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何振梁

今年1月4日，何振梁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6歲。國際奧委會稱其是“偉大的奧林匹克人”，主席巴赫要求國際奧委會降半旗3天，以此紀念他對奧林匹克事業(yè)的卓越貢獻。

在外人眼中，何振梁是位溫文爾雅又充滿智慧的體育外交家。在兒子何陽眼中，父親慈祥又寬容，他對子女從來沒有過高要求，最注重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他總是以身作則，用潛移默化的小事影響著周圍的人，讓人們感受他溫柔而又有力的一面。

在何陽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發(fā)過火，他對周圍的人沒有過高的要求，以寬容的態(tài)度面對世界，度過了自己從容的一生。

在面對子女的教育問題時，人們往往是缺乏耐心的，但父親從來不會這樣。他對子女的發(fā)展沒有任何限制，總是順其自然。

令何陽印象較深的是自己小學(xué)四年級時發(fā)生的一件事。當時是“文革”期間，父母都被關(guān)進了“牛棚”，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最讓何陽感到幸福的是父母的工資都由自己保管，掌握了家中的財政大權(quán)，自己突然變成了有錢人。

當時，何陽覺得家里的自行車太舊了，他開始對這輛車進行大手筆的改裝。換車座、換車叉、換車鈴、半鏈套改成全鏈套……父親回到家中時，這輛自行車已經(jīng)面目全非，除了無法更換的大梁外，其余的部件都被更換了。改裝費大約花了100塊，相當于普通人兩個月的工資。

望著這輛不倫不類的自行車，父親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回何陽手中的財權(quán)。

事后談?wù)摯耸?，父親沒有責(zé)怪，只是對兒子砸壞車頭的摩電燈，想得到里面的吸鐵石這件事表示有些不理解。父親的教育方式是比較特殊的，當子女做錯事后，他只是指出錯誤，從來不會責(zé)怪。但當子女對什么事情表現(xiàn)出興趣時，他會耐心而細致的指導(dǎo)。何陽記得妹妹小時對法語感興趣，父親就為她灌制了很多法語學(xué)習(xí)的錄音帶，供她學(xué)習(xí)，但并不會功利地希望她取得什么樣的成績。

由于從事過外事工作，父親有嚴格的保密意識，在家中從來不談?wù)摴ぷ魃系氖虑?。很多申奧的故事，何陽都是事后從媒體上看到的。當時家中也有一些內(nèi)參，父親從來不讓孩子翻閱，一是怕年輕人管不住嘴，把機密泄露出去，同時也擔(dān)心內(nèi)參中報道的國外生活方式，影響了孩子的世界觀。

北京申奧期間，父親的工作變得忙碌起來，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極少能和家里人團聚，所以他極其珍視與親人在一起的時光。

何陽說，我們也知道父親工作繁忙，每當他休息的時候，就會讓他盡量放松，把孩子帶過來陪陪爺爺，讓他享受天倫之樂。父親喜歡看歐美電影，我們就會挑選當時流行的錄像帶租借回來，和他一起觀看。

在何陽的印象中，每年春節(jié)家庭都要進行大聚會。父親興致高時，還會親自下廚做個兩個拿手菜。后來父母年紀大了，年夜飯有時會到飯店去吃，父親就會交待：“地點、口味由你們來選，但錢一定由我來付！”

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始終縈繞在何家。何陽還依稀記得，有一次，自己帶兒子去日本旅游，處于青春期的兒子模仿日本潮人染了一頭黃發(fā)，還燙了好多卷?；氐郊抑校瑺敔斂吹綄O子的新發(fā)型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說什么。

后來，父親和何陽說起了一件往事。當年中美開啟乒乓外交時，美國隊員科恩留了一頭長發(fā)，顯得有些頹廢。有記者問周總理如何看待這件事情，總理說年輕人的成長期總會有這樣一個過程，追求新潮，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其實，父親是用這件事在說服自己，給予年輕人更多的理解，給他們空間和時間，讓他們樹立起自己的審美觀。

父親雖然長年從事外事工作，在國外工作的時間比較長，但骨子里卻是一個很中國的人。他喜歡喝茶，喜歡聽古典音樂，更喜歡中國的傳統(tǒng)智慧。他溫和、謙讓，彬彬有禮，在國際奧委會為中國贏得了良好的形象。

