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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言不煩:繆鉞先生論表述

    2015-09-10 07:22:44羅志田
    讀書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文章

    羅志田

    在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的圖書閱覽室里,掛有十位“史壇名宿”的照片,都是一九五零年后在歷史系任教的老師。余生也晚,這些老先生中見過面的,只有徐中舒、繆鉞(字彥威)、吳天墀三位。而實際聽過課的,僅繆先生一人。徐先生只給我們做過一次講座,然我以前讀書時不夠規(guī)矩,時常翹課,講座也常錯過,后來才知是大損失,雖悔亦晚(我入學前曾隨長輩學過一點詩詞,尚未入門,略知粗淺規(guī)矩而已。但對于此道的興趣,那時也肯定是大于先秦史的)。而吳先生那時還沒充分“解放”,不能開課。

    無論如何,川大的“史壇名宿”,我只有幸聽過繆先生的課。而上課的感覺,可以用現(xiàn)在微信上常見的“震撼”來描述。內(nèi)容的精彩且不說,先生對上課時間的掌握,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當時先生的白內(nèi)障還沒動手術(shù),等于是閉目演講,由我們另外的老師(繆先生的學生)同步板書。每當繆先生說“今天就講到這里”,接著就聽到下課的鐘聲響起。老師可以不需任何提示而掌握課時如此精準,隱含著對課程和學生何等程度的尊重,教過書的人才知道。我自己教書也算認真,但就是看著表也到不了這樣的境界。

    在這方面,彥威先生是下了功夫的。他曾自述講授中國文學史一課的處理方式說:

    每星期上課三小時,要在一年之中將中國三千年文學發(fā)展的情況講完,應(yīng)有盡有,不許漏略,的確是要很費斟酌的。我的辦法是把所有應(yīng)當講的東西都選出,然后根據(jù)它們的重要性,規(guī)定詳略輕重的比例;這樣,有了通盤的計劃,就不至于因為某一部分講授過詳,多占了時間,結(jié)果影響到講其他的部分要縮短時間,或無暇講授。

    大概每一次上課,先生都是在整體的“通盤計劃”之下又做出了一兩課時的通盤計劃,的確是用心良苦。如他自己所說,上課之前,總要先細看那一兩節(jié)課的講稿,更純熟地掌握講授內(nèi)容,“尤其考慮斟酌如何能夠表達得好,能夠渾融成熟,深入淺出,使同學易于接受。譬如復雜的事實,如何清楚地說明;深細的理論,如何明顯地講出”。尤其“注意思想的邏輯性,注意條理系統(tǒng)。講活清楚扼要,避免枝蔓蕪雜、冗言廢話”。

    繆先生特別指出,上課固然要言之有物,“但是更重要而困難的工作,不在材料的搜集,而是在如何精簡,如何組織”。課程的“組織要緊密,系統(tǒng)要清晰”,才“可以免去蕪雜重復”。他上課時,對“每一個問題都交代清楚。每講一段,隨時提醒所以要講這一段的目的。而每段與每段之間,亦緊密聯(lián)系。使聽講的同學能跟隨我所講的系統(tǒng)想下去,思想集中,不至散漫”。

    簡言之,“課堂講授是一種藝術(shù),講一節(jié)課,如果講得好,能使同學愉快地接受,就如同一篇好的文章,使讀者喜歡閱讀鉆研”??梢钥闯?,口頭和書面的表述本是相通的,其大體要求也是一致的。須注意的是,上引繆先生的話中,兩次提到避免蕪雜,他在其他地方也多次提到這一點。對先生而言,表述的基本原則,就是“要言不煩”。撰寫論文要做到這一步,就不能隨意下筆,而“要求作者在抒寫表達方面下一番慘淡經(jīng)營的工夫”。

    有些人寫文章?!靶殴P一揮,從不考慮如何構(gòu)思,如何遣詞,以及章法、句法等等,寫成后也不修改,其結(jié)果往往是蕪雜冗長,甚至于不通”。其實,“作文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想作得好,在初稿寫成后,必須自己反復閱讀,不斷地加以刪改”。如“歐陽修的文章平易自然,我們讀起來很容易懂,似乎他寫時也并不費力。實際上不然,他是很費了許多慘淡經(jīng)營的工夫”。

    “慘淡經(jīng)營”也是彥威先生談寫作時不止一次提到的,當是甘苦之言。先生曾引陸機《文賦序》“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一語,指出“文事益進,則運思愈精;運思愈精,則求達益難”。有時“雖讀者以為義味騰躍、切理饜心,而作者猶覺湮郁莫宣、齟齬未適”。寫文章總考慮到讀者接受的一面,就相當不容易了。在盡力之后,讀者已能滿意而作者猶感不滿,那更非一般的要求。由此理解“作文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方能領(lǐng)會“慘淡經(jīng)營”之深意。

