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jīng)緯
杉山正明是最近書店里比較常見的一位作者,頂著當(dāng)今日本“蒙古史”首席研究者的頭銜,他的作品頻頻被譯成中文。但以專著身份問世的《游牧民的世界史》,只叫人收獲失望二字,不盡感嘆日本內(nèi)亞研究之寥落。
作者聲稱要從游牧民的視角還原游牧世界的生活,先來一章歐亞大陸地理總述。接著開始“講史”,從希羅多德的斯基泰人開始說起,說匈奴、突厥、回鶻、蒙古,最后還來一個俄國與蒙古帝國的類比??偟膩碚f,一般史籍里說到的書里有,史籍沒提到的書里沒有,別無新意。但編排略有奇怪,比如詳寫了柔然,卻略寫鮮卑,對突厥很有興趣地寫了不少篇幅,橫插里卻又多寫了一篇日本姓氏起源和拓跋氏改姓“元”氏的類比。看來作者并非談史,只是湊合日本人對游牧文化的興趣,約莫找了一些重點,滿足一下興趣而已。
日本人心目中“游牧世界”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景象,我對該書寫作內(nèi)容之外的意識觀念興味陡增。翻看了該書后面日人松元建一寫的《解說—關(guān)于“定居”及“移動”》,找到了答案,松元或許就是杉山寫作該書想要面對的潛在日本讀者,松元自敘20年前在撒哈拉沙漠觀光有感,“進入到沙漠后我的印象是人類無法在這徹底干燥的風(fēng)土環(huán)境中定居生存,除了綠洲周邊區(qū)域之外,沒有植物。”同時提到,日本民俗學(xué)創(chuàng)始人柳田國男對于“何謂日本”這一問題時,作出的歸納:“島國”及“種稻”。
我便倏然醒悟,要讓日本學(xué)者理解游牧民及游牧文化本身,實在太難了。雖然,作為歐亞大陸上的居民,我們也不乏將游牧生活想象成騎在馬上,趕著羊群,從早奔到晚,從東趕到西,在沙塵蔽日中日復(fù)一日的場景。但這個想象,對于終生在海島上過著稻作生活的日本居民來說,更為貼切。
事實上,不但古代旅行家的著作,以及當(dāng)代關(guān)于游牧社會的人類學(xué)研究,都已經(jīng)揭示了,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純粹以放牧為生的人,不論游牧程度多高的人群,都或多或少要種上一點土地,只不過播完種后,在草原轉(zhuǎn)上一個季節(jié),再回來查看自己的收成罷了。其次,游牧不是終日和沙漠相對,沙漠也并非了無生機。世界上的游牧有許多種,北亞苔原森林里的牧人是放牧馴鹿的,阿拉伯牧民放羊駱駝和羊群,蒙古到中亞草原牧人的牧群更為混合。每種放牧情況需要的不同的技術(shù),文化也就有很大差別,同時他們要么用畜牧產(chǎn)品和沿路的農(nóng)民交換糧食,要么自己在某些地方也種一點。今天的蒙古國就自己種植糧食,可以保證自給自足。
杉山先生筆下的游牧世界,平面而單調(diào)。像以往的研究者一樣,他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匈奴、蒙古在溝通歐亞大陸各地區(qū)古代文明時,發(fā)揮的卓越作用。這在中國讀者看來頗為莫名,盡管我們也曾將匈奴目為“茹毛飲血”的蒙昧異族,但將他們視作堅強戰(zhàn)士,蒼狼白鹿一般美妙的傳說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反觀杉山筆下,為了顛覆,或者說恰好進一步鞏固了日本讀者心中那個千篇一律的游牧世界的想象。一味將古代世界的所有成就都貼金到游牧民族身上。
游牧者不是生來就注定要建立一個諸如蒙古或帖木兒、奧斯曼帝國這樣幅員遼闊的草原帝國的。游牧民也不是天然就和農(nóng)耕者劃清紛然的界線?;蛟S只有從心底里抹去這兩者的界限,才能塑造一個真正的“游牧民的世界史”,而這對于日本研究者,只能說“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