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廷鑫
人上了年紀容易絮叨,聲音也會跟著侉起來。這兩樣毛?。ɑ蛘哒f某種規(guī)律)在七十多的李陀身上都是例外,他輕柔的嗓音與堪稱俊朗的模樣很是般配。話筒在手會讓很多人不由自主想開點玩笑,但李陀不會。演講中的李陀時常鎖緊那雙劍眉,顯示出思考的痛苦。他有種讓人嚴肅傾聽的能力。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李陀以對現(xiàn)實的敏銳觀察和節(jié)制的表達在文壇保持了活力。今年6月,他與北島主編的《給孩子的散文》出版,我們的訪談也由此書展開。李陀認為,現(xiàn)代漢語正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劇變。本次訪談通過數(shù)次郵件完成,時間是2015年7月-8月。
人物周刊:美國學者加里·克羅斯寫道:“直到19世紀結束時,父母幾乎不給孩子們什么玩具。大約1900年左右出現(xiàn)了更加看重孩子的取向,它允許年輕人有自己玩耍的物質文化?!币话俣嗄旰?,我們已擁有一個從食品到讀物無所不包的兒童烏托邦,兒童用品的合法性似乎不言自明。我想知道你作為一個關心文化研究的評論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以及“孩子”們?yōu)楹涡枰槐居袆e于面向成人讀者的散文選集。
李陀:什么是兒童?這問題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個很復雜的問題。為什么19世紀那時候兒童沒有玩具?因為我們今天關于兒童的概念,是18世紀以后才出現(xiàn)的,經過19世紀和20世紀的逐漸發(fā)展,才產生今天的“兒童”,以及圍繞著這個概念產生的話語和制度,因此,它根本上是個現(xiàn)代性問題。這在國外已經有很多研究,可是國內似乎注意不夠。至于兒童玩具的興盛,那更是近代文化工業(yè)高度發(fā)展后的結果。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今天的兒童有那么多選擇,從玩具、書籍、衣帽直到近年瘋狂發(fā)展的電子游戲,無所不有,包羅萬象,一方面當然是一個歷史進步,可另一面,它們都是文化工業(yè)的“產品”,那是要賺錢的,不是一般賺錢,是天文數(shù)字的利潤(這一點很多家長為孩子掏錢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這個事實,讓你說的“兒童用品的合法性”是有問題的。為什么兒童用品那么昂貴?到底什么樣的玩具、書籍對兒童的健康成長有益處?誰來監(jiān)管?誰說了算?生產商和銷售商們是否有足夠知識和智力,決定什么產品對兒童有好處?為什么要讓十幾歲的孩子在虛擬空間里,通過游戲興高采烈地學習“殺”人?這到底是什么文化?問題太多了。
說到《給孩子的散文》,好像有些誤解。北島和我為什么用了“給孩子”這樣一個比較模糊的說法,就是想把這書的涵蓋面盡可能擴大一些,包括8歲左右至18歲左右的兒童、少年和青年,所以這本書不是一本兒童讀物。我們的想法是,這應該是一本家長和孩子都有興趣閱讀的書,甚至可能一起閱讀的書——孩子的兒童階段并不長,很快會長大,可以隨著年齡的增加,不斷從這書里挑選合適的文章??上н@個意思我們在序里沒有說清楚。其實這本書里,有一部分文字對八九歲的孩子沒有太大的困難,至于十三四以后的孩子,讀其他文章也不是太大的問題,我們千萬不要低估現(xiàn)在的孩子的智力。
我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目前兒童讀物比較多,而對處在兒童和成人之間的青少年,合適的讀物就不多,《給孩子的散文》想彌補這個不足。如果我們做得不夠好,我覺得可以編輯不同的集子,越多越好。
人物周刊:給比自己年輕60歲的讀者編一本散文集,與以往主編《七十年代》、《當代短篇小說43篇》等面向成人讀者的書籍相比,有無遇到不一樣的壓力?
