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一次周密的偽證計劃

劉亞 王志平 趙軍

遼寧省大連市中山區(qū)檢察院反瀆局局長董任崎在當地政法系統(tǒng)內是出了名的“硬漢”，他身材魁梧、濃眉峻目、步伐穩(wěn)健、聲音洪亮。辦起案來他也是這個風格，僅最近3年里他就帶領反瀆局辦理了11起司法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徇私舞弊類案件，均屬大案要案。

“這和我之前的工作經歷有關?！倍纹楦嬖V《方圓》記者，自1985年參加工作以來，他先在公安系統(tǒng)從事了多年的偵查工作，1994年時，通過選調進入了中山區(qū)檢察院，從公訴人，到自偵案件經辦人，再成為反瀆局局長?！八晕业霓k案風格帶著一些公安的風格：既講究行事果斷，又喜歡用技術的方法去解決問題”。

“要想突破案件，沒有深厚的法律功底和高超的偵查水平是絕對不行的。同時，要深刻了解他人，了解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還要懂得社會上的各種雜學，只有這樣，在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才不至于處于劣勢?！倍纹檎f，為此他要求自己做一名“雜家”，他不僅長期研習《反瀆偵查實務》一書，還自學了犯罪心理學、犯罪偵查學等課程，培養(yǎng)多方面的技能。

一起由虛假證據引出的瀆職案件

方圓：據院里介紹，你辦理了多起司法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瀆職案件，能否舉一個例子？

董任崎：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大連市看守所民警趙權的瀆職案。事情起因是這樣，2009年6月，中國南航大連分公司宣傳部原部長張寧山涉嫌受賄和職務侵占案在大連市中山區(qū)法院公開審理。在法庭上，張寧山突然翻供，稱涉嫌受賄的10余萬元被他用于購買貴重鋼筆和電子圖書等物品，然后作為獎勵或紀念品發(fā)給單位員工了。后來搜查發(fā)現，在張寧山單位的一所倉庫內的確有不少派克、萬寶龍等高檔鋼筆，這些物品的總價格恰好和受賄金額相同。

如果張寧山所言屬實，對他受賄的指控很可能就不成立了。鑒于出現了有待核實的新證據，法院宣布休庭，建議檢察院補充偵查，擇日開庭審理。

方圓：事實的確是那樣嗎？

董任崎：依靠多年來辦案經驗的積累，我感覺到張寧山的突然翻供一定事出有因，為什么他以前的多次供述都沒有談到他購買鋼筆等物品的事實呢，這可能存在案中案，張寧山具有串供的重大嫌疑。但他案發(fā)后一直被羈押在看守所，要想串供必須有內線配合。

于是，我們制定了詳細的偵查計劃，獲取了張寧山串通他人弄虛作假、企圖逃避罪責的重要線索：即張寧山在羈押期間，得到了看守所民警趙權的幫助，往外傳遞了案件信息，讓他的妻子購買了派克筆等貴重物品存放到單位。

我們很快傳訊了趙權，趙權也招供了。原來，趙權和張寧山曾是戰(zhàn)友關系，張寧山進入看守所后，二人便一起密謀怎樣才能逃脫法律制裁。后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在法庭上翻供，辯稱其受賄的錢已經用來購買了禮品，準備分給單位員工。于是，張寧山把這個偽造證據的想法預先寫在了紙條上，由趙權帶出去交給了自己妻子。妻子很快購買了派克筆、萬寶龍筆共價值10萬余元的物品，放入了南航大連分公司的一個倉庫內，以抵充張寧山經濟犯罪的數額。

為了讓偽證看上去更真實，趙權還將購買的貴重鋼筆的樣品和其他物品圖片帶到看守所讓張寧山過目，并讓張寧山在鋼筆上留下指紋，以備將來檢察機關要求指紋鑒定時對他有利。

方圓：這么周密的一次偽證計劃很快就查清了？

董任崎：趙權幫助張寧山制造偽證的事實我們很快理清了，但是暗中出力、幫助羈押中的張寧山將鋼筆等物品放到倉庫的人是誰，我們還不知道。因為購買這些物品的是張寧山的妻子，但她并無權限到倉庫去存放這些物品，所以，我們決定繼續(xù)調查。

