(zhì)的交織一起的主體,則應歸功于書本、閱讀、傳播和學習。對這一切進行深思,是妙不可言的。讀書得來的快慰,那早已遺忘的,會驀地又泛起心頭,泛起一個會使我又想起另一個,如同我想從頭上絲絨一樣的夜空中去數(shù)星星,總有漏掉的和新出現(xiàn)的冒出來,弄得我數(shù)不下去一樣,透視內(nèi)心世界的時候,我也看出來,我們還有另一個星空,明光透亮,由多得數(shù)不清的點點火花構(gòu)成的、由我們能夠享受到的智慧成果構(gòu)成的另一個天地。它閃閃發(fā)亮,圍著我們旋轉(zhuǎn),還溢出神奇的樂聲。我與書還從來沒有像這一瞬間這么貼近。
喬萬尼這個文盲長得跟我們一樣,由于有這樣的缺陷,就不能心向往之、精力充沛地闖入這個更高的境界。在與他短暫的交往中,我感受到了,書——把懷中天地永遠向文化人敞開的書,所具有的全部魅力。那些寫下的、印下的、在文化人口頭流傳的,誰如果用無限廣闊的整個胸懷,去對其中的價值進行再認識,不管從一本書里也好,從這一切所包含的全部生活也好,他都會對今天困住許多人甚至聰明人的悲觀情緒,充滿同情地感到好笑。這些人抱怨說,讀書的時代結(jié)束了,如今輪到技術(shù)來發(fā)言了;留聲機、收音機、電影攝影機等,傳播言論,傳播思想,都是更精巧、更方便的媒介,已經(jīng)在開始排擠書了,書傳播文化的歷史使命眼看就要過去了。可這看得多么近,想得多么窄??!技術(shù)是創(chuàng)造了驚人的奇跡,可也無法跟書千百年來所創(chuàng)造的相比,更不要說是超過了!化學還從來沒有發(fā)明一種爆炸物,像書那樣影響深遠,轟動世界;也沒有鍛出一種銅板、鐵水泥,經(jīng)用的程度比得上這一小摞印了字的紙;也還沒有什么電光源能為人排疑解惑,像有些薄薄一本的書那樣;也根本沒有什么人工電流比得上書那樣,一接觸就使人心里充滿印好的名言。書,被最大的壓縮力壓縮,形式最緊湊、最多樣,不會隨著時間衰老,隨著時間變化,被時間毀掉。書根本不用害怕技術(shù),因為技術(shù)本身除了靠書,還能從哪里學到東西,來改進自己呢?無論在哪里,不光對我們自己的生活,書都是一切知識的關(guān)鍵,一切科學的開端。跟書越接近,人對整個生活的見識也就會越深,因為愛書的人不光用自己的眼睛,還用無數(shù)人心靈的眼睛去觀照;靠書這個出色的助手去闖世界,就會事半而功倍。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著名小說家、傳記作家、散文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自傳《昨日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