李陀:有壓力,而且如你說的,是不一樣的壓力。首先,一本“給孩子”閱讀的散文,怎么做到讓孩子們喜歡讀,這就很難。何況,這本散文集在編選上究竟有什么特色,有什么追求,更是個難題,比如,近年有一個比較流行的看法:散文應該是美文。那么,《給孩子的散文》的編選,我們怎么面對“美文”這個說法?按說,文章要寫得“美”,一般來說,沒有人不贊成,可是,只要認真追究一下,美的標準其實并不一致,可以說是百味雜陳。在我看來,如果用比喻來說明,近年流行的“美文”觀念,其中的立意也好,修辭也好,都傾向“甜”,而且過于甜,如果把這些文字集合起來,排個隊檢閱一下,美則美矣,可在總體上給人感覺很單調,不豐富,不厚實,甚至于顯得輕薄。問題是,這樣的美文觀,和中國散文寫作的實際,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狀,都相差很遠。被這種品味拘束住的人,很容易對什么是好的語言,什么是好的散文,產生嚴重偏見,以至于越來越收窄散文寫作所必須的自由,最后扼殺散文寫作——在各類寫作中,散文寫作最需要多樣性,五花八門,五光十色。本來,“甜”給人的感覺是一件很輕松的東西,但是,如果通過美文讓甜的語言泛濫起來,沒準是一場語言災難。其實中國古代的“文章”傳統(tǒng)是我們最好的參考,如果讀一讀《古文觀止》,或者是姚鼐編選的《古文辭類纂》,你不能不感嘆,在文類、文風的豐富性上,我們和古人真是差得太多了!為什么不能讓我們今天的散文寫作,也像古代文章寫作那樣,不受拘束,豐富多彩?為什么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接觸到這種豐富性?
《給孩子的散文》在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讀一讀里面的文章,是不是可以說,其中的很多文字,不但不很甜,相反還都有點“咸”?對北島和我來說,這個“咸”很重要,也許是我們編輯中很努力追求的。
人物周刊:有人說社會的墮落從語言開始,比如滿天飛的“屌絲”、“逗比”等等。你是否同意這種說法?在生活中你用這些詞嗎?
李陀:社會的墮落從語言開始?這個說法如果對,也對了一半,因為也可以說社會的進步是從語言開始的。
近些年中國的語言正在發(fā)生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無論這個變化的規(guī)模、范圍,還是速度、幅度,都是漢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而且,也許這些變化的一個最重要方面,是網絡語言。
現(xiàn)在,網絡語言不僅發(fā)展很快,而且至少在網絡世界里,它已經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一種新的語言交流形式和與之相應的一套詞語系統(tǒng),有時候,一個不熟悉這個語言環(huán)境的人上了網,會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陌生感,覺得自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來客。實際上,再過些年,人們也許會面對兩個漢語世界,這大約不完全是危言聳聽。過去,我一直認為網絡語言將很長時間都被“圈”在網絡空間之內,說它會直接影響到網絡之外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那一定是很多年之后。最近我已經不這么看了,我覺得網絡語言已經“圈”不住了,它沖出網絡空間的動力和速度,都在迅速增加。
一個虛擬空間中的漢語世界,一個現(xiàn)實空間中的漢語世界——這真的是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嗎?倘若真的形成這樣的情況,漢語秩序怎么辦?難道也要兩套秩序嗎?你剛才說,有人說“社會的墮落從語言開始”,這種擔心從哪里來的?很可能就是來自對網絡語言的擔心,來自對虛擬空間中的那個漢語世界的忌憚和懼怕。這種擔心是有道理的。但是,這個問題又很復雜。因為從理論上說,語言的更新,從根本上說,其實意味著生活和世界的更新,并且從歷史經驗來看,這種更新往往意味著發(fā)展、進步。1989年,我曾經寫過一篇《雪崩何處?》的文章,舉魯迅先生創(chuàng)造“阿Q”一詞為例,討論圍繞“阿Q”這個新詞,以及由于這個詞在語言和話語實踐兩個層面上的種種運用、操作,中國人怎么樣深深感到一種身為中國人的尷尬,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有關“阿Q”的言說又怎樣更深地楔入他們的內心,遲早會推動他們在許許多多方面都根本改變看法——這么說阿Q,我是想強調,語言的變革不會只改變和影響語言自身,不會只在語言層面上打轉,很多情況下,新的語言,是人和社會變革的新契機、新動力。但是,當前的網絡語言也會如此嗎?當然,積極的、正能量的表現(xiàn)也不少,就拿“釘子戶”這個詞來說,它在今天改革中表現(xiàn)的能量不能小視,房地產老板(包括國營企業(yè))和釘子戶之間經久不息的沖突,實際上形成了以“釘子戶”這個概念為中心的一種涉及思想、政治和經濟等很多方面的博弈話語,可以說,這種話語實踐已經構成了當前文化政治斗爭的一道重要風景。不過,能不能由此就說網絡語言所發(fā)明的新語言,就一定能成為當代人和社會變革的新契機和新動力呢?