    先生體貌清癯,有仙風,文亦如其人。年輕時讀先生的《詩詞散論》,薄薄一本,真是清瘦,然確實“要言不煩”,量不大而實耐讀。后來的《讀史存稿》稍顯豐腴,仍比一般的論集清減不少。如先生自己所說,其行文“有一個原則,即是簡明清暢”。其對于避免枝蔓蕪雜,必曾下了一番慘淡經(jīng)營的工夫。后來習慣成自然,無需刻意為之,也能要言不煩。

    這與先生少年讀書的經(jīng)歷相關(guān)。那時小孩“讀書受教育,并不談做學問,而是先反復訓練寫文章”。受繆家庭訓影響,先生本“喜讀蕭統(tǒng)的《文選》,尤其欣賞魏晉間文,清疏淡雅,起止自然”。而“在清代文家中,尤其喜歡汪中”。但在保定讀中學時的國文老師王心研(念典)是桐城文大家吳汝綸的再傳弟子,講文章注重桐城義法,并要求學生學作桐城古文。幾年的作文訓練,使先生“得到不少益處”。因為桐城派“主張‘言有序’,在一篇文章中,要結(jié)構(gòu)完整,重點突出,辭句清暢,照應(yīng)緊湊,不可散漫無歸”。其長處在于“布局嚴謹,詳略適宜,辭句雅潔,系統(tǒng)緊密”。由于少時的作文訓練,先生以后行文都能“言之有序、文辭清暢”,而“無繁冗蕪雜之弊”。

    一般都說語言是思想的表達,我在高考前聽過一次中學名師的作文補習課,他的教導是:想得清楚就寫得清楚,想得糊涂就寫得糊涂??娤壬舱J為:“語言與思想的關(guān)系是非常密切的,思想都要通過語言來表達?;蚴亲x書,或是寫書,即便是默想時,也是無聲的語言?!毕壬幌驈娬{(diào)“好學深思”,不但寫作是思,閱讀也是思,甚至聽講也是思。學生聽課,不能“只是記憶、了解,同時還要去思考。假設(shè)不用思考,而是一句一句地聽,他們將不能記好筆記”。

    換言之,語言和思想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語文能力強的人,“讀書快而且多,理解力與思考力也強”。一個“語匯貧乏,語法混亂”的人,其“思想一定是貧乏而無條理”。若提高“語文能力”,就能增進“思考能力”(此即前引“文事益進,則運思愈精”之腳注)。因此,“語文的訓練對大學學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不幸的是,“現(xiàn)在受教育的青年,似乎缺少這一層功夫”。

    繆先生的受學經(jīng)歷,在那個時代是常見的,遇到好老師就更突出。昔年學校對于寫作,一向很看重,少年胡適就因此而在校中迅速“出人頭地”。外國名校,直到大學也非常注重寫作,美國的常春藤名校便一向如此。我們?nèi)缃駝t不然,中小學的語文課越來越“標準化”,作文所占分量偏少?;蛞蝾愃频挠柧氁恢辈蛔?,現(xiàn)在就連文科教授也難免“言之不文”了(我自己就一向被認為文字不夠通達)。

    在彥威先生看來,“文章是表達思想感情、記述事物的工具,唯求其方便而已”。這“方便”二字看似簡單,卻仍是“有序”的。我自己也曾親近過桐城“義法”,但更多是背誦《古文辭類纂》,尚不及“有所法而后能”的階段,對桐城派的“言有序”沒有多少體會。從先生的論述看,“言有序”便近于孔子論文所主張的“辭達”,而歸依于“得體”。

    先生年輕時便寫過《達辭篇》,主張辭之所達,是“達心之所明也,達中之所蓄也”。他引韓愈“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的論斷,進而申論說,“心有所明,中有所蓄,而不能出諸口、宣諸筆者有之矣;未有心無所明,中無所蓄,而能文辭優(yōu)洽、辭令周給者也”。這是對前述語言和思想關(guān)系的補充:語文能力可以增進思考能力,但還是要心有所明、中有所蓄。一言以蔽之:“本深末茂,形大聲宏?!币嗉磩③乃^“根柢盤深,枝葉峻茂”(《文心雕龍·宗經(jīng)》)也。

    作文章最講究得體,就是說,在一定的題目要求之下,哪些應(yīng)當說,哪些不應(yīng)當說;哪些應(yīng)該多說,哪些應(yīng)該少說;都需要斟酌,不能信筆亂寫。如果斟酌得好,則“輕重疏密,各得體宜”,就是好文章;如果信筆而寫,雜亂無章,繁簡有無都不合適,就是壞作品。

    作文要事先構(gòu)思,而不能信筆書寫,是先生反復強調(diào)的。在他為考證辯護時便承認,一些考據(jù)文章確實“流于煩瑣,使讀者生厭”。其原因,除一些作者不能割愛而盡量臚列證據(jù)外,也由于作者“不善于行文,不知道文章中輕重疏密之適當配合,不知道提煉勾勒之妙用”,于是因堆砌而成煩冗。所以,即使作考據(jù)文章,也“應(yīng)當注意方法,做到線索清楚,論據(jù)分明,明白曉暢,一目了然,不可煩冗蕪雜,使讀者生厭”。