在傳訊了多名可疑人員均無法認定的緊急情況下，我們邀請了心理測試人員介入案件。在心理測試人員的協助下，一起里應外合、多人參與、精心設計的騙局終于被揭穿。最后，張寧山因商業(yè)受賄和職務侵占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七年，趙權、張群及張寧山的侄子因涉嫌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也被追究了刑事責任。

專查司法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瀆職案件

方圓：據說你們辦理這個案件還遇到了一點麻煩？

董任崎：是的。不僅在案件證據的問題上一波三折，我們在辦理該案的過程中遇到的阻力也不小。當時有不少人前來說情，甚至有個別領導親自拜訪，直接提出要求，但是我們還是堅持說情不動、請吃不到、送禮不要，為此也“得罪”了一些人。有一次，在詢問完證人后，我深夜開車回家，在小區(qū)門口，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堵在我前面，然后車上下來幾個彪形大漢圍住我，先是對我一通大罵，而后恐嚇說“這個案子你要是再辦下去，你小心點”。以我的性格，怎么能退縮？我繼續(xù)辦案，最后一舉偵破了該案。

方圓：除了看守所民警趙權的案子，你還辦理了哪些司法領域瀆職案件？

董任崎：近3年，我們院辦理了11起這類案件，其他的還有大連市某醫(yī)院醫(yī)生齊某某涉嫌徇私舞弊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案，大連市公安局內保支隊五大隊副大隊長王某某受賄案，燈塔市公安局刑警大隊一中隊李某某、元某某徇私枉法案，大連市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法院立案庭審判員王某某、執(zhí)行局執(zhí)行員李某某等濫用職權、受賄案等，一系列案件在大連當地都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全部案件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300余萬元。

方圓：這么多的案件，線索從何而來？

董任崎：辦了這么多年案子，我感觸最深的就是，線索是辦理瀆職案件的“生命線”。辦案實踐中，我利用曾從事過公安偵查工作的優(yōu)勢，從新聞媒體、街頭巷尾人們的談論中發(fā)現線索，拓展案件渠道。比如2010年我們查辦的看守所徇私舞弊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窩案，4名看守所民警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當時我細致地研究了看守所系統(tǒng)的潛規(guī)則以及這個領域發(fā)案的特點、規(guī)律和作案手段，最終成功地查辦了案件。當然，這也和我曾在偵查一線工作形成的職業(yè)敏感性有關。當時這個案件的書證非常多，別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問題，但我還是發(fā)現了里面的蛛絲馬跡，以及潛藏著的瀆職行為。

另外，我還比較喜歡翻閱以往查辦案件的各種卷宗材料，研究老線索，把老線索、老案件作為發(fā)現其他線索的跳板和橋梁。

方圓：在你帶領辦理的瀆職案件中有許多涉及司法領域，你對這一塊的瀆職案件特別關注？

董任崎：首先，這和我的性格有關。搞反瀆的都知道，司法領域內的案件是所有瀆職領域里阻力最大的，很多人都不愿意碰，而我偏偏是“愛啃硬骨頭”的人。

另外，當前司法領域的確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司法不公、作風不正、辦案不廉等，也有辦金錢案、關系案、人情案的情況發(fā)生，這些發(fā)生在少數司法工作人員身上的瀆職行為，往往嚴重影響司法機關的公信力，危害了社會的公平正義。正因如此，我們辦理這類案件所取得的社會效果和影響力都是非常大的，能讓民眾對司法公正產生信心，這也是我們所愿意看到的。

兩任海洋漁業(yè)局局長均涉嫌濫用職權

方圓：大連作為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案件是否有地域特點？

董任崎：有，與海域及資源相關的案件比較突出。比如我們2011年查辦的大連市甘井子區(qū)海洋漁業(yè)局兩任局長王守圖、董勤，副局長于立安、科長肖成渠濫用職權一案，這個案件致使國家海域補償金損失3000余萬元，是當年影響力巨大的要案。