我覺得真不好說。不好說的原因恐怕很多,其中一個,是這種新語言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是在虛擬的網絡空間里發(fā)生的,而這個空間沒有秩序,基本上是無政府狀態(tài)(對網絡空間實行的種種管控,本質上都是技術性的,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這個空間的無政府性質——全世界都一樣)。這和歷史上新語言的出現(xiàn)和發(fā)明,完全不同,是一個過去沒有過的情況,何況,實際的情況是,資本的、國家的、各社會群體的、各階級和階層的利益,都正在這樣一個“無政府”的條件下(網絡空間的無政府性質如何認識,這是個重大的新的理論問題)進行沖突、斗爭和較量,使得網絡空間和現(xiàn)實空間之間,又形成了另一種復雜的互動關系,這在歷史上恐怕也是沒有過的。總之,新語言產生的歷史條件,新語言和社會變革互動的歷史條件,全都變了,這時候估計和預言網絡語言的前景,特別是網絡新語言和社會變革的關系,很困難。
人物周刊:“釘子戶”這樣的我們已經不覺得是新詞了,因為它已經扎根。“逗比”、“屌絲”這類直接與生殖相關的詞也已經從網絡進入現(xiàn)實表達。我聽到自己尊敬的一些學者也會在課堂上用這些詞,還是有點不適應。
李陀:我也很不適應,有時候,寫文章不得不涉及這些詞的時候,很為難。如今學界也開始流行這些詞,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還在90年代,我就提出當代知識分子有一種粗鄙化傾向(包括我自己),沒想現(xiàn)在越來越嚴重。
人物周刊:你說過試圖在網絡世界里建立一種批評標準,因為“舊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等級已經不適用了”。為何不適用?新的標準會是什么樣?
李陀:我說過這樣的話,是在北青報關于《七十年代》的一次訪談里??墒牵诰W絡寫作里建立一種批評標準,這可能嗎?其實我沒什么信心,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到?有沒有可能做到?都是疑問。不過,網絡寫作的實際狀況,其中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又逼著我們不能不思考標準、秩序是否必要。
在那次訪談里,我說到了網絡寫作的民主化帶來的一些新問題,然而,不出幾年,那些問題已經一點都不新了,恐怕已經是“新常態(tài)”了。如果把問題聚焦于網絡寫作和網絡語言,一些更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我這里不是指最近兩年“火”起來的“不明覺厲”、“喜大普奔”這些網絡怪詞(它們也許很快會形成一個詞語“家族”),在我看來,這種發(fā)明怪詞的愛好,只不過是“新小資”們無休止的發(fā)明創(chuàng)作沖動的一個新表現(xiàn),而且,現(xiàn)在還不過是剛剛開始,今后只能越來越多,就漢語發(fā)展前景來說,我們完全不知道那是創(chuàng)造,還是災難。還有,《甄嬛傳》播映之后,“臣妾做不到”這個只能“意會”、有如暗號一樣的語言廣受網民歡迎,也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實際上,這種類似暗語的詞語使用(讓人想起“臉怎么黃了,防冷涂的蠟”),已經是近來網絡語言的重要發(fā)明之一。怎么看這種發(fā)明?我覺得這樣的暗語不只是說著好玩兒,其實有不一般的特殊功用:很可能,不管是不是有意識,它們是今天白領們借以識別彼此是不是同類、同袍的一種“族群語言”(不準確,姑妄言之)。不過,現(xiàn)在我要說的,還不是上述這些語言現(xiàn)象,盡管它們是當前網絡文化中的重要景觀。