他曾經(jīng)說過，與其他奧委會委員都是朋友，和巴赫是哥們。在他生病期間，巴赫攜夫人到醫(yī)院看望了自己的老朋友。

2013年11月，巴赫開啟了自己的中國行程。他先到南京視察了青奧會的籌備情況。忙完公事后，他飛到北京，第一時間從機場趕到醫(yī)院。巴赫的夫人也專程從香港趕來，與丈夫匯合后一起探望了自己的老朋友。

父親的溫和是一種獨特的人格魅力，讓他擁有非常多的朋友。病重期間，國際奧委會和中國體育界的很多人都表示希望到醫(yī)院探望，由于醫(yī)院有嚴格的探視程序，無法一一滿足大家，很多人包括像小薩馬拉奇這樣的奧委會委員都發(fā)來電子郵件表示慰問。

父親去世后，巴赫代表國際奧委會發(fā)來了唁電，同時國際奧委會降半旗3天，對父親為奧林匹克事業(yè)做出的貢獻給予了充分肯定。

在何陽的印象中，父母是比較互補的一對夫妻。他們不僅是生活中的好伴侶，更是事業(yè)上的好伙伴。父親工作中的好多文字資料都是母親整理的，母親對文字的感覺較好，是父親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但生活中，母親處理家務(wù)的能力并不強，很多時候都是父親來料理家務(wù)。

父親去世后，并不擅長家務(wù)的母親買來了一幅十字繡，畫面是一幅掉落的百合。母親戴上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繡起來，她說這幅十字繡的寓意是老何離開我們了，她希望繡完后，把它蓋在父親的骨灰盒上。母親的話語讓人心酸，其中飽含他們夫妻的深情。

父親病重期間，對護工小馬的服務(wù)特別滿意。何陽對父親說，爸爸，您放心，將來我們也讓她照顧媽媽。當時父親沒有講話，但臉上露出了微笑。

父親有一種獨有的隨和，他總是替別人著想得更多。住院期間，他每天早晨都會和醫(yī)生護士打招呼，治療完畢也會說“謝謝”。好多醫(yī)生護士在空閑時會特意過來看望一下父親，和他聊聊天，大家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

父親關(guān)心外面的新聞，讓大家告訴他最近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當?shù)弥獖W斯陸退出申辦2022年冬奧會的消息后，他有些興奮，認為北京—張家口申辦成功的希望增大了很多。見到父親的心情愉悅，病房中的醫(yī)護人員也替他高興。

多年的尿毒癥令父親痛苦不堪，只能依靠透析排除體內(nèi)的毒素。他的體質(zhì)特殊，易形成血栓，經(jīng)常會堵塞透析管，3年的住院時間，已令他身上可做透析的點只剩下了最后一處。2014年12月14日，父親的病情出現(xiàn)了反復(fù)，45厘米長的透析管又被血栓堵塞了。如果找不到更長的透析管，父親將面臨無法進行透析的困境。

45厘米已經(jīng)接近透析管長度的極限，更長的只有美國一家醫(yī)療機構(gòu)可以定做。那段時間，何陽的手機設(shè)定了三個時間，一個是北京時間，一個是美國的東部時間，這是那家醫(yī)療機構(gòu)的所在地，另一個是美國的西部時間，幫父親帶透析管回來的朋友生活在那里。何陽不停地通過電話協(xié)調(diào)，只想盡快拿到透析管。

當時的狀況已經(jīng)十分危急，維持父親生命的營養(yǎng)液、消炎藥不斷輸入父親的體內(nèi)，無法做透析，就無法將液體排出體外，只進不出讓父親的身體腫脹起來。醫(yī)院召開緊急會議，商討病情之后減少了輸液量，但如果拿不到新的透析管，最終還將面對無藥可救的局面。

正在何陽焦頭爛額的時候，他想到了父親在民航系統(tǒng)的朋友。得知父親急需，朋友立刻安排機組人員在美國接貨，第一時間將透析管運回國內(nèi)。飛機落地后，航站樓的經(jīng)理登上飛機，拿到透析管直接送到了醫(yī)院。院方上午拿到透析管，下午就安排了手術(shù)。

雖然手術(shù)成功也沒能挽回父親的生命，但減輕了父親的痛苦，讓父親擁有了安詳?shù)倪z容。在危難之際，有如此多的朋友伸出援手，讓他感到非常欣慰。

在父親的書房中，掛著一張周總理的照片，書架上也有一欄專門擺放周總理的傳記。父親常說，周總理對他的一生影響最大。周總理性格中的寬容、謙和與充滿智慧，正是父親人生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