2011年2月，有人舉報大連市甘井子區(qū)海洋與漁業(yè)局海洋管理科科長肖成渠涉嫌濫用職權。大連市甘井子區(qū)有一處叫毛營子的外海海域，早在2005年7月就被劃為了工程建設用海預留區(qū)，屬于國家禁止審批養(yǎng)殖用海的區(qū)域。

然而，舉報材料表明，這片海域仍然在用于養(yǎng)殖用途，而海洋與漁業(yè)局還出具了相關審批。作為海洋管理科科長，肖成渠負責海域使用權證申請的受理和審批工作，副局長董勤則主管海洋管理科工作，局長王守圖負責全局全面工作。此三人被認為對此事負有責任。當時，該案被大連市檢察院指定給中山區(qū)檢察院查辦，我們很快進行了案件初查。

方圓：這幾人是不是有濫用職權的行為呢？

董任崎：據我們調查，肖成渠等人確實明知不允許而進行了審批，而且不是一次兩次，自2006年3月起，他們受理和審批海域使用權證27份、涉及海域1500余畝。按照大連市政府規(guī)定的動遷補償標準，在該海域取得海域使用權證的養(yǎng)殖戶可以獲得國家動遷補償款，甘井子區(qū)政府對在此期間辦證的海域使用權人發(fā)放了動遷補償金，共計損失2265萬余元。

方圓：幫助他人獲得動遷補償款，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董任崎：實際上這里面有不少貓膩。例如，他們因為一些退休領導的關系，為了幫助一個養(yǎng)殖戶獲取海域動遷補償金，在那名養(yǎng)殖戶的海域使用權證材料上造了假，將受理和批準辦證日期寫為2005年1月，造成養(yǎng)殖戶取得使用權證是在該海域被劃為工程預留區(qū)之前的事情，才使得養(yǎng)殖戶獲得了動遷補償金。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是一起危害民生民利，造成國家重大損失的典型案件。案件涉及當地村民120戶，由于相關行政人員行政審批權的濫用，導致海域征用補償不均，部分村民民怨極大，多次上訪。后來我們成功查處此案，才平復了上訪村民的情緒，維護了群眾的合法權益，案件也取得了很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

方圓：圍繞海洋與漁業(yè)領域有不少補貼，這領域的瀆職案件應該也不少吧？

董任崎：的確。比如漁民的漁船有燃油補貼，當然由此也能引發(fā)瀆職案件。大連市長?？h海洋與漁業(yè)局海洋島漁業(yè)監(jiān)督管理站站長王漁就曾涉嫌玩忽職守，違規(guī)發(fā)放補貼。

根據文件規(guī)定，對于伏季休漁期從事違法作業(yè)并被處罰過的漁船，是不能發(fā)放柴油補貼的。但是王漁在所管轄漁船的燃油補貼審核、發(fā)放工作期間，卻嚴重不負責任，不認真履行職責，對不符合規(guī)定的63艘漁船發(fā)放了一年的燃油補貼，共計83萬余元，給國家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

大連的海洋資源豐富，很多人也以漁業(yè)為生，如果掌握行政審批權的國家工作人員濫用職權或者玩忽職守，就很可能造成國家重大經濟損失，也容易引起民憤以及社會不安定因素。所以我們加大了對濫用行政審批權危害民生民利、造成重大損失犯罪和瀆職侵權窩串案的查處，近年來也辦了不少案件。

淘汰黃標車背后的瀆職犯罪

方圓：你提到了濫用行政審批權危害民生民利，你們是如何加大這一塊的打擊力度的？

董任崎：你說得很對。我們剛查辦了一個案子，是關于提前淘汰“黃標車”的補貼款的。

所謂黃標車，主要是指高污染排放車輛，大連市現在的黃標車大概有6萬余輛，雖然占比不高，但其排放的污染物卻占到了汽車污染物排放總量的50%左右。為了改善空氣質量，所以政府安排了淘汰黃標車的工作。