我想說的,是近來網絡寫作中粗話、臟話盛行的這件事。如果我們認真觀察近幾年網絡上的文化動態(tài)(寫作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有一個傾向非常扎眼,你想躲都躲不開,那就是網絡語言越來越鄙俗,粗話風靡,臟話盛行;很多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一些本來是很犯忌,或者是被約定俗成不能進入書面語的粗話臟話,不僅在網絡里游走流行,而且被看作是時髦、入時。我舉一個例子,前些天,我在網上看到一篇轉載王五四的文章《人民需要看不見的女神和摸得著的蕩婦》,內容是討論柴靜那個有關環(huán)境問題的視頻,文章是嚴肅的,其中的一些意見我也大致贊成,但是表達這些意見的文字,似乎在有意追求一種放肆和粗野,例如這樣的句子:“把她們奉為女神明燈還是玩物工具,是你們個人的選擇,既然對著它們已經開擼,含著淚也要擼完,這叫不半途而廢,我能理解,只是你的女神不是我的女神,你的玩物也不要強加于我?!边@樣的語言表達很尖銳、很強悍,可是這樣的尖銳和強悍明顯得益于“開擼”這個詞,得益于圍繞這個詞所進行的修辭,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這個粗詞兒,這個句子就不可能獲得如此強悍的作風(這類句子和修辭,文中還有,就不一一舉例)。在這個例子里,是不是一定要用“開擼”作中心詞來組織語句,以形成文字的尖銳和氣勢?是不是用其他的修辭手段,也可以達到同樣的強烈?這當然是可以商量和討論的。但是,我更關心的問題是,今天這類故意謀求一種粗野作風的寫作,在網絡上并不是個別,王五四這篇文章較之其他許多文字,其實還是比較文明的,這里真正讓人憂慮的是,粗話寫作今天已然是大勢所趨,那么,這樣的“大勢”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如果說前些年還不過是個別,為什么近幾年忽然成了氣候?它后面是什么力量在推動?
我在給北島的長篇小說《波動》的序言里,提出要重視“新小資”(即新興小資產階級,或新型小資產階級)在當代文化生產里的重要角色,提出要研究這個群體在今天新的文化建構中的功能和作用。最近,隨著網絡上粗野文風突然興旺,我在琢磨,這股文風的崛起,是不是和新小資當年的崛起有共同的情形?是不是一個新的社會群體正在“崛起”?是不是在當今的文化活動中,這個新群體不但扮演著越來越活躍的角色,其活躍程度,甚至已經有超過新小資的勢頭?
那么,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群體?我認為是新興小市民階層。小市民,當然不是個新鮮概念,小市民階層無論在古代、近代、現(xiàn)代都存在,在中外歷史中也都有他們活動的記載,比如在1789年,在大革命時期的巴黎,小市民是革命力量主力軍之一。說到中國,人們對小市民也不陌生,即以老舍的名劇《茶館》來說,其中王掌柜、李三、唐鐵嘴、劉麻子,都屬于小市民——小市民階層無疑是中國社會結構中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不過,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特別是近幾十年,我們很少能夠在媒體中(無論書籍、影視、網絡或者是其他)聽到他們的聲音,見到他們的訴求,以至于小市民階層似乎完全不存在。這當然是假象,是錯覺。為什么形成這樣的假象?原因應該很復雜,我們這里不可能仔細討論。但是,其中一個原因我以為特別重要,那就是在媒體社會里,處于底層的小市民階層和現(xiàn)代媒體之間,有一個歷史形成的絕緣層。