    如果說“深文周納”(此用字面義)常不能做到辭達,淺顯亦然。古人也有“以淺陋為達”者,明代川人楊慎辯之曰:“夫意有淺言之而不達,深言之而乃達者;詳言之而不達,略言之而乃達者;正言之而不達,旁言之而乃達者;俚言之而不達,雅言之而乃達者?!笨娤壬鷵?jù)此指出:“辭之達意,期于密合,如響應(yīng)聲,如影隨形。意無恒姿,故辭無定檢。俯仰豐約,因宜適變?!敝劣诰唧w的表述方式,則“表一意者不止一詞,構(gòu)一思者不止一式”。文章的“措辭選字、安章宅句之方,巧拙萬殊,妍媸千變,雖有巧歷,所莫能計”。

    理想的表述,或當如劉勰所說,要“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文心雕龍·宗經(jīng)》)。繆先生是詩文兼修的,他對作文更多強調(diào)“簡明清暢”,對作詩卻主張造句“貴婉折而忌平直,貴含蓄而忌淺露”。在先生看來,詩要含蓄才能“言近旨遠”。如果“傾筐倒篋,一瀉無余,那就索然寡味了”。故作詩“總應(yīng)當精練一些,含蓄一些,不可說得太多,太直,太盡”。但含蓄并非吞吞吐吐,反而是“用筆時要能飛躍”,不能“一步跟一步地走”。

    這樣一種飛躍式的含蓄,是需要慢慢體味的??娤壬砟陮ηf子說庖丁解牛之“以無厚入有間”一段,自覺“頗有觸悟”,以為若借此論詞藝,便指“透過復雜錯綜的情勢,婉轉(zhuǎn)曲折,以表達其幽微的寄托之思”。他曾提出:“一幅畫,要有濃淡疏密;一部小說,也是有奇警處,有平凡處。奇警處自然會見精彩,平凡處則往往容易失于枯燥無味。”好的作家“在描寫平凡的故事情節(jié)時,也能夠使它不枯燥,不平凡”。

    人們常說玉不琢不成器,即使最提倡“客觀”的史家,也不能不承認絕大部分所成之器都經(jīng)過了人為雕琢的階段(理論上也不能排除渾然天成的可能)。而對“器”的要求本各不同,有的希望能體現(xiàn)匠人的雕琢之功,有的則企圖盡量掩蓋斧鑿之痕,以近于渾然天成。有些文章看似平易暢達,其實下了工夫??娤壬阕⒁獾?,“歐陽修對于自己的文稿反復修改,主要是要求語言的精練,繁簡疏密的得體”。其修改不僅不是“故意地求艱深”,反而是要“使人讀起來覺得更平易自然”。

    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流暢顯明的文字不一定就沒有“結(jié)構(gòu)”,不過隱而不顯,潛藏在意識的自然流動之中,使各種跌宕起伏,都仿佛是行云流水在“走自己的路”。我們確應(yīng)避免過多的人為構(gòu)思,特別是那種一看就知道是安排出來的“巧妙”。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歷史上的人與事原本有其發(fā)生發(fā)展的邏輯,撰述者有所結(jié)構(gòu),也最好是順應(yīng)其原初的邏輯,彰顯事物本身的邏輯力量,便可收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此或即所謂“得體”。

    在此基礎(chǔ)上,繆先生指示了撰寫論文如何“要言不煩”的具體步驟。首先“通篇結(jié)構(gòu)要完整,要能前后照應(yīng),彼此關(guān)聯(lián),不可松散”。如“開頭如何引起問題,中間如何層層論證,最后如何總結(jié);而每層之間又如何連貫銜接,其中關(guān)鍵性的論點如何常用警句說明,如畫龍之點睛,通篇布局,如何做到輕重疏密,各得體宜”,都需要精思熟慮。同時,“用筆要能靈活跳宕,不可一句一句地平鋪直敘,寸步不遺”。

    史學無證據(jù)不能立言,連論文如何引證的問題,彥威先生也有具體指點:“引用論證的資料,應(yīng)當有選擇,有詳略。重要的證據(jù),全文征引,據(jù)此進行考釋、分析,說明問題;次要的則不必引全文,只引精要的幾句即可;更次要的則可以用自己的話說出,注明出處來歷。”若不必要的征引過多,成了專題資料匯編,容易使讀者生厭。

    由此回看先生對課堂講授的論述,并把“講”轉(zhuǎn)換成“寫”,即“組織要緊密,系統(tǒng)要清晰”,才“可以免去蕪雜重復”。對“每一個問題都交代清楚”。且每寫一段,要隨時提醒寫這一段的目的。而“每段與每段之間,亦緊密聯(lián)系”。以文章自身“系統(tǒng)”的展現(xiàn),使讀者“思想集中,不至散漫”,能跟隨文章之進路,最終“喜歡閱讀鉆研”。這的確是藝術(shù),或亦所謂“辭達”。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旅京寓所

    為紀念繆鉞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而作

    (《繆鉞全集》,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二零零四年版;《繆鉞先生編年事輯》,繆元朗著,中華書局二零一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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