2014年2月，大連市發(fā)布了《大連市提前淘汰“黃標車”補貼管理暫行辦法》，建立提前淘汰“黃標車”補貼資金，由市財政預算安排。提前淘汰的“黃標車”車主最高可獲得1.8萬元補貼。

很快，有人就盯上了這筆款項，想方設法通過關系來騙取補貼款。有一個叫秦越的人，在提交補貼申請的時候，既沒有提供車主授權委托書，車主與銀行卡號戶名也不一致，但負責發(fā)放、兌現提前淘汰黃標車補貼款的大連市財政局企業(yè)處的副調研員劉引，在審批、兌付秦越的補貼申請時，明知不合規(guī)定卻還是審批同意了補貼款的發(fā)放。并且在財政局提交給銀行的補貼款兌付表中，劉引還擅自篡改車主信息，將其提交的129輛車的車主姓名全部改成秦越，致使秦越騙取國家補貼款228萬余元。

方圓：僅劉引一人就能決定補貼發(fā)放的整個流程？

董任崎：俗話說“挖出蘿卜帶出泥”。我們在辦案時發(fā)現了另外的一些線索，大連市服務業(yè)委員會生產資料流通處主任科員明輔可能有濫用職權的嫌疑。因為發(fā)放補貼并不是財政局一道關卡就能通過的，補貼申請人的材料還要經過服務委員會的審核。

經過調查，我們得知，秦越早已串通好了負責審核提前淘汰黃標車補貼申請的明輔。2014年3月到6月，明輔明知秦越既不是車主本人、又未提供車主授權委托書，仍然違法審核通過了秦越提交的129份黃標車申請補貼。

最后，劉引和明輔都因涉嫌濫用職權被我們提起了公訴，案件還在審理之中。

辦理瀆職案件要敢于突破阻力

方圓：你之前提到阻力，哪些案件容易有阻力？

董任崎：幾乎都有。我們院每年查辦的瀆職案件，幾乎每查一件，都有來自各方面的說情者和壓力。他們用各種方式為涉案人開脫。比如，2010年，我們查辦一個司法干部涉嫌徇私枉法案件時，這個嫌疑人的親友先后采取了多種措施，希望我們能在辦案時“手下留情”、網開一面，從跟蹤辦案人員、給辦案人員送禮，甚至當場遞現金的手段都用過了。我只能一邊向院紀檢組說明情況，一邊繼續(xù)嚴查、細查案件，直到固定證據，將嫌疑人移送起訴，才終于擺脫說情。

方圓：這種辦案風格是否對其他辦案人員有影響？

董任崎：我常和辦案人員說，干反瀆工作必須要敢于突破阻力、突破壓力。有時候辦案子出差，對我們辦案人員來說是精神和意志的極大考驗，但我從來不會在其他辦案人員面前表現出絲毫厭倦和畏難的情緒，盡量將積極的情緒展現給辦案人員。

當然，除了扛得住辦案壓力，我還得教導辦案人員要耐得住人情上的腐蝕。年初時，我和其他辦案人員簽訂了“預防瀆檢干警違法違紀責任狀”，在辦案中實行一崗雙責、廉潔自律、一級帶一級、一人帶全科。為了更有效地接受外部監(jiān)督，我們每年還會聘請人民監(jiān)督員，不定期邀請他們來召開座談會聽取建議和意見，使大家時時刻刻都對自己嚴格要求。

方圓：辦理反瀆案件，你認為最終目標是什么？

董任崎：我一直認為，辦案的目標還要體現在案件的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上。2008年至今，我們向發(fā)案單位送達了檢察建議18份。比如看守所發(fā)案后，我們及時指出其管理漏洞及整改建議，看守所也接受了并認真整改，堵住漏洞，從嚴治警；在查辦“黃標車”補貼款濫用職權案后，大連市服務業(yè)委員會、財政部門也根據我們的檢察建議重新部署，加強了制度的執(zhí)行力。

任何一起案件的查辦，我們都希望達到杜絕類似現象再次發(fā)生的目標。（文中涉案人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