赤貧的經濟處境,教育的貧瘠匱乏,低下的社會地位,使他們不可能像歷史上的小資們一樣,以手中的筆桿子積極介入媒體和出版,形成社會不能忽視的聲音;到了現(xiàn)代媒體社會,小市民和工人、農民一樣,更是被徹底剝奪了“發(fā)言權”,而且有時候比工人農民更為倒霉——在全球化引起的大變革進程里,小市民不能像工人和農民一樣,成為種種社會問題的焦點,為世人關注,幾乎被集體穿上了隱身衣,成了一個透明的社會群體(和以往傳統(tǒng)小市民不同,他們是改革時代造就的新型小市民,是分散地蝸居在大城市各種縫隙中的“矮矬窮”人群,由于這種分散性,他們甚至沒有幸運地像“新工人”那樣,得到一個能夠讓自己顯形的命名)。然而,網絡時代的到來,讓傳統(tǒng)的媒體來了個“忽喇喇似大廈傾”,翻天覆地的網絡平等,終于使得這些新型小市民階層有了翻身、有了顯形的機會——不用去敲報刊的門,也不用去嘗出版社的閉門羹,他們直接進入了網絡這個自由空間,大聲宣告自己有發(fā)言權,也立刻用一種粗獷的姿態(tài)和粗鄙的語言不客氣地對這空間實行言論的占有。
我想,這是近來網絡上風行粗話寫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么近來網絡上粗話、臟話的盛行,你就不能認為這僅僅是網絡語言出了問題,而是由于新的社會群體的涌入,網絡的文化空間正在發(fā)生質的變化:不請自來的新群體,正在按照自己的立場、利益和趣味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己的文化,與此同時,還要影響、改造這個空間里已有的文化。雖然時間并不算長,一個網絡人只要細心,我以為他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影響、改造,已經有了種種后果。其中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本來以卡布奇諾、卡爾維諾為標識的新小資們,竟然也開始在其網絡文字里,用點兒粗話臟話來刺激自己,給“小清新”里加進一點小暴力。這在六七年前是難以想象的。
回到你問的問題上來,能不能在網絡世界里建立一種批評標準?這還要從小市民階層對網絡世界的這次沖擊說起。我覺得這事情有象征性,它說明網絡這個空間是個戰(zhàn)場,各個網絡群體、各個網絡勢力都在建設和經營自己的地盤,同時也在建立自己的標準,因此,現(xiàn)在已經不是誰能建立批評標準的問題,而是究竟哪個標準會占有優(yōu)勢的問題,比如,新型小資和新型小市民明顯有不同的文學趣味,那么在網絡文學的寫作里,他們誰會占上風?我很好奇。
人物周刊:你說到粗話盛行或源于小市民翻身。但我感覺“尼瑪如何”、“擦的嘞”這類表達似乎首先是在學生中流行起來的。它們都是臟話諧音體,使用者往往也并非為了罵人,而是帶有某種喜感的語氣詞。
李陀:你說得對,說臟話,并不完全是最近的現(xiàn)象,學生中流行粗話,我覺得是來自成人的影響(包括老師),還有,很多小學、中學的教育,只管教室里上課,至于教室之外的校園文化,往往很混亂,?喜歡“以臟話諧音體表達某種喜感的語氣”,和校園內外的這種粗鄙文環(huán)境關系很大。無論如何,如果中國的學生和知識分子變得越來越粗鄙,無論是一種精致的粗鄙,還是一種放肆的粗鄙,都絕不是好事。
人物周刊:我記得你曾說看不慣流行的“書面語”,想必這與歐化對中文影響的老問題有關。這種有別于質樸文風的繁復表達會開創(chuàng)新的意象空間,還是僅僅陷入了某個誤區(qū)?
李陀:不是“看不慣”書面語,對什么看不慣,那是個人的事。進入90年代之后,很多寫作,無論是文學性較強的寫作,還是理論性較強的寫作,都過多依賴書面語,特別是很歐化的書面語,好像語言越歐化就越高檔,文章品質就越高,這個傾向很糟糕,的確是個誤區(qū),應該引起注意和討論。時間久了,這會影響漢語寫作的豐富性,千篇一律,文體一統(tǒng),有什么好?
我和北島編輯《給孩子的散文》,也是對這種傾向的一個態(tài)度:讓孩子們回頭看看,一百多年以來的漢語寫作是多么豐富多樣,現(xiàn)代漢語的天空是多么晴朗遼闊——天空任鳥飛,漢語寫作是可以更任性啊。
人物周刊:不知你是否關注到“惡搞”、“吐槽”、“搞基”這類來自日本動漫的流行表達。我的問題是,這代年輕人的童年一邊看著迪斯尼好萊塢,一邊看日本動漫,長大后追美劇日劇,或許看美劇的人還更多些。為何兩種影響里日本文化似乎更為鮮明地影響了當代中國流行文化?需要說明的是,如今風行中國的日漫語言多來自更為小眾的動漫迷,它與二三十年前進入國內的日本動畫片關系不大。
李陀: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你是想跳出現(xiàn)代漢語如何被歐化這個老話題,在更廣闊的符號語言視野里討論語言的變化,琢磨這變化對現(xiàn)在人的影響,特別是青年人的影響。
日本動漫影響太大了,是幾代人的影響。“惡搞”、“吐槽”這類言語和行為的流行,絕不是生活習慣、趣味愛好的小事,它們可以說參與了幾代人世界觀的塑造(現(xiàn)在我們的很多宣傳做法傻得厲害,老是大處著眼,高大上,其實越大影響越?。N矣浀?0、80年代,有一個很流行的說法,說日本人是“經濟動物”,很輕視人家,但現(xiàn)在看來不對,回頭看,人家不只是在動漫這些領域,而且是在文學、藝術、電影、建筑很多領域都有杰出的表現(xiàn),貢獻了一大批文學家、藝術家、音樂家、建筑師,絕不是經濟動物。對比之下,看看現(xiàn)在我們中國,雖然經濟發(fā)展比當年日本還猛,可是思想上、文化上似乎沒有多少優(yōu)異表現(xiàn),即使有一點兒,論質、論量,差太多了,長期下去,中國人才有可能是經濟動物。
當代日本文化為什么對亞洲、對世界影響這么大?以至像你說的,在有些方面,影響還甚至超過了美國(日本動漫PK迪斯尼動畫,等等)?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戰(zhàn)后的日本雖然被罩在美國文化的陰影之下,可是日本的許多文學家、藝術家很快就不再買賬,在很多領域造起了反,特立獨行,我的作品我做主,特別是在文化符號(包括語言符號)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上,頑強地走自己的路;現(xiàn)在大家都著迷的宮崎駿,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要是老老實實走迪斯尼動畫的路子,能有今天嗎?可是看看我們中國文化界吧,哈韓、哈日,顯得很沒出息。這些哈哈派怎么就不明白,當人家徒子徒孫有什么光榮?這么說,當然不是說日本的文化什么都好,從根本上說,作為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日本,它的文化發(fā)展很早就被納入文化工業(yè)的軌道,文化也成了產業(yè),文化生產也是為了賺錢,這和我們今天的形勢差不多,但是,問題又來了:那究竟是為什么,人家創(chuàng)造那么多,能影響世界,而我們只為中國國內的票房和點擊率喝彩,洋洋得意于滿足于悶聲發(fā)大財呢?這不值得我們深究嗎?
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從童年時代就一邊看迪斯尼好萊塢,一邊看日本動漫,可后者為什么在今天還能鮮明地彰顯它的影響力?這問題也很復雜,涉及因素很多,不容易回答。我覺得其中一個關鍵是,無論迪斯尼動畫,還是好萊塢電影,總起來更多偏向于成人趣味,而日本動漫是非常自覺地在趣味上一邊倒,立意、編劇、制作、發(fā)行——生產流程中的一切環(huán)節(jié),都非常明確地倒向兒童和青少年。那么,美國為什么不能這么做?我沒有做過研究,可能和美國是個以新教為主體的基督教國家有關,這讓他們的青少年教育,還有青少年文化的創(chuàng)造,都受到種種限制,和日本情況完全不同。不管怎么樣,日本動漫能夠這么長期盛行,絕不是偶然的,我們應該從里頭琢磨出一些可供學習和借鑒的經驗。比如,當代的青少年的趣味究竟有什么特點?都是哪些因素在影響著這些趣味的形成?特別是,我們中國的孩子究竟在成長里遇到了什么苦惱,他們和同學、父母、老師、社會都有什么沖突,和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方式、學習制度之間又有什么不和、抵觸,等等。如果不關心這些問題,不管你多么努力,做動漫也好,做別的也好,其實都是想用今天的成人眼光和教條去“搞教育”,實際上只能是對青少年的一種無休無止的折磨,是他們殘酷的青春——如果這時候孩子還能叫你一聲老師,那已經是他們忍